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唯复本想抽空回家看安咏竺和孩子,但公事忙得他走不开。
他熬夜和部属研拟对策,设法将游行对集团形象的伤害降到最低。他再打给大哥,大哥毫无回音。他又试图联系黄先生,对方彷佛人间蒸发了,无影无踪。
早上十点多,游行人群集结到莫氏公司门口,保全人员在公司门口站岗,现场有警察维持秩序,还有看热闹的民众、采访的记者,浩浩荡荡几百人,声势有点吓人,莫氏集团的发言人已经出来安抚过两次,双方仍无共识。
莫唯复待在六楼办公室,从窗口就能看到下头游行的动静。办公室内,主管进进出出,墙上的液晶电视播放游行的转播新闻。
片刻前,他终于拿到大哥私人招待所的名单。他研究名单的日期,与大哥的行程比对,再回想吵得最凶的几位地主,加上黄先生那张照片——所有线索汇集,他想通了。是大哥想阴他。
可惜,功败垂成,现在他要反将一军了。
谢特助帮他送早餐进来,看上司镇定自若,不禁佩服。「老大,你好像不太担心楼下的状况?」平平是第一次经历这种阵仗,他紧张兮兮到门口看了好几回,怎么老大这么冷静?
「有必要担心吗?你如果仔细听过他们的诉求,其实翻来覆去的就是那几个,虽然有要求莫氏离开的声音,但是一有人提起,马上就被岔开话题,这些人不是真心反对开发,游行只是对我施压,他们不会做得比昨天更过分。」
「那他们要什么?」想起之前实地勘查时,上司的一番话。「钱吗?」
莫唯复嘲讽地扬唇。「你不觉得这游行很诡异?打着环保的神圣口号,却不要我们走,这些人都没发现自己被利用吗?」望着送上的早餐和热咖啡,他熬夜已喝了不少咖啡,感觉不舒服,香喷喷的西式早餐闻了很反胃,他还是选择热咖啡,昨晚睡得不多,他需要振作精神。
他让特助离开,而后再次拨给大哥,又被转到语音信箱。
他改拿出父亲的手机拨号,真神奇,不到十秒钟就有响应。
「爸?你找我?」莫大哥嗓门不小,听起来精神抖擞。
莫唯复暗暗冷笑。「大哥,是我,不是爸。」
「老三?怎么是你?」莫大哥很错愕,他口气不悦。「爸呢?」
「爸不在。我的手机好像有问题,打给你都不通,就跟爸『借』了他的手机。我想跟你谈我手上现在的开发案,就是你和二哥办过的那个。」
「喔,怎么了?难道你也搞不定?你不是我们莫氏集团的中流砥柱吗?连你都没办法,那我们莫氏岂不是要完蛋了?」莫大哥幸灾乐祸。
他懒得做无聊的口舌之争,单刀直入。「地主之中有一位黄先生,给了我一张照片,拍的是你的招待所,我追查照片来源,你猜猜,我发现了什么?」
「发现什么?」
「发现开发案要转给我的消息刚出来,两天后,你就在你的私人招待所款待了几位地主。你我向来各走各的,我猜你不是对他们好言相劝、请他们配合我,而且这个时间点,要帮二哥也太迟了吧?」
「所以呢?」莫大哥语气仍旧强硬。
「你非要我说破吗?」莫唯复冷笑。「你宴请过的那几个人,处处跟我作对,是你煽动他们吧?你告诉他们说我想抢功,什么条件都会答应,他们可以乘机哄抬价格,对不对?」
「哈!我是招待过一些人,但你瞎猜这些,证据在哪里?」莫大哥嗤笑,口气却有点不自在。
「我没有证据,这些都是我的推论罢了,不过这几位先生正在办公室外,我可以立刻请他们进来谈,不但答应他们要求的价格,还额外加码,请他们畅谈你的豪华招待所半日游。黄先生似乎在里头偷拍了不少照片,他应该会愿意卖我吧?当然,我不会忘记请爸到场观赏,看他的长子如何妨碍集团的开发计划,顺便请他评估,你造成我们多少损失?」
手机那头沉默了,只听到紧张的呼吸,口气软化。「……你想怎样?」
「地主们提的条件,我全都照准,但要你买单。」谁捅出的楼子,由谁负责,非常公平。「我已经算好这笔额外支出要多少,稍后就把数字传给你,十二点之前,我要看到这些钱转到指定的账户,只要逾时一分钟,你就等着爸去找你兴师问罪。」
那端的呼吸更急,像个愤怒的风扇,非常不甘心,但又畏惧父亲。「只要我汇款,你不会把这事告诉爸?」
莫唯复森冷微笑。父亲最忌讳自家人扯后腿,一旦知道此事,大哥算是和总裁宝座彻底无缘了,是大哥咎由自取,怪不得他——
冷峻的目光不经意扫向窗外,游行人群还在吵嚷,其中有个小男孩,那身影很眼熟,他一愣——不,他看错了,那不是小哲。
大哥害他白费心血、白耗时间,可是,他来到这里后,不是没有好事发生。
他眸光微闪,冷峻的视线揉入点滴暖意。他在这里最大的成就,不是开发案,是终于不必再隐瞒他为哪个女人痴狂,而他们有个可爱至极的孩子。
「记住,十二点整,只要少了一块钱,就堵不了我的嘴。」勉强答应保密,他挂断通话。
想起她,冷硬的心肠就软了一半,赶尽杀绝的念头就淡了,大哥逃过这一劫,大概永远不知道是托谁的福吧?
