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累死了。”中午十二点,谢家的客厅却浪费资源地灯火通亮,一个年轻男子从楼上走下来,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打呵欠。
长得跟谢海天有三分像,也是身高修长,但线条比较柔,神情也比较放松,嘴角老是往上扬,感觉还没开口就先笑,眼神亮晶晶,好像随便一眨就会跑出几颗心,骗死人不偿命,一副花花公子相。
楼下客厅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除了衣着端庄昂贵一些,眉目显得安详,看起来就像寻常的中年妇女。
看见她,男子咧嘴一笑,说:“嗨,妈。今天电信股大涨,收盘指数涨了三十多点,陈伯他们准乐死了。”
“山林,你老是关在房里,对着那些电脑做什么?”谢母摇头。
“赚钱啊。”谢山林嘴角一扬,一边走向饭厅说:“肚子饿死了!郑嫂,有什么好吃的?”
饭厅里,郑嫂已经把饭盛好,端出刚起锅的热汤。“我煮了你爱吃的辣味噌炒鸡肉和野菜,还有紫菜肉茸汤。”
“听得我口水都快流下来。”谢山林好无形象地扒了一大口饭,再夹口炒鸡肉和野菜,狼吞虎咽。
“吃慢点。看你那样子,别人看了要笑话的。”谢母不禁摇了摇头。
“我又不吃给别人看。”谢山林不以为意。“对了,郑嫂,你买了杨董公司的股票吗?要有,还是早点脱手比较好,最近金融股不太看好。”
“没有。我哪懂得这些。”
“那我跟你报支明牌吧。买‘松友’的股,稳赚的,听我的准没错。”
“山林,你别教郑嫂这些,要是跌了怎么办。”谢母又摇头。“我看你花大把时间待在房间里,真不知你老是对着那些电脑做什么。”房间里三台电脑,随时开着,萤幕上全是一些股票指数,成天就在研究那些。
“这叫研究啊。我看哪天我干脆就出本书,叫‘巴菲特第二’——不,叫‘谢山林第一’!”
“真是。”谢母发笑。“你有时间忙这个,还不如到公司帮忙。”
“我很忙的,你还是找老哥吧。”
“还说呢。你知不知道海天最近在忙什么?刘董请我们吃饭,人家女儿刚从国外回来,我让他回来,他老是说没空。这两天打电话给他,他总让机器说话,也不知在忙什么。”
“前两个星期听说他跟一个女的分了,现在也应该很闲才对。”
“海天有女朋友了?”
“他哪天没有女朋友啊。”口气竟有几分调侃。“问题是能维持几天就是。”
“正经一点。妈是问海天他有没有那种认真在来往的女朋友。”
“当然不会有。”
“正经一点。”谢母板板脸。
“好吧,我帮你问问他就是。”
谢山林又扒几口饭,然后再喝口汤,才掏出手机按了几下。电话那边是机械化的声音指示留言,他按掉,快速按键传去个简讯。
“你说了什么?”谢母问。
“我跟他说,老爸发话,他再搞失踪就得结婚。”
“你这孩子!”谢母笑着摇头。“你大哥会听吗?”
“你别看大哥那样,他很孝顺的。”
“他要真孝顺肯听话,早就然我抱孙子了。”
“话不是这么说,你总得让他选个他喜欢、看得顺眼的。”说着,手机响了。“喏,这不是打来了——喂,老哥啊——”咧嘴笑了笑,有些得意。
“找我干么?”谢海天劈头就问,招呼都省了。
“妈要我问你,你什么时候回来,刘董请吃饭呢。”
“我很忙,你去就好了。”
“我去有什么用,人家看上的又不是我。”
“只要是姓谢的就可以。刘董的女儿跟你差不多大,你去刚好。”
“怎么刚好,一点也不好。”
“啰嗦,你去了就是。白吃一顿还不好?”
“鸿门宴呢。”谢山林发笑。
“你跟你大哥在说什么?”谢母在一旁干着急。
谢山林便问:“对了,你有没有认真交往的女朋友?”
“你问这个做什么?”
“不是我想问,是妈要我问你。”
“让我跟海天说。”谢母捺不住。“海天,你最近在忙什么?妈打过好几通电话给你。”
“我最近比较忙。”有答跟没答一样。
“刘董请我们吃饭的事,你没忘吧?”
