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曾经编织过的美梦,彷佛被这突然卷起的强风吹破一个洞。戳破她美梦的,便是她编织美梦的对象,她作梦也想不到,她期盼多时的重逢,竟然是以如此残忍的画面登场。
她站起来呆呆地看着季玄棠,以为他是故意骗她,他绝不可能是她期待已久的那个男孩。
「真恶心。」季玄棠将毛毛虫的尸块丢到地上,一边还满不在乎地问花橙倩哪里可以洗手?
花橙倩的脑中瞬间闪过他们小时候在季府花园玩耍的情景,他将毛毛虫温柔地放回到叶子上,说它以后会变成美丽的蝴蝶,那时他是多么地纯洁善良。
她不愿相信,或者说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随手残害生命的男人,竟是昔日那位帮她戴花的小男孩。没错!他的五官很像他,高挑的身材也和他雷同,但他不爱护生命的态度,绝不是那个将毛毛虫当成宝贝一样呵护的善良男孩,绝对不是!
「怎么啦,干嘛白着一张脸?」她既然不肯告诉他哪里可以洗手,他就自个儿找,原来花盆旁边就放着一桶水,方便得很。
花橙倩看季玄棠将手放进水中清洗,告诉自己千万要冷静,或许他是有什么原因,才会这么做。
「你为什么要捏死那条毛毛虫,它并没有惹你,不是吗?」她凝视他的脸庞,十二年过去,他改变了许多,只除了依然清秀俊美,过去那位天真的小男孩在他身上几乎不复见。
「我看它不顺眼,就顺手把它捏碎了,这就是理由。」他从腰带里拿出一条白巾将手擦干,动作轻盈优雅,嘴里却吐出恶毒的话。
她的眼底不由得升起了怒气,怒视季玄棠。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昔日的小男孩已经消失,她的梦也该醒了。
花橙倩不知道她的心事全反映在她的眼神,季玄棠倒是注意到了,并觉得有趣。
「妳干嘛这么生气?」无聊。「莫非,那条虫是妳的亲戚?」
这是最明显的侮辱,他故意把她的地位降到和毛毛虫一样低,为的只是看她的反应。
「它不是我的亲戚。」她尽可能冷静。「但它既然出现在我家的内院,我就有责任保护它不受到威胁。」
「这是个有趣的讲法。」这女人还挺大胆的,摆明跟他作对。「也就是说,只要是身处在妳的羽翼之下,妳都会拚死保护,是这个意思吗?」
「这要看人。」她没这么滥情。「有些人我无论如何都不想保护。」
是了,这个女人的确是在跟他作对,只为了一条不起眼的毛毛虫。
「我希望妳不是指我,因为现在我非常需要保护。」根据手下的调查结果,花橙倩个性坚毅果敢又聪慧,老实说,他并不特别喜欢这类型的女人,但总比笨蛋好,况且他在这镇上的期间也需要对手,不然就太无聊了。
「我看不出来你有哪个地方需要保护。」花橙倩反驳。「你的气色很好,身体完全没有问题,比一般人还要健康。」
「妳都还没为我把脉,就看得出我的身体很好,会不会太过自信了?」看得出来她想赶他走,只不过,很抱歉,他还不打算走,要走至少也得等到扳倒她以后再走。
「我不需要把脉,光是观察你的眼、耳、鼻,就可以看出你目前的身体状况。」她确实不打算留他,说她是受到打击也好,她就是不想留下季玄棠。
「不是还有舌头吗?」呵呵,视诊,有一套。「妳应该看看我的舌头,再决定我健不健康,说不定我的身体状况,没有妳想象中来得好哦!」
季玄棠的态度虽说乱不正经,但他倒是提到了一个重点。
「怎么,我说错了吗?」他的眉毛挑得老高,挑战她身为大夫的专业。
他没说错,如果是纯粹视诊,她不能略过检查舌头这项细目,有些毛病光看脸色是看不出来的。
这家伙不简单,一眼就看出陶盆内栽种的是天仙子,又晓得视诊绝不能不检查舌头,可见无论是药草或是医学方面的知识他都很丰富。