他一早打过电话给她,她口气不似昨日的无精打采,令他也安下心来,她说儿子反复发烧,今天请了病假,现在应该去看过医生了吧?他要快点结束这边的事,回去看他们。
他一口饮尽咖啡,胃却更痛。他皱眉搁下杯子,抚着胃部,按下内线,吩咐助理。「去做准备,十分钟后,我要召开记者会。」
★★★
儿子一早退烧了,但安咏竺不放心,还是带他去看医生。回家路上,她特地绕路,经过莫氏集团所属的公司,远远望见抗议人群,她轻抽口气。人比她预计的还多!
「马麻,我们也要参加游行吗?」因为感冒药的效果,安闵哲睡眼惺忪。
「没有,我只是看看而已。」学长在哪里?她牵着儿子小手,走近人群,张望着寻找莫唯复,同时留意萧家人的踪影。
没看见萧宜柔,她松口气,但也没看见任何萧家的人马,这意味着他们今天并未出面帮助学长,这令她暗暗着恼。萧宜柔既然把两家联姻说得势在必行,萧家怎么可以袖手旁观?太没义气了。
她没看见莫唯复,却发现站在外围的万仁丞,她快步走过去,扬声喊着。「总编辑?」
万仁丞回头,讶异道:「安安?你不是不来参加吗?」
「我带小哲去看医生,顺路过来看看。现在情况怎么样?」
「发言人出来过两次了,但还是不接受大家的要求,看起来还有得耗。」知道她最关心哪个人,万仁丞摇头。「他没露面,但人应该是在办公室里。」
所以双方依然僵持不下吗?安咏竺叹气,突然,吴绮红不知从哪边冒出来,就往她手里塞小旗子和标语布条。
「安安,你也来啦?喏,既然来了就一起来喊!小哲也一起来!」
「呃,我只是路过看看……」安咏竺尴尬地推拒。
「帮忙喊五分钟也好啊!你总能拨出五分钟吧?」
「你不要为难她。」万仁丞插口,拿走安咏竺手中被硬塞的游行道具。
「我哪有为难她?这是大家的事情啊,身为在地人,帮忙喊几声是应该的吧?」吴绮红插腰,冷眄总编辑。「喔,你心疼安安啊?怕她细皮嫩肉吹不起风?还是怕她娇滴滴的嗓子受伤?」
「你想说什么,直说吧!」万仁丞冷冷道。
「我想说什么?我这不是正在说吗?」吴绮红咬牙切齿,嫉妒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干么你每次跟安安都有说有笑,看到我就一张死人脸!」
「因为你的所作所为让我笑不出来,安安比你可爱多了——」
「啪」,一记愤怒巴掌打歪万仁丞的脸。
「你这混蛋,跟我在茶水间做了三次,才来嫌我不可爱!你去死啦!」吴绮红尖叫,眼眶殷红,蓦地一跺脚,转头就跑。
万仁丞被打傻了,两秒后,他懊恼地发现自己说了什么,拔腿追上去。
完全被晾在旁边的安咏竺,美眸惊奇地圆瞠,呆立原地,直到冷风灌入喉咙,才发现自己的嘴张得有多大,赶快合上。
呃,她好像不小心知道了不得了的大八卦……竟然是在同事们每天出入的茶水间……红唇不禁弯起,唉呀,总编辑跟红姊挺相配的嘛,干么瞒着大家?