“那个啊,山林去就可以了,他刚刚拜托我说让他去呢。”
“真的?”谢母怀疑地转头望向二儿子。谢山林被看得莫名其妙,有种不祥的预感。
“是啊,刘董的女儿跟他差不多大,两个人年纪相当,会比较谈得来。我看山林对这件事好像也挺有意思的,不如让他们见面。”
“这样啊……”谢母有点被说服。“不过,你还是回来一趟吧。你到底在忙什么?你年纪也不小了,该考虑——”
“我知道啦,妈,我有在考虑的。”谢海天打断母亲的话。
“真的?该不会又只是说说敷衍我们吧。”
“百分之两百十足真金。”谢海天就只差没指天发誓。
“你是说,你有喜欢的女孩子了?”谢母试探。
谢海天没上钩,只是一副胸有成竹,说:“反正我的事你不必操心,我会看着办。好了,妈,我很忙的。这样吧,下个周末我会回去一趟,这样行了吧?”
“这个周末不行吗?”
“这个周末我有点事,要不,等过了周末,下个星期我找一天回去吧。”
这个周末刘董请吃饭,当然不行。谢海天聪明得很。要是纯吃饭,那也不是不可以,但刘董偏要拖个女儿,他实在不耐烦去应付那些。尤其是这时候,他更没心思应酬那些。
谢母将手机还给儿子。谢山林将手机塞进口袋里,随口问:“大哥怎么说?什么时候回来?”
“下个星期。”
“下星期?那谁跟刘董家吃饭?”
谢幕瞅瞅二儿子。“他说你有那个意思,还拜托他让你去。”
“什么?我!?”谢山林哇哇大叫。“他怎么可以陷害我!妈,你明知道他胡说八道,还听他的!”
谢母瞪眼。“不是你自己说要去的?”
“当然不是!妈,你又不是今天才认识你儿子,大哥的话能信吗?”
“只是吃个饭,又不是要你怎样。你就去吧,要不,对刘董他们不好意思。”
“那种相亲饭吃了能消化吗!可恶的谢海天,就只会陷害我。”
“别胡说了。”对儿子的忿忿不平,谢母好气又好笑。“你外头认识的那些一大把的女孩,你以为妈不知道吗?只是吃个饭,还能有多为难。”
“那不一样。”上头有长辈看着,处理不好很麻烦的。
“有什么不一样!反正就这么说定。”大儿子不肯就范,只好抓二儿子上阵。“前两天严伯母说,‘信达’王总的小女儿这个月底就会回来,打算介绍你大哥跟她认识呢。”
“信达?他们最近刚收并了‘顶全’,现在食品业独大,股价涨了好几块。”
“你别老是钻研那些,有时间的话到公司帮忙。”
“是是是。”谢山林老实不再多嘴,省得真的被押到公司。
不是他排斥房地产业或怎么,只是觉得分析全球政经局势,研究推测股票走势要有趣得多。他手上的股票,就算没有上亿,至少也只好几千万。
当然,对他们来说算是小的,他也只是小试一下而已。但这样赚钱的方式,他觉得有趣又好玩,最重要的,自由自在不受束缚。
“光是嘴巴说是,也没见你行动过。真有那个心,就好好表示证明一下。”谢母小小埋怨。
“你饶了我吧,妈,公司里有老爸镇着就行了。再说,人家说长幼有序不是吗,要轮还轮不到我,应该是老哥先去抛头颅洒热血才是。”
“你说到哪里去了!整天随着电脑就有时间,要你到公司里帮忙就全是借口。”
“我可没有整天对着电脑。妈,你就别操心这个了。公司的事,让爸去操心;我跟老哥的事,你就让我们自己操心。你要是有时间,跟陈董刘董夫人他们一起去喝喝下午茶、跳跳舞做做SPA什么的,好好享受,别操心太多,容易长皱纹的。”
“有你们这两个不听话的孩子,我不操心行吗?”
