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十一点零五分,安咏竺一面不服地这么想,一面和一堆人挤在饭店的大厅,等待莫唯复先生大驾光临。
外头只有十度,屋里也不过高个几度,真冷,她的手指完全冻僵了,抱着笔电,一边试无线网络的讯号,一边望着四周。「今天好像女记者特别多?」
「当然啊,大家都是来看莫先生的。」吴绮红兴奋地东张西望。
「红姊,你硬跟来,我看总编辑很不高兴喔。」小张啜着热咖啡,摇摇头。
「干么不高兴啊?我分内工作都做完了,为何不能跟?何况这是大新闻,我来关心也是应该的——喔,他来了!」
安咏竺神经一紧,她抬头,一眼就望见那个被随行人员簇拥的高大男人步入饭店大厅。他五官英俊,肤色白皙斯文,配以精巧的金边眼镜,像清冷高洁的月光,却穿一身午夜似的黑,墨色长风衣将他身形修饰得神秘挺拔,顶灯灿烂的光落在他洁净的皮鞋尖上,冰冷地莹亮,宛如他漆黑眼眸底的冷漠晶光。
他一出现,还未有只字词组,全场已敬畏地悄然安静。
他没看见杂在人群间的安咏竺,但她看见他。他匆匆而来,宛如强风,瞬间刮乱她心跳,她凝望他,陷入朦胧的回忆。十年了,他越发世故深沉,而她不复天真,十年啊——长得足够磨平她对他的青涩爱恋,只在心房留下痊愈的轻浅疤痕,他呢?他的心思向来难捉摸,越认识他,感觉离他越遥远。
圆脸的年轻特助在莫唯复耳畔说了什么,他颔首,走到准备好的麦克风前,低沉的磁性嗓音清晰地响起。「各位午安。相信大家已经清楚我为何来此,我就直接进入主题了,关于此次后山的开发,莫氏始终秉持最大诚意与地主沟通,环评出现问题,莫氏承认在处理过程有瑕疵,但是……」
总之就是表明莫氏会继续进行开发的立场,是安咏竺料想中的内容。他的口气颇有协调的诚意,但她没漏听他在礼貌之下隐含的强势。整件事能和平落幕吗?她越来越担心了。
她快速敲键盘,将他的话语转换成文字,传送到自家报社网站。幸好他说话速度不快,她一路key到他致词完毕,就听年轻特助笑咪咪道:「现在开放十分钟时间给大家提问。」
很多只手像绿豆突然发芽似地举起,吴绮红也举手,但由于太激动,巴到低头打字的安咏竺的后脑,她猝不及防,撞到旁边的小张,小张身体一晃,手中咖啡杯就往她的笔电倒下,她连惨叫都来不及出口——她的笔电啊!
她唰地举高笔电,咖啡泼上她的腿,还好咖啡冷了,没把她的腿烫熟,但十寸小笔电因此高举在众多手臂之间,像一只黑色大蚌壳,瞬间聚焦所有视线。
真是引人注意的好办法。莫唯复微微嘲弄地想着,目光挪到笔电主人身上时,他漂亮黝黑的瞳孔微微一缩。她来做什么?
他淡然无波地开口。「这位小姐的问题是?」
「呃,我、我……」安咏竺手足无措,她是来当打字机的,不是来采访,哪知道该问什么啊?她被那双冷然墨眸看得心慌,旁边的吴绮红忽然塞来一张写满字的纸条,拚命给她使眼色,要她照纸条上拟定的问题开口。
于是她看着纸条念出来。「听说莫先生要和政坛大老萧东远先生的千金结婚了,是真的吗?」
鸦雀无声,众多鄙夷目光如箭,把她射成刺猬。有没有搞错?大家在关注伟大严肃的开发案,她却跳出来问风花雪月?
安咏竺清楚感觉到大家的不屑,呜,也不是她愿意问这个呀!她胀红脸蛋,羞愧得无地自容,无助地望向莫唯复。好歹相识一场,他会救她吧?