她望望四周,即使学长出现,也很难跟他说到话,她还是带儿子回家吧。
她伸手拉儿子,却拉了个空,低头看身畔,儿子呢?「小哲?小哲?」
声声惊慌的找寻被寒风吹散,被嘈闹人声扭曲,传入莫唯复耳中时,只剩不具意义的模糊音浪。
他隐身公司大门后,望着外头人群,正静候助理准备记者会。如他所料,没有爆发肢体冲突,开完记者会,平安收场,就结束了。
他感觉晕眩恍惚,有点冒冷汗大概是因为没睡好又没吃早餐,血糖太低了,只要再熬十分钟,不要出乱子,只要十分钟就好——
然后毫无预警地,一个小男孩奔入他的视野,孩子和一个正激动跳脚的男人擦撞,男人浑然不觉,孩子却被撞倒,滚到离大门还有几步的地方。
小男孩爬起来,手心擦破了,额头有血,莫唯复呆愣——是小哲?
他以为自己又眼花了,但那熟悉的眉眼确实是他儿子,血迹沿着那白净额头淌落,触目惊心,稚气的五官揪紧,小身躯颤抖,显然下一秒就要嚎啕大哭。
他眉头拧起,他太清楚儿子有多会哭,这一哭会惊动众人,一个在游行现场受伤大哭的小孩,足以挑动群众情绪,紧张气氛立即升高,场面随即失控——
他一凛。他还配当个父亲吗?他的儿子受伤了,他竟然在盘算儿子哭了会不会令他难下台?
他推开大门奔出去,抱起儿子,不料小家伙抬头看见他,猛地挣扎。
「小哲?你做什么?」生怕儿子跌落,他抱得更紧。
「唔——」小手拚命乱推他,想挣脱他。
旋即有人发现莫唯复抱着一个小孩,孩子额头流血,有人嚷起来。「喂,放开那孩子!你想对他做什么?!」
一堆人声势汹汹地围上来,认定莫唯复想伤害孩子,拉他、推他、扯他,他的眼镜掉了,来不及解释,只能竭力用身体保护儿子,猛然察觉有人伸手来抢小男孩,他又惊又怒,吼道:「你们不要拉拉扯扯,万一打伤孩子怎么办!」
他这一吼,喝止众人的混乱,一个中年妇女叫道:「你快把孩子放下来!」
他没理会,焦急地低头审视儿子——小人儿浑身僵直,吓傻了吗?但细白牙齿紧咬着唇,晶莹泪珠在眼中滚来滚去,坚决不肯掉下,显然是在死命忍着不哭,不是最怕痛的吗?
「小哲?」他轻唤,儿子却不理他、不看他,僵硬的小身躯就维持这个姿势,彷佛正在做出某种宣告,而后饱含泪水的大眼睛望见奔来的母亲,颤抖起来。
「小哲!」安咏竺终于赶到,她看到整个经过,却花了不少工夫才挤过人群,看到儿子额头的伤口,她倒抽口气,再看到抱紧儿子的男人,浑身狼狈凌乱,她的心疼加倍,他是为了保护儿子才……
四周气氛仍紧绷,她不敢多说,向孩子的父亲伸手。「把孩子给我。」
莫唯复这才交出儿子,小男孩投入母亲的怀抱时,很有礼貌地对他说了一句话。
「谢谢你,叔叔。」
莫唯复愣住,被这声「叔叔」震撼心扉,蓦然明白为何儿子不让他抱,因为他们不在家中,儿子在家门外不会认他,他也不会认儿子,多年来一直如此,父子俩在家门外形同陌路——
安咏竺明白儿子的用意,她配合地对呆愣的英俊男人点点头。「谢谢你,莫先生。」而后抱着儿子火速离开。
直到远离现场,安闵哲才悄悄在母亲耳边说:「马麻,我没有哭喔——」
「是啊,你今天怎么这么勇敢呢?妈妈好为你骄傲喔。」儿子是被涌上的人群吓呆了吧?她忍着心疼的泪,小心翼翼擦去儿子额上血迹。
「因为,刚才大家都在拉把拔,以为是他欺负我,我要是哭了,大家不是会更生气吗?所以,我不可以哭……」焦虑的大眼睛还是忍着泪水,惦记着父亲,频频回首张望。
她惊讶,原来儿子并不是被吓呆?她怔怔看着儿子的小脸流露不曾有过的坚毅,晶亮眼神彷佛透露小脑袋的积极思绪,并没有被吓坏,却是在冷静思考,分析状况,强忍眼泪,是因为怕父亲被责备?小家伙原来是在用他的方式,努力地保护父亲。
她蓦地鼻酸,哽咽。「你好乖,做得很好,爸爸知道了一定也很高兴——」
她的赞美并未令儿子开怀,小小眉头却皱得更紧了。「马麻……把拔问过我,说要是有一天,他离开我们,我要跟着谁。我说我会跟着你,我要保护你。」想到刚才众人那样凶狠地拉扯父亲,难过地吸吸小鼻子,疑问里带着哭腔。「可是谁来保护爸爸?」
儿子始终没哭,但她哭了。
而莫唯复呆立原地,看母子俩走远,乡亲们散开了,那声「叔叔」却还在他心头震荡。儿子这一声挽救了现场气氛,追打他的人都停手了,他渐渐会意,儿子忍住的眼泪、刻意的道谢,都是为了帮他缓颊。
他恍惚地想,他把儿子教得很聪明懂事,是不?儿子明白这场游行的重要性,明白众人对父亲的敌意,他其实无须顾虑儿子会令场面恶化,儿子早就想到了,还比他想得周全,那句「叔叔」,充满了孩子的贴心和智慧——彷佛一刀刺入他胸膛,挖空了他,狠狠刺痛他,他气息逆了,猛地反胃咳嗽,想吐。
他到底是个多失败的父亲?竟令儿子在最害怕的时候,不敢向他求助?令儿子在最需要他时,却不敢依靠他?他猛地愤怒,憎恶自己,他真是混账至极!
