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他面前,小喜那双美丽的桃花眼凝视着他,如此明亮澄净,不染半丝尘埃。这双眼睛多么诛心,那么那么干净,教人恨到极点,教人忍不住要蹂躏他——他喘着,这条路真远,走了那么多年……
半晌才终于缓过那口气,叹息似地开口:“嘉荇……死了。”兰七微笑着垂眸睨他,微微地弯起唇,泛起一丝诡美的笑。“龙心、龙行也死了。”
小喜的瞳孔慢慢地放大,在深深的黑暗里灿出光,极痛极痛地哀叫一声,那声音如此细微,几不可闻。
“你若不信,可以走出去问问,才死一天而已。”他说着,终于有些累了,慢慢倚着墙滑坐下来,胸口微微起伏着,闭上了眼睛,手里拎着的短剑匡啷一声落在地上,映着月色泛出幽微的光。
撒谎,只不过是他无数罪刑中最轻的一项;如果每个谎言都要剐他一刀,那他早就碎成千万片,早就万劫不复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
小喜在角落颤抖着,屈膝紧紧环抱住自己,死死地扣住双手。他不敢动,怕自己扑上去撕碎他,怕自己终于失去了本心,终于像他一样疯魔了。
“为什么?”兰七涩涩一笑,却没有回答。
为什么呢?他是可以说的呀,可以说因为兰壹的娘亲傅皇后是如何冷酷地在他面前活活溺死了他的母妃。
他可以说自己自幼以来因着母妃地位不如人,在宫内的种种不堪待遇。
他还可以说为了生存,当自己看到兰壹、兰馥在他面前死去时,他心里是如
何的哀恸……他可以说自己的一切都是被逼的,说自己怎样一步步被逼成这副鬼样。
可是他要如何解释当他看到他们死在他面前时,他心里深处的那一丝幽微震颤?那彷佛狂喜、彷佛高潮似的至高喜悦一丝丝地纒绕着,在他心底那黑暗的角落生根。
他要如何解释自己当看到兰十三像个破布娃娃似躺在他脚下时,他心里那极致的痛楚与快感?
噢!他又怎么能说无论何时,只要看到他那双澄净的眼睛,他就忍不住……忍不住想在他体内一次又一次狂野震颤地释放,想要自己黑暗腐烂的灵魂残酷恣意地去蹂躏他;要他屈服,要他也染上黑暗的邪恶与肮脏,要他在他的身体底下哭叫哀嚎。
这一切,他又怎么能说呢?
倚在小喜半边身子上,他沙哑地、喃喃自语地说着些什么。那些从来没人听过的话里有着抵死缱绻,是他这一生少数几次动情地说了实话,可惜小喜听不见;因为早在他被打人御牢前,那一巴掌已经轰聋了他的左耳。
可是兰七不知道,他也用不着知道。
这一生,他未曾期待过有人能听懂他的话。
他来,只是想死在自己最喜欢的人身边。他想放了小喜,但他不肯走;既然不肯走,那就跟他一起下地狱吧。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御医康厚德在他身上下毒已经许久;康厚德死后,那毒便再也压抑不住,如今终于爆发,要将他烧成枯骨,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从小就因着母妃的刻意用心而浸淫在毒药当中的他,怎么会不晓得康厚德对他下毒?他从小即已尝遍百毒,可惜从来没有锻链成钢、百毒不侵这种事情。
他身上累积的毒日日磨损着他的身体,早已经到了无法回头的地步;康厚德处心积虑埋藏的毒反而让他减轻了被百毒吞噬的痛苦,才知道原来真的能以毒攻毒。
但康厚德死了,被他活生生打死的。
他哪里不知道后果……他知道,他全都知道。
这一生他所有想做的事都已经做了,他恨过的、爱过的,都已如风。
像是休息够了,兰七忽然又睁开了眼睛,那狭长的俊眸里绽放着灿烂而喜悦的光,他放大了音量说:“小喜,兰欢回来了。他,也离死不远了。”
朝阳殿,九龙金绣玉屏风威仪不凡地衬在后方,九龙黑檀白玉鎏金椅四平八稳地呈现在眼前。这是天底下最尊贵的椅子,远远看着都感觉彷佛有道光打在上头;明明已是深夜,却觉得那张椅子光芒万丈。
