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里,医师、护士、病患家属来往穿梭,消毒药水味弥漫。
几乎每张活动病床边都有焦急的家属陪着,但靠窗那张活动病床,只有病患孤单躺在那里,鼻前戴着氧气罩,消瘦得近乎干枯的右手臂打着点滴。
在急诊室入口张望,她一眼看见那个……老人家。
踌躇近一分钟,她才终于迈开步伐朝窗边的活动病床走去。
“请问是方润楠先生吗?”她困难地开口,手臂一道力量传来,唐翌磬的大掌覆在她手臂上压了压,像要把力量传给她。
她虚弱地朝他浅笑,病床上的老人家睁开眼睛对上她,才准备张口,眼角却先一步湿润了,他颤抖着声音,仿佛无法置信。“小……晴?”
“我是……旖晴。”她的声音里有太多尴尬与不知所措。
“谢谢你肯来……看我……我……”方润楠挣扎着要起身,还伸出手似乎想握住她。
方旖晴却朝后退,害怕被他碰触的样子。
唐翌磬倒是伸手搀了老人家一把,让他顺利坐起,接着后退与方旖晴并肩而立。
方润楠缩回手,看看小女儿身边的男人。“这是你男朋友?”
尴尬的看了眼唐翌磬,方旖晴摇摇头,“我们只是朋友。”
“喔。”方润楠应声。
三人无声尴尬了几秒,一位护士走来询问,“你们是病患的家属吗?”
病患入院时呈昏迷状态,叫救护车送他来医院的是附近邻人。据说患者是独居老人,生活贫困,长期积欠健保费。邻人将他送进医院后已先行离去。
好不容易等病患清醒,院方想联络家属,病患却不肯透露,拿了手机拨打电话,一讲就是大半个小时。
院方正准备打电话给社会局,并报警,协寻病患家属,护士发现一对男女走到那个病患床边,立刻走来。
“……”方旖晴说不出话,她并不想承认自己是病患家属。
“是。”唐翌磬却帮她回答了,并悄悄握住她的手。
她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什么话也没说。
护士松口气。没多久,拿来一堆单子,对唐翌磬解说,病患做了哪些检查、应该注意的事项、批价后到哪里领药等等。
“如果健保费缴清,七天内可以来补卡。”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
“另外,医生是希望方先生能住院,他身体状况不太好,应该接受治疗,但方先生坚持要出院……”已经癌末了,却拒绝积极治疗。
“不好意思,请帮他改办住院。”唐翌磬果断道。
“那我立刻着手帮方先生安排病床,如果要住院,医院地下一楼有生活用品店,一些日常用品在那里都可以买到。”护士小姐好意道。
“谢谢,我们知道了。”
“等会我拿住院单让你们办住院,如果有病床,就可以转病房了。”
“麻烦你,谢谢。”唐翌磬说。
护士走后,方旖晴叹气,走到床边。“你……住院做治疗比较好,不用担心健保费和医疗费,我会缴的。”
“谢谢你……”方润楠悬在眼底的泪就这么掉下来。
“不用对我说谢谢,当年你捐钱给表姨,让我跟姐姐好歹有得吃、有得住,你就当作我还你那笔钱。”她语气很淡,也晓得自己的话残忍,但在这件事情上,她没办法……一笑泯恩仇。
方润楠涨红脸,眼泪掉得更凶,他惭愧万分点了点头,哽咽说:“是我对不起你们,你还愿意来看我,我已经很满足了……对不起……”
护士又拿住院单走来。
“伯伯,你哪里不舒服吗?”看见病患掉眼泪,她放轻声音问。
“没有、没有……”方润楠摇头,老泪纵横。
“伯伯啊,心情要放轻松,才会好得快。”护士安慰,然后转向唐翌磬说:“这是住院单,你们先去办手续。”
“好。”接过单子,唐翌磬向方润楠要证件、失效的健保卡,一个人去办理住院手续。
方旖晴、方润楠相对无语。
“要不要我帮忙通知谁,可以来医院照顾你?”片刻,方旖晴开口问。
方润楠摇头,叹一大口气。“你们的阿公、阿嬷都不在,你弟弟吸毒坐牢,没有人了。”
你弟弟……听起来真的很刺耳。
她深呼吸,困难地说:“我没办法常常过来……”
“没关系、没关系,你已经帮我很多了。旖侬……她好吗?”
“我还没有告诉姐姐,她不知道你的事。我可能、可能不会告诉她……”以姐姐的脾气,隐瞒是比较好的选择。
他都已经病重了,日子所剩无几,没必要让他更难过。
“我懂、我懂,她不知道……也好。”方润楠点头,想起大女儿当年才六岁就倔强地说宁愿进育幼院,也不想跟他。
那时候,他其实很庆幸两个女儿不愿意跟他。
他毫无歉疚送她们进育幼院,心想反正自己捐了钱,虽然对方是八竿子也打不着边的远房表亲,但终究是亲戚。
现在想想,养儿哪能防老?到头来,帮他的竟是他没养过,以为只是赔钱货的女儿!