保全人员上来劝退激动的乡亲们,谢特助捡起莫唯复掉落的眼镜,早就被踩碎了,低声在他耳边提醒。「老大,记者会准备好了。」
记者会?他茫然,望着助理递来的麦克风,望着底下的人群,几百双眼睛望着他,等着他开口。
他沉声道:「……我无条件同意各位的一切诉求。」
民众欢呼,好刺耳,他只觉茫然空洞。他的一句话,左右这么多人的情绪、掌握这么多利益,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成功?但他为何感觉不到满足?为何想起儿子那句称呼,胸口发慌发痛?
「……这次开发案历经很多风波,伤害了地方对莫氏的信任,我深感抱歉,为了证明莫氏的诚意,也表示我对此负责到底,我将长留此地,从度假饭店的动工到落成和营运,每个细节我都亲自处理,以保证我的承诺不会跳票——」
底下一阵议论纷纷,谢特助惊愕。这不是预先拟好的说词啊?主子从来没说过要长留此地啊?他愕然看着主子,主子的眼神很异样,继续说。
「安安……我知道我欠你和孩子很多,我说什么都无法弥补你们,在这里说这些,也许很狡猾,彷佛我在借机讨你的原谅,但我不说,怕没有机会了……」猛地喉头发痒,他掩口咳嗽,一些稠热的东西涌入嘴里,他放开手,掌心染上血迹,是儿子的吧?但台下有人惊呼,他皱眉,干么大惊小怪?
他望着一具记者的摄影机,彷佛透过那反光的镜头,看见他挚爱的女子,他低沉续道:「学妹,从一开始,就是你追着我,也是你先说我爱你,往后让我追着你,好吗?这一次,让我先说,我爱你……」
他没说完,猛然剧烈咳嗽,一口血喷出来。
★★★
安咏竺眼睁睁看着电视屏幕里的男人呕出血来,倒了下去。
她正坐在急诊室里,抱着来缝伤口的儿子,看见新闻转播,一瞬间她面无人色,儿子目瞪口呆,一齐被吓傻。
十分钟后,莫唯复被送到同一处急诊室,谢特助、一群主管、保全人员跟着涌入,还有大批记者守在急诊室外。
安咏竺很急,很想看他,却被莫家的保全人员挡住,她抱着儿子在布帘外团团转,跟护士探问,拉长耳朵偷听,什么也没听见,只看见医生护士不断进出,人人脸色凝重。
「马麻,把拔是不是要死掉了?」安闵哲惊恐地颤声问,在他的认知里,病重得快死掉的人才会吐血。
「没有,不会的,他只是身体不舒服。」她断然否认。一定是小问题吧?他平日生龙活虎,如果是什么严重的疾病该有征兆,她早就注意到了。可是他呕血了,小毛病怎么可能呕血……电视反复播放他呕血的画面,看得她心惊肉跳,而他最后那几句话,怎么听都像是……遗言……
然后莫老太爷、莫父、萧宜柔也都赶来了。萧宜柔看见她,惊讶地问:「你怎么没进去陪唯复?」
「他们不让我进去。」她苦笑。
萧宜柔二话不说,拉着她走进布帘里。
于是她终于看见他了——他闭着眼,面无血色,平日的活力彷佛都离开了他,他脸色坏得可怕。
医师站在床边说话,莫老太爷、莫父和谢特助全神贯注地听着。
安闵哲挣脱母亲,扑上病床。「把拔!你不要死——」他搂住父亲脖子,哇地放声大哭,刚才强忍的眼泪,一股脑儿飙出来。
哭声惊动了莫唯复,他吃惊地睁开眼,看头上贴纱布的儿子巴在自己身上大哭,他疲惫墨眸掠过惊诧,伸手抱住哭泣的小家伙。儿子怎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