莫唯复望着她,薄唇微抿,镜片后冰晶似的眼神降到零下低温,全场都感受得到他的不悦,他戴着皮手套的修长手指稍稍调整麦克风,沉稳的嗓音流泻。「下一个问题。」他示意另一位年轻人发问,直接pass她的愚蠢问题。
她窘着,垮下纤肩,此刻真希望自己是乌龟,有个背壳可以躲进去。呜,她怎么忘了?学长最讨厌人家过问他的私事,怎么可能救她?没当场刮她一顿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接下来的提问就正常多了,就算曾有人动过打探莫唯复私生活的念头,想到她这个惨遭杀鸡儆猴的炮灰,也都不敢开口了。
记者会顺利结束,公关人员拦住了几个还想追问的记者,让莫唯复与贴身特助搭电梯上楼。
在电梯里,谢特助做行程简报。「老大,你中午要和地主们餐叙,晚上要和饭店事业部的主管吃饭。明天是周末,白天都没行程,晚上要去赴寿宴——」
「嗯,我都记得。」面对公事,莫唯复永远记忆精准而一丝不苟,但此刻,某个干扰的粉红色念头窃据他的思绪,他低沉冷峻的嗓音不自觉地带了一丝暖。「我订的东西拿到了吗?」
不期然又想起那个白目的问题,想到那张惊慌窘红的俏脸,他虽然板起脸不响应,却没有真正生她的气。即使全世界都不能过问他的私事,唯有她能,因为是他欠了她。
「我拿回来了,但是我觉得黑色比酒红色好看欸!」谢特助热心建议。「你要不要考虑换个颜色?反正没用过,拿去换还来得及——」
老大一记冰冷的斜睨害他的话噎住,他正经道:「没事,老大你的眼光超棒,你选的颜色绝对没问题。」礼物是要送给「那个人」的,「那个人」是老大的逆鳞——逆鳞,乃禁忌与罩门之意——他胆敢给意见,真是鸡婆又愚蠢。
「东西放到我车里,另外,打电话给我二哥,跟他报告一下大致的状况,顺便问他我要的资料拿到了没。」莫唯复利落地交代完,步出电梯。
回到报社,安咏竺当然就被同事们取笑。「你也是莫先生的粉丝吗?这么关心他要娶谁?」
「是红姊在纸条上那样写,我照念而已啊!」安咏竺跳脚。全报社唯有总编辑清楚她与莫学长的交情,但万仁丞没说什么,偶尔投来几记不高兴的眼神。她知道,这次事件很敏感,他是不希望她和莫学长的私人关系影响报导,但这个小意外也不能全怪她啊……她很委屈,干脆不开口了,随便同事消遣她。
「我写了好几个问题,谁知道你会挑那个问?」吴绮红笑嘻嘻。「好可惜喔,他竟然没回答,我原本想说他面对你这样的正妹至少会敷衍几句,没想到他毫不怜香惜玉——」
「工作了,不要再废话。」万仁丞冷冷打断众人。
接下来报社忙翻了,外出采访的记者们不断将消息传回来,编辑稍作修润后,由安咏竺发到网络上。小张今天的任务就是跟着莫唯复一行人,他和地主们餐叙,相谈不欢,他很有风度地听取意见,但地主当面呛他……小张传回来的讯息每个字都染着火药味,她幻想的和平结局,正在朝崩溃的道路迈进。
要是她有能力帮忙协调就好了……但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空着急。
她一直忙到傍晚。今天大家自动加班,但她得回去陪儿子,万仁丞特准她照常下班,只要求她回家后继续开着计算机,随时从报社这边接收消息,更新网站。
在她离开前,万仁丞悄悄将她拉到角落。「晚点可以过去找你吗?我妈昨天来看我,带了好几只土鸡来,我拿一只给你,让你和闵哲补身体。」
「谢谢。你随时可以过来,我都会在家里。」她感激,但见经过的吴绮红怪异地瞥来,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她走出报社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今天好冷啊,她对手掌呵口气,冒出白烟,来炖鸡汤好了,要把鸡炖得软软烂烂、入口即化,儿子喜欢鸡肉,正好有两只鸡腿……弯起的柔唇在望着天际时,笑意淡去了,朦胧幽暗的天色,像那双总是隔着镜片的深邃眼眸,她轻叹,噙上一抹挂念的无奈。
他一投入工作就是拚命三郎,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吃饭?