“那好吧——”谢山林拍个手。“老妈有事,儿子服其劳——我会找个时间,帮你探探老哥口风。”
“这还差不多。”谢母算是满意。“好了,饭菜都快凉了,你快吃吧。”
总算可以放他好好吃顿饭了。谢山林连扒了两口饭,也不挑剔,一口一口吞着早已凉了的紫菜肉茸汤。
“就这样?十万火急、连下十二道金牌把我催回来就为了这事?”望着手里那叠厚厚、起码有十多张的相片,徐七夏简直不敢相信,气急败坏的哇哇叫,声音拔高了至少八度。
“什么叫就这样?这不够重要!”她母亲大人大大不以为然。“好了,你好好看一看,挑几个喜欢顺眼的,我马上安排去。”
“对啊,小余,这可是人生大事,马虎不得。你仔细看看,别害羞,多挑几个好比较。”婶婶的表妹的大姑婆的小姨子在一旁帮腔。
“就是嘛。”他老爸的叔公的表外孙女的女儿的小姑子也在一旁凑热闹,抢着说:“女孩子过了二十五岁,就像过午的黄鱼,价钱越拖越贱,越来越没得挑了。趁现在还有几分资本,还可以挑人的时候,多相几个,好好抓住个好的,要不然,再拖下去,就只有别人挑你的份了。”
拜托!她不是黄鱼好不好!
真是!她怎么会这么好骗,几通电话就给骗回来了。
到了二十七岁,到了他们口中黄鱼过午就快变腥的年纪,还没有找到对象,还没有把自己打个大蝴蝶结嫁出去,在诸亲友朋眼中成了难以启齿的忌讳,就变成多余。人家做什么,一对一对,一双一双,偏偏就多出她一个,就她一个人落单,成了累赘变成多余。
然后,家族亲戚间聚会,为了避讳,就管她叫小余——小余、小余的叫。再然后,这次谁家聚会,下回哪个婶生日,再下回那个谁的谁有什么动静,只要她被拖出去,她老妈一定少不了一句:我们小余拜托你了。要不,就是谁谁谁,拉着她,一副逃过一劫、劫后余生万幸的表情说:幸好有你,小余,要不然这次轮到我,我可就惨了。
一干众人羞愧之余,以金牌业务员推销滞销货的耐心兼毅力,给它卯起来,积极替徐七夏求宣传寻销路;今天这个宴,明天那个会,后天再来个局,张三李四阿猫阿狗是圆是扁都没关系不挑剔,务求在货品失去最后那一点经济效益、引人购买的欲望之前,打折兼赠送的清出去。
所以,只怕方圆十里——不,少说五十里内——没人不晓得他们徐家在清滞销货,荤素不忌,老少不嫌,只要是男的,一切好说好谈。这实在让她受不了,干脆一逃了之。
他们这家子就是这么青青菜菜跟随便。从她的名字就看得出来。什么七夏,他们结婚的第七个夏天生下她,所以叫七夏。多干脆!简白又浅显。然后,她迟迟没嫁人给剩下来变成多余,就改名成“小余”。
“爸,你不是说胸闷肚子痛心脏无力,怎么还有力气修这个?”简直没处躲,逃到院子里,居然看见她老爸在那边修修弄弄。
她老爸覻她一眼,目光飞快地闪开,心虚地缩了下,含糊说道:“你妈说鸡笼坏了,让我修一修。”
徐七夏忍不住翻个白眼,双手叉腰说:“我就知道!又用这招把我骗回来!你们就不怕狼来了说谎的孩子做久了,有一天狼真的来了,却不再有人来。”从她大学毕业到现在,每次都用这招骗她,居然还屡试不爽,可见她有多好骗。
“那是你妈的意思嘛,我也没办法。”她老爸又缩缩脖子。
“那你也不能跟妈同流合污啊。”
想来,高中毕业后,她老爸老妈把家搬回这个乡下小镇真是错误的决定。祖宗八代兼外感好几代都散居在小镇,七嘴八舌九聒十噪,今天吹这个耳边风,明天来那个参谋,整个没安宁日子好过。她当初应该抵死反对搬回小镇的。
“什么同流合污!不那么说,你怎么会回来。”她母亲大人从屋里出来。“明明离得就不远,坐车两三个小时就到,你老是不回家。”
“如果真的有事,打个电话我马上就回来,但你老是让我跟着个相跟那个会,烦都烦死人了。”
“听听这什么话!你都快三十了,不是十七八——”
“我才二十七。”徐七夏手一挥,打断她老妈的话。
她母亲大人瞪个眼。“那不快三十了。人家三婶的小外孙女,比你还小六岁,都快结婚了;还有隔壁隔壁阿春嫂姐姐的小女儿,跟你差不多年纪,人家儿子都快上幼稚园了!还有还有,隔壁顺顺,虽然大你几个月,但人家也有男朋友了,只有你,还在那里荡秋千!”
