认识得越久,楼寄双才发现,她对项幽凌这人还真是不了解。
十二岁前,他的人生再平凡也不过,除了双亲,还有一个小他六岁的妹妹——他是这么平淡的起了头。
那年的夏天,为人作保的父亲受到牵连,等到不知转过几手的债权人追上家门时,警告性的威吓手段一天变一种花样,唯一的用意就是要逼他父亲还出这笔一翻再翻之后的不合理钜款。
就在这种担心受怕的日子中,某一天午后,原本示警用的小火苗不慎酿成大灾难,火势蔓延得极快,本在屋内午睡的妈妈与妹妹走避不及,就让这一把火给活活烧死。
听来极为骇人的转折,可他诉说这段往事的时候,神色平静,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那场火灾之后,一直试图从合法途径寻求解决之道的父亲失去了所有斗志,承受不住高利贷的压力及害死妻女的自责,留下一封遗书,恳求老长官伸出援手,救救唯一的儿子,接着便举枪自尽,留下他一个人。
那一年,他跟其他同年龄的男孩一样,让家人送去参加夏令营,却没想到两周的时间过去,等营队专车送他返家之时,他的家已成废墟,等着他的是一名西装笔挺、奉命接他回夏宅的律师,以及双亲连同妹妹都离开人间的讯息。
再之后,夏商集团的老总裁收留了他,栽培他成为外人眼中的人上人,但他心中其实一直有个缺慽,除了属于双亲的那一堆,那本该完整的家庭拼图,还少了妹妹这一块……
楼寄双不得不承认,项幽凌这人实在很会营造气氛跟说话。
当他说到这个段落时,很明确的让人接收到他的那份遗憾与失落,正常人在这时候,同情心多多少少都会冒出头来,差别只在多跟少而已。
当他把握这时刻,再一脸诚恳的说:「我一见双双就觉得投缘,就像看见我失去很久的妹妹一样,加上听她说家里发生这种事,我受过那种苦,是不可能放着她跟楼奶奶不管的。」
多么漂亮、多么感人热泪的一番话?
楼寄双就看着奶奶轻拍着项幽凌的手……已经抓着他的手在拍了,奶奶的心也太好拉拢了吧?
「辛苦了,孩子,真是辛苦你了。」
楼寄双眼睁睁的看着奶奶一边拍着项幽凌的手,一脸怜惜的对着项幽凌说着辛苦的安慰话语,心里隐隐感到不对劲,但也来不及了。
因为是以「曾经受害者」的身分在说话,同情之余,楼奶奶也让这悲剧给震撼到,为了心爱孙女的安危,即便觉得临时借住这件事还是太过叨扰人家、不是人之常情,可是对于项幽凌接着重新再提的搬离方案,完全就是百依百顺的答应与配合。
楼寄双傻眼又如何?
她几乎是在担心受怕的奶奶及项幽凌的双双紧迫盯人之下,跟着收拾好细软,听话的上饭店住了两晚。
并不是离家住两晚就没事了。
这位积极的项幽凌先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去的心灵创伤,行动之积极的,竟然隔两日后就通知她,新住处已整理好,她跟奶奶可以搬进去住了。
就算此时此刻,她很配合的拖着行李箱跟着移动前进,走进这幢特地为她们祖孙俩准备的大楼,她还是觉得这太夸张了。
她很不想要这样怀疑,但有时候真的会忍不住想:他说的那些,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哪有那么刚好,他让人收养前的不幸遭遇,不正不好就恰恰是高利贷追债造成的?
并不是要怀疑发生在他人身上的不幸,如果他所言不假,全都是真的,她也感到同情,真的!
只是……当事情的发展完全按照他的计划走去时,她实在会忍不住感到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他策略的一部分?
因为这小小的猜疑,让她实在很不想配合……
「我真的不觉得有必要这样子。」为了不惊动正在探看新居的奶奶,她压低了声量,以至于有些咬牙切齿。
她本意是想私底下商量,不料——
「奶奶!」放开声量,项幽凌朝屋里头喊:「双双她还是死脑筋,讲不听,还在吵着不想搬家。」
楼寄双惊愕不已的瞪视着他,不敢相信他竟然这样做?
告状?
这位项幽凌先生,竟然在跟她奶奶告状?
对比她的震惊,项幽凌的一本正经之下,充满于心的,是一种恶作剧的欢快,只是没人能看见而已。
「双双!」操作着电动轮椅在新居四处探险的楼奶奶从厨房出来。
「没、没有啦。」见奶奶愁着脸,楼寄双赶紧澄清,说道:「我已经知道事情很严重,也知道先搬离那边对我跟奶奶都好,小心驶得万年船嘛,是不?我只是……只是觉得住凌哥家,这样实在不太好……」
「你放心。」项幽凌微笑着,俊颜满是无辜的更正道:「这并不是我住的地方,我住在对门那户。」
这一点,项幽凌之前也提过了。
当初为了产权清楚,不想应付邻居这种生物,所以这层楼的两户他一起买了下来,这时发生这种意外正好可以使用,只需花点时间让人整理整理即可入住,并不是太麻烦的事。
「所以你跟奶奶住进来,根本就不会打扰或是影响到谁的生活。」他说。
是怎样?