他眼下的凄凉,是报应。
唐翌磬回来,见两人沉默,便说:“伯父,目前没有健保病床,单人病房还有一间,我帮你安排住单人病房,医药费你不用担心,旖晴会处理。”
方旖晴没说话,没多久护士过来说可以转入病房,两位护士交接病历,唐翌磬帮忙将活动病床推出急诊室。方润楠的证件、住院单据,始终收在他手里。
夜幕上缀着寂寥星光,晚风轻徐慢舞,卷着夜的沁凉。
帮方润楠买了些生活必需品,能帮忙张罗的事情都弄妥后,他们步出医院时已是深夜两点多。
站在医院外,方旖晴双脚有些不踏实,心飘飘浮浮的。
这就是她与生父,分隔二十二年再度重逢的场景,作梦似的……不,这是她想都没想过、梦也没梦过的场景!
但事实发生了,她看着生父忏悔的泪水,却没有任何想哭的冲动,电视上演的那些亲人重逢的剧情,真实发生在她生活里,她竟是如此漠然不为所动。
她很冷血吧?
她很不厚道吧?
对自己来日无多的父亲,她连原谅都说不出口。
“还好吗?小傻瓜。”唐翌磬见她脚步停下,怔忡望着夜空,仿佛上头星光灿烂。明明星光稀落,光害严重的城市,根本见不到繁星璀璨的美景。
被他的声音拉回现实,方旖晴虚弱地朝他一笑。“我……”
“记不记得我说过?别让电视剧绑架你。”他没忘记她是个电视迷,也记得他们第一次相遇时她说过的话。
“啊!”她惊呼了声。“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茫然又自责的表情太明显。”他轻笑,“走。”他拉起她的手朝停车场走去。
“走?去哪里?”
“我不想送你回家,因为我要证明,老天爷站在我这边,我们一定能巧遇第四次。如果我送你回家,我会忍不住每天到你家门口站岗。”
“我可以自己回去。”她笑了,任由他拉着。
他走在她前头两、三步远,回头给她一个笑。“你当然要自己回去,但不是现在,三更半夜,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坐出租车,等天亮,马路上人多、车多、日光强烈,安全了,我再帮你招出租车。”
“你真觉得我们能不期而遇第四次?”她实在很困惑,他到底哪来的强烈信心?
“当然,我相信我和你是命中注定。”
他十分突然地停下脚步,转过身,差点让她撞上他。
她止住脚步,脸几乎贴上他胸膛,正要抬头,却被他搂进怀里,紧紧抱了一会。
过几秒,他吐气松开她,声音好沙哑。
“前阵子我看到一篇报导,根据研究,不管男人或女人,在喜欢的人面前,会不自觉地声音低哑,面对你,我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听得出来。刚刚抱你,果然跟我想象的一样,你完完全全适合我。
“如果说,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骨,你绝对是我命中注定的那根独一无二的肋骨。我们一定可以再一次相遇。”
她怔怔地听着,耳根发烫了,音波传进大脑、传到四肢百骸,让她的心跟着发热,甚至感觉血液都要沸腾……
真会有第四次不期而遇?她简直要被他给说服,就要相信两人是命中注定!
“你啊……”她声音很轻,好似呢喃。
“相信我。有人说过,当你全心全意相信一件事、恳求一件事,全宇宙的力量都会集结起来帮助你!对你,我就是这样,全心全意相信、全心全意恳求,你是属于我的,所以幸运女神会眷恋我、全宇宙的力量都会帮助我,把你变成我的!”
他的自信满满拉回她的理性,她瞪着他,轻叹。谁能把情话说得比他还动听?
这男人,一次比一次更让她目瞪口呆又心跳加快!
“我败给你了。”许久后,她低声说。
“不,是我败给你了。从第一眼看见你拿着红豆棒冰走出便利商店,我就沦陷了。当你扎着马尾,吃着冰,转头问我觉得红蚂蚁会打赢还是黑蚂蚁会打赢时,你不晓得,我差点跳起来,心脏像要爆炸。
“在你离开便利商店、过马路坐到我旁边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要怎么跟你搭讪,但我口干舌燥,想不出话,只能猛灌手上的矿泉水,没想到你居然先开口跟我说话!从那一刻起,我就败给你了。”
他一口气说了好多的话,拇指轻轻滑过她脸颊,眼底燃烧灿烂的光芒。
“现在你站在我面前,我只觉得一切美好得很不真实。”
“唐翌磬……”她语音虚软,喊了他。
“嗯?”他扬起眉。
“你是不是从电视里跑出来的?”他说的话,听起来流畅得不像是真的。
“哈哈哈……”他大笑,“方旖晴小姐,你果然是电视儿童。”他揉揉她的头,没再多说什么,拉着她继续朝停车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