不愧是被称做神童的人,他现在无论是思绪或行动各方面,应该已经更加完善成熟,足以称之为天才了吧!想当初她还可惜不能见到他神童的模样,如今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可惜,反而希望他从来没有聪明过。
花橙倩悄悄地深吸一口气,要自个儿别再沈溺在过去的记忆之中,现在她要面对的,是一个聪明无比的男人,不再是当初那个痴痴傻傻的小男孩。
「看来你对如何诊疗病患的步骤一清二楚。」连让她耍赖的机会都不给。
「是啊,非常清楚。」他大方点头承认。「唬啡我没有妳想象中简单,妳会发现我……该怎么说呢?应该说,我满不好骗的。」他看似无谓的笑容之中,带着深沈的威胁。不用他提醒,花橙倩也知道他有多难对付,只是她不懂,为什么他才恢复聪明短短一年的时间,他的性格就有如此剧烈的变化。
「我没有唬弄你的意思。」她辩解。
「没有吗?看起来像啊!」他一点儿都不相信。「不然妳怎么会连舌头都不检查,就断定我一定很健康呢?」
蛇打七寸,季玄棠这算是描住花橙倩的脖子,确实身为大夫她不能罔顾专业,只为了赶他走。
「请你张嘴。」她尽可能跟他保持距离,不跟他靠近。
「好。」她肚子里打什么主意他一清二楚,大步一跨,立刻就缩短彼此的距离。
花橙倩即使被吓着,也没有表现出来。
季玄棠张开嘴,故意把舌头压低,逼花橙倩不得不更往他靠近,不然根本看不见。
很好,再靠近一点儿、再靠近一点儿。季玄棠像猫一样把花橙倩当老鼠逗着玩,表面上看起来合作,实则不然。为了看清楚他舌头的状况,花橙倩的脸果真离他越来越近,近到他只要稍稍往前倾,就能碰到她的脸……这个时候,季玄棠一直压低的舌头突然间伸出来,从她的唇际扫过。
花橙倩直觉地往后跳,瞠大眼睛看着季玄棠,不相信他竟然如此大胆。
季玄棠当着她的面哈哈大笑,这才是他要的反应,看来往后的日子会很有意思。
「你在戏弄我?」她面红耳赤地看着他收起笑容,觉得他可恶至极。
「我是在戏弄妳,有趣吧!」他懒得遮掩企图,反正之后她也会发现,干嘛不大方承认?
花橙倩的脸胀得更红了,过去上门求诊的男性病患,不乏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但大伙儿对她们姊妹都相当尊重,因为他们的健康都掌握在她们手里,没有人敢对她们造次。
「妳现在一定在想,竟然有人敢对妳如此不敬,对不对?」季玄棠不只大胆,洞悉人心的能力更是一流,三两下就看穿她的心事。
「妳一定纳闷,我没对妳阿谀奉承也就罢了,竟然还敢戏弄妳,简直不可饶恕。」
没错,她的心里就是这么想。只是由他的嘴巴说出来特别可怕,这么一个难缠的人若将他留下来,她的麻烦只会越来越大。思及此,花橙倩重新整理思绪,尽可能回稳心情,不受他挑衅。
「我刚刚确认过你的舌头了,你的身体很健康,证实我最初的诊断并没有错。」她冷静回道,季玄棠斜瞄她,多少了解她的企图。
「只看了一眼,就能判断我的身体是否健康,果然是名医。」拍拍手。
「回春堂只收留需要医治的病患,怕是让季公子平白走这一趟。」她不理会他的讽刺,只希望他快快走人,只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妳这是在赶我走?」总算表现出她的意图,这一路绕得可够远,累!
「我只是不想浪费彼此的时间,况且医馆的房间有限,我不能让一个没病的人占用一间厢房。」她们开的是医馆,不是客栈,没病请回。
「真可惜,我以为妳会更大胆一点儿,没想到随便唬两下就玩完了。」十分扫兴哪!
「随便唬两下?」花橙倩很不高兴,他当她是什么,用来解闷的玩具?