白发苍苍的老者缓缓踏进殿内,他面容清奇红润,正所谓鹤发童颜便是这副模样;一双长眉生得峻峭嶙峋,而那双炯炯有神的鹰眼寒肃苍沉,里头隐约有着寒星闪烁。
他是宫百龄,南都仙城派的宫主,虽然极少涉足中土,但他的大名却名闻遐迩,听说宫百龄无论武功还是术法都已经出神入化、登峰造极。
他既“能把整座南都弄成鬼城数十年,让整座永京阴风惨惨自然也不是难事。
望着那张象徵天下权位的龙椅,他清癯的脸上总算透出笑意。多少年的盘算,至今终于即将成真,只差一步,他就完成了大业。
四面八方的幽魂们无声无息地现身,毫无意外地全都押着朝廷权贵,那些平素里权势滔天的高官贵爵如今落入他们的手里,个个抖抖瑟瑟、面无人色,吓得毫无反手之力。无人想战,无人想反,朝廷百官竟然没有任何人反抗,全都乖乖地束手就擒,简直容易得令人发指。
他缓步慢行,目中无人地走在朝阳殿上,虽然早知道会有一天能走在这里,倒没想过这一切能够如此舒心快意。
多年前那少年步步溅血,踏着屍首出现在他跟前时,他便已经预知了这一刻;那是他此生最大的机运,几十年来的算计筹谋,终于在那少年投入仙城派的那一刻真正启动。
“助朕夺回皇位,南都附近三郡便封与仙城派,你们要复国朕便容你们复国。”
傻孩子,还真的以为他会为他作嫁?
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还以为娶了她女儿,成了他宫百龄的女婿,他就能容得了他活,就以为这天下依然是他兰家的天下,就以为他仙城派要的真就是那什么“南都濮柳”的名头。
“复我南都濮柳,还中土为诸子百家、繁花盛开之地”,哈!跟整个天下相比,南都濮柳算是个什么东西!但这口号真好,不是吗?多么的冠冕堂皇,光是听就觉得热血沸腾,觉得人生有希望,那小皇帝的确是个有才的。
他在龙椅前站定,苍老的指节抚摸着龙椅上白玉雕就的龙首,那狞恶的龙双目圆睁伏在扶手上睥睨天下,龙椅的四角由粗壮的龙龟支撑着,象徵着只有真命天子才有资格登上龙椅。
此刻他就可以坐上去,坐在这象徵天下至高权位的地方,号令天下,不仅仅只是中土武林,而是整个中土,完完全全纳人他的指掌间。
“报!启禀宫主,干坤殿找不到皇帝,后宫也没有嘉荇太后与两位小公主,宫女们说早在几日前太后跟公主就已经被送出宫,不知去向。”
“报!东三路军屯兵张家口外。”
“报!京兆尹赵扩及数十名京军均已押于午门外静候处置!”
报……
背对着龙椅,他闭目沉思。去哪里了?关键人物都还没出现,这棋盘上隐约还有些晦暗未明的部分。
“西北的狼军与霍山军眼下何在?”
“禀宫主,已在城门外候传。”
宫百龄不由得朗声大笑。女儿们都已经到城门口了,有狼军与霍山军的镇压,其它散漫的军队根本不在他眼中。
没想到这么快,短短几个月,整个中土就落入他的掌握中!不得不说龙天运那小子的确很有一套。如果他能乖乖听话,其实他也舍不得女儿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
如果龙天运愿意人赘他宫家,将来让他们的孩子继承皇位也未尝不可,这样也算是完成了信诺不是?
虽然还没找到那以残暴着称的俊帝,大概已经烂死在某个角落里了吧,反正大局底定,已经无须再等了。
宫百龄站上了最后一格玉阶,旋身面对众鬼与百官朝臣们,他威严无比、四平八稳地坐在了龙椅之上,目光炯炯地望着阶下众人。
“吾……吾皇……”不知是谁起的头,但看着宫百龄脸上的狂喜,其他人再也没有犹豫。
朝阳殿上齐齐跪倒了上百个人,他们形状各异,有些披头散发、有些狼狈不堪,而他们跪拜的,也只是个青袍老人,这一切都荒谬得像是一场游戏。
“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永京城外。
绵延的帐篷一座座,彷佛无止尽地立在永京城外,五万大军驻紮在城外不发