当安咏竺回家煮晚餐、陪儿子时,莫唯复正在和开发部的主管们应酬,讨论和地主初步协调的结果。为了这个开发案,莫氏集团在此地设立了办公据点,一群人就窝在会议室里,边吃便当边开会。
莫唯复道:「我原本以为只要安抚几个不想卖地的异议分子,没想到原先支持开发的人也都改变了主意,各位对此有什么看法?」
「因为环评有问题,很多人不谅解,可以理解他们的心态。」
「但是重新申请的环评已证实没有问题,为何他们还是不同意?」
「失去的信心不容易挽回,当务之急是重新取得他们的信任——」
另一资深主管皱眉发言。「要快啊!地主们在酝酿要游行,当地居民很多人都不赞成开发,一定会响应,要是闹得太大,搞不好开发案就得放弃了。」
「游行的目的是什么?」莫唯复长指轻敲桌面,这是他专心思考时的小动作。「假如他们是在假环评被揭发的当下决定抗议,我可以谅解那种心情,但后来起用他们信赖的人选,重作环评,结果绝对可靠,应该是他们可以接受的,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还想要什么?」
主管们面面相觑,都没有答案。「……想要争一口气?」
「都是成年人了,应该明白意气之争没有意义,利益才是最实际的。因为即使经过这些波折,开发此地的利益还是大于半途抽手,所以集团不会放弃原定计划,所以我才来这里。」莫唯复微笑,语气平和,但眼神志在必得。「我会长留此地,直到敲定签约合作。」
「太好了!有副总裁你在此坐镇,就不怕那些难搞的地主了。唉,要是上头早点派你来该有多好,我们焦头烂额……」阿谀奉承如雪片飞来。
莫唯复不动声色,一径淡笑。这些人之中,谁是大哥的人马,谁是二哥的眼线,谁又是墙头草,他内心雪亮,一清二楚,这些人对于该选哪边站,心中也自有一颗风向球,在他默默耕耘多年后,风向终于要转向他了。
他多年的努力,就为了这个局面,他渴望站上集团的顶端,打从他有记忆以来,他的孜孜矻矻都为了最高的位置,他只准自己成功,不许失败。
谁都不能阻止他,即使是亲人,即使是……他爱的人。
结束讨论,已是晚间九点多。他返回下榻的饭店,冲澡后换上一套旧衣,深色套头毛衣和牛仔裤,戴上棒球帽和围巾,对镜一照,平日西装笔挺的事业部副总裁,变成面目模糊的路人。
他循着特助事先安排好的隐密通道,来到停车场,一坐上早就准备好的深色房车,紧绷整日的心思与身躯便放松了,他没察觉自己嘴角微扬,眼眸沾染罕有的愉悦光彩。
他看表,十点多,有点晚了,他们睡了吗?