「是啊!」他满不在乎的点头,就当她是玩具。「我本来以为这个月会很有意思,看来会很无趣,真教我失望。」
这个男人……「抱歉让你失望,这里是医馆,不是供你玩乐的地方,你若想找乐子的话,请你回京城。」花橙倩忍住脾气不同他计较,只求快快送走瘟神,回复原先的平静。
「京城并不比这里好玩,人心有多险恶,妳这位一直居住在这纯朴小镇的大小姐不可能知道,最好别太早下定论!」她的回答显然惹毛了季玄棠,只见他收起轻佻的表情,瞬间转为严肃,换成另一张她没见过的脸。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不喜欢打哑谜,也没有橙叶绕弯说话的习惯,他若想告诉她什么,最好说清楚。
问题是季玄棠根本无意说明。
「我不打算回京城。」若硬要说,他大概只有这句话可讲,而他料得到她会有什么反应。
「你想赖着不走?」她闻言脸色大变,不敢相信他竟然这么无耻。
赖?好难听的字眼。没想到他这个在京城人人巴结,恨不得能将女儿嫁给他的贵公子,换到这默默无名的小镇竟成了过街老鼠,她只差没拿出扫帚赶人。
这是季玄棠踏进回春堂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想笑,虽然先前他也曾大笑,但跟这次比起来,先前的笑似乎没有这么开心。呵呵,真好玩,花橙倩姑娘这回是真正勾起他的兴趣了。「我走或不走,由我自己决定,不劳妳操心。」他斜睨她。
「倒是妳,想办法留下回春堂的招牌比较要紧。」
他为人已经算是光明正大,出兵前还会先叫阵,她真该好好域谢他才是,不该怒目相向。
「回春堂的招牌?」他到底在说什么?她一句都没听懂。
没听懂?简单。
季玄棠从腰带拿出一封信,晃了晃。
「妳要反悔也可以,不过得让我把回春堂的招牌拆下来。」他不怀好意地笑笑。「就怕令尊地下有知,会气得跳脚,听说妳们三姊妹答应他老人家,一定会好好守护这块四代祖先留下来的金字招牌,就这么被我拆了多可惜。」
他手上拿着的信,正是她的亲笔回函。她于信中答应要收留季玄棠,仔细为他检查身体,并同意他寄宿在回春堂休养一个月,最后她还具名保证。
花橙倩万万没有想到,当时的兴奋会成为今日的阻碍,她如果不履行信中的承诺,她家挂了五代的招牌就会被拆下来。「你为什么会这么清楚回春堂的事?」这该是小镇流转的耳语,不该传到遥远的京城去,可他却知之甚详。「因为在我决定来此地之前,已经派人到镇上把妳们的底都摸清楚了,这就是原因。」他也不怕她知道他采用卑鄙的手段,毕竟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不是吗?
季玄棠既不掩饰他卑劣的手段,也不吝露出得意的笑容,他把一切都算计好了,她想跟他斗完全没有胜算。
花橙倩后悔极了,如果当初她不执着于幼时的回忆,一口回绝季家的请求,就不会惹来今天的麻烦。
她心中的想法,一定全反映在她的表情上,因为季玄棠又笑了。
他伸手摸她的脸颊,被她灵巧的闪过,季玄棠索性放声大笑。
「哈哈哈!」激怒她太好玩了,他几乎笑到流泪。「可怜的橙倩,妳一定觉得很委屈,居然得跟我相处一个月。」
尽管他是个讨厌鬼,但他敏锐的洞察力着实令花橙倩惊讶,她确实就是这么想。
「就这么说定了,由妳负责医治我,别想推给妳的妹妹。」他丑话先说在前头,就怕她假借名义把他丢给花橙叶,他暂时还不想换别的玩具。「谁跟你说定——」
「以后请多多指教了,大夫。」季玄棠才不管她愿不愿意,反正他就是认定她了,她想逃也逃不掉。
他说完这句话后,便自顾自地挑厢房,完全不必她操心。
花橙倩无法置信地凝视他的背影,试着把他和幼年时的影像重迭在一起,却怎么也重迭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