又来了。打小,只要看她无所事事,没成什么像样的事,她母亲大人就说她“荡秋千”,叨念她光浪费时间,无所事事的瞎混。
“不跟你说了,我去洗衣服。”再说下去,准没完没了。她把那叠相片往母亲身上一塞,便往后院走去。
“照片拿着,好好看看,挑几个顺眼的,你要是决定不了,我跟你表姨帮你选几个合适的见面看看。”她母亲大人把那叠照片又硬塞给他。
那些照片有的用纸框框着,有的用塑胶皮做成精美的沙龙照,有的简简单单就用薄塑胶袋套着。
“别瞎闹了!”徐七夏想不翻白眼都不成。
“那你就好好选几个。”她母亲大人简直不屈不挠。
选不选都一样,她老妈跟那些三叔公九婶婆们跟外星人一样,看人的眼光都是外星标准,她这个地球人的牌子跟不上。
“真是的!”她气呼呼地把那叠相片随便丢在木架子上,将自己一堆穿脏的衣服一股脑儿丢进洗衣机里。
“怎么了?”隔壁家的李顺顺,从她家后院跨过矮墙走过来,瞥见木架上的东西,随口问:“那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徐七夏没好气。
光凭徐七夏那口气,李顺顺不用猜也知道。她顺手拿了几张照片,无聊似地翻了翻,说:“相亲啊。”
“烦死人了!说什么我老爸身体不舒服,我就知道!每次都用这招!”徐七夏忍不住抱怨。
“知道还会被骗回来,你的智力也实在有问题。”李顺顺简直在说风凉话。
“我已经够恼了,你别再来气我。”徐七夏出声警告,一边翻搅着丢进洗衣机里的那堆衣服。“奇怪,我的袜子呢……”
“你把袜子和衣服混在一起洗?啧!”李顺顺皱皱鼻,一副嫌她脏。
“啧什么啧。”徐七夏给脸色,一点都不客气。“听说你有男朋友了?”
“听谁说的?”
“还会有谁。”徐七夏抱怨说:“就是有你这个不良示范在这里,我妈才会吃错药,好好的又起癫。”
她们算是小时候同伴,而且勉强算是八竿子打得着一点关系的亲戚,可远得不能再远,小学时还同学校,但两人并不亲近。李家好几年前搬回小镇,他们后来也搬回到小镇来,跟李家做了邻居,她回家时如果碰到了李顺顺就会聊聊,先是聊聊过去,然后聊聊其它,就算是朋友了。
“前两个月拗不过我妈,就去了,看着还不错,也合得来,就这样了。”
“你去相亲了?”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原来如此,难怪我妈这回一副非把我销出去不可的架势,果然都是因为你这个不良示范。”
“少牵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哪一天你妈不急着把你销出去。”
“要是没有你这个不良例子在面前,她不会急得跟无头苍蝇似。”徐七夏瞪瞪眼,嘴巴说,也没认真埋怨,还在洗衣机里翻搅,找一直不出现的袜子。“奇怪,袜子真的不见了。”
生活里偶尔会有这种莫名怪异的事,比如这个袜子神秘失踪事件——就是洗衣服时,常会莫名其妙地不见一只袜子,找遍洗衣机也没发现,然后过一阵子,赫然发现不见的袜子不知打哪又跑出来——
这个,她把它叫做“徐氏黑洞理论”:东西被黑洞吸去了,找遍个角落都不见踪影,死心放弃了,可不知不觉不提防时不知打哪又冒出来。
想想,谢海天就像是“黑洞理论”里的那个黑洞,不提防冒出的异次元物质。明明日子一直过得好好的,明明就跟他不算认识,不知怎地,他突然就冒出来翻翻搅搅——呵,这比喻好像也不那么正确啦,但那个谢海天,实在——
啊!她一愣。去去去!怎么想起那个讨厌的家伙,真是阴魂不散!她忙不迭摇头,想把脑里那莫名其妙浮起的影子甩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