他驾车来到中古小区,在小区入口处,他降下深色车窗,向警卫点个头,中年警卫认得他,让他通行。
他停好车,拎着礼物走近浅黄色楼房,一摸口袋,糟,忘了带钥匙。他按门铃,伫立在对讲机的镜头前,以便屋内的人看清他。
「谁啊?」对讲机响起沙沙的杂音,一个调皮的男孩声音问着。
他低声道:「是我。开门。」
「你是谁啊?」
他眉头微微抽搐。「……我忘了带钥匙,开门。」
「你是谁?本帝国现在与K星系邪恶星人交战,全境戒严中,你是哪一艘星舰?请表明身分!」
明明知道他是谁,还表明什么?莫唯复傻眼,正欲命令男孩开门,不远处有个老人走出家门,他侧过脸回避,再按门铃,但大门硬是不开,老人似乎在看他这边了——
「……这里是帝国舰艇『菠萝啦啦号』,请求降落。」只得屈服地向对讲机「表明身分」,困窘的嗓音低得不能再低。这话要是让旁人听到,他一定得灭那人的口……
「哔」一响,大门开了,安闵哲俊秀的小脸出现在门里,他欢声叫嚷。「把——啊呜——」小脸蓦地被男人修长手指挟住,咿咿唔唔地说不出话。
「表明什么身分?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他意犹未尽地再掐一下小男孩柔软的脸颊,才松手。「妈妈呢?」
安闵哲揉着脸颊,绽开大大的笑脸。「马麻在书房。」瞥见他手中的两份礼物,双眸兴奋闪耀。「这是给我的吗?」
他将手上的大礼物盒递给小男孩,而后换上拖鞋。屋里满是让人垂涎欲滴的鸡汤香味,他不需孩子带路,径自来到书房。
他在书房门口驻足,望着那抹坐在书桌边的苗条身影,她正在讲电话。
「有,我放上网站了,专栏作家那篇也补了……嗯,明天不用去追新闻吧?反正我都会在家里,你有消息就给我……」
以为她是在等他来,一起庆祝他们的相识纪念日,原来是在工作,他微微苦笑。其实他可以养她,但她不肯,坚持自食其力,她是个坚强的小女人,一直都是。
和她相识十年——有那么久吗?感觉像是一眨眼,她令他悸动的一切感觉仍旧新鲜,他最喜欢她充满朝气的嗓音,喜欢她毫没心机的傻气反应,或许因为他是个复杂的人,才喜欢单纯的她吧?望着她时,他胸膛中总是胀起满溢得近乎疼痛的柔情,她呢?她曾痴恋他,那份纯净无悔的热情,还剩下多少?
他无声地走到她背后,她浑然不觉,还在和电话中的人交换意见。
「莫先生是那样说的?他要长留在这边?喔,我没问——」蓦然圈抱住腰间的男性双臂吓了安咏竺一跳,但她知道背后的是谁,粉颊扑上一层愉悦浅红。「我先挂了,我……有客人来了。」她搁下话筒,笑着投入身后男人的拥抱。
「你终于来了,小哲坚持要等你,你再晚个十分钟,我就要逼他去睡了。」
「抱歉,今天很忙。」
「没怪你啊,你是大忙人嘛,听说你这次可以待很久呢,学长,怎么没事先通知我?」她还是习惯喊他学长。
「因为我虽然人在这边,还是要工作,跟平常没两样,我无法保证能拨多少时间给你们。」他苦笑。
「没时间就不要勉强,没关系的。」她心疼他。「今天很累吧?」
「哪天不累?」他微笑。「但是看到你,就觉得好多了。」
他饱含情感的嗓音,和记者会时的冷淡完全不同,唯有在这屋里,他不会隐藏感情,他是只属于她的男人,他是爱她的——只因这小小的认知,她一早的委屈心情痊愈了,他以指尖轻画她脸颊,被他碰过的肌肤都烫了,她微笑着,满心暖融融的幸福感。
她眼中的爱恋表露无遗,教他怦然,她仍是只为他心动,而他亦同——但小男孩选在此刻奔进书房,打破了两人耳鬓厮磨的温馨时刻。
「马麻你看!把拔送我航天员的头盔耶!」安闵哲头戴透明的圆形头盔,头盔里的小脸因为太兴奋,胀得通红。
「安静点,很晚了。」安咏竺嘘儿子,嗔了莫唯复一眼。「你又乱买东西给他,会把他宠坏的。」
「也就几个小礼物,他喜欢就好。」他耸肩一笑,这时才将另一盒礼物拿出来。「你也有。」
她无奈又好笑。「好啦,时间不早了,我炖了鸡汤,你们两个喝了,都给我早点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