有钱人就可以这样的吗?
连对户的房子也买下来放着……这种事,楼寄双觉得很不可思议,但这时不是计较这种事的时候。
「虽然你这样说……」她词穷,就是觉得犹豫。
项幽凌自动无视她软弱无力的抗议,迳自对楼奶奶说道:「奶奶您的脚不方便,这大楼有无障碍空间的设计,还有一些不错的公共设施供住户使用,像是图书室、运动房,甚至还有个可以摸八圈的麻将房可以让住户们联谊、打发时间,双双白天上班的时候,奶奶待在家里就不怕无聊。」
是有没搞错?
那是她的奶奶,他一口一句奶奶,会不会叫得太亲热了些?
楼寄双满心觉得不是滋味,可楼奶奶偏生相反,项幽凌展现的贴心,就像梦想中从未拥有过的孙儿那般,让她老人家很是欢喜。
「好!这地方真好啊!」楼奶奶笑咪咪的附和着,说道:「而且还有门禁啊、保全啊,看起来很森严,给人很安心的感觉耶。」
时值多事之秋,说起来,楼奶奶仍是以安全为第一优先考量。
连自家奶奶都开口,楼寄双能说什么?
「算了,我去整理行李……哪间是我的房间?」她沮丧的问。
项幽凌带着不自觉的浅笑,为她指引方向,而她,就像只斗败的公鸡,颓丧的拖着行李箱去整理行李。
客厅里,瞬时只剩下楼奶奶跟项幽凌……
「双双,我让幽凌推我去见识见识麻将房,你一个人可以吗?」楼奶奶扬声问。
「凌哥很忙的吧,要不要让我陪啊?」楼寄双探头出来询问。
项幽凌心领神会,知晓楼奶奶有话要说,私下的、单独的那种。
「不用。」他近乎轻快的应答道:「办公室有你良哥坐镇,我刚跟他说了,今天都不回去了,况且这里你也没我热,我带奶奶认识环境就好,你先整理东西。」
「是啊,你先整理你的,等下还要帮忙整理奶奶的分,希望到晚上之前都能安顿好。」楼奶奶故意讲了一个时间。
「嗯,那你们先去,我赶紧弄弄,等下再帮忙奶奶一起整理。」最亲近的两个人联手,楼寄双根本没有怀疑。
亲近,是的,在她的生命接连发生这么多事之后,项幽凌已经是她潜意识中觉得信任的对象,只是她自己还不自觉而已。
很多事在悄悄的改变着,但没人发现,只是没人发现而已。
改变,很多事,正悄悄的在改变着……
*
轮椅行进在大楼之间。
年轻的那个推着老的那个,在这一老一少获得独处的机会时……
「幽凌,谢谢你帮双双做的这些。」楼奶奶说着,神情略见忧色。
「奶奶怎么说这么见外的话。」解决了小的,项幽凌知道还有老的这关要过,刚刚会肯帮腔,只是因为目的相同的缘故。
虽然名义上是认识环境,但楼奶奶对设计优美的豪宅视而不见,轻叹:「我一直在想,对双双,你会不会有什么企图……」
「奶奶,我……」
「我知道,我知道是我多心了。」楼奶奶安抚着他,自顾自的接着说道:「要钱财,我们楼家没有,要美色,双双那孩子虽然标致,却还是个小嫩芽,以你的身家背景,见多识广,也不见得会放在眼里。」
微笑,那慈祥的面容上,很明显有着欣喜的笑意。「这几日,我看着你为她做的事,就知道是我老人家多心了,你是真的把她当自己人在照顾,人跟人的缘分果然是说不得准的……我很高兴,真的。」
见老人家欢喜得有些些语无伦次,项幽凌的心不自觉柔软几分,说道:「奶奶能相信我,那自然是好的。」
「最近我常在想,我年纪大了,也不知道还能陪她多久,这世上唯一叫我放心不下的人,就是这个孙女儿了,如果哪一天我的时间到了,也得走了,到时就剩双双一个人,那她该怎么办?」
「奶奶……」
「我是说真格的。」楼奶奶不让他说客套话,甚至还手动的停下了轮椅,不让他继续推着前行。
将轮椅转了个向,楼奶奶面对着眼前的年轻人,一脸认真的说道:「先前,那几个彪形大汉又绕了回来,第二次甚至试着要撞门时,我真的是吓坏了,如果双双没赶紧给了一个可以找到人的地址,我真不敢想像事情会变成怎样。」
想像她一个小女生要面对几个凶神恶煞,就连项幽凌也不敢想像,若不是有个好的收场,情况会变成怎样。
「说来全是我这老太婆不中用,傻丫头是为了我这老太婆,不想我担心受怕,才会那么勇敢的挺身而出,学着跟人谈条件。幽凌,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心疼孙女,但楼奶奶更重视另一个没浮现的问题。
楼奶奶一想到这事就感到忧心。「这代表,她把我这老太婆看得比她自己重要,这样子对她真的很不好,就像我刚说的,我年纪大了,也不知道还能陪她多久,如果哪一天我的时间到了,我也走了,到时就剩她一个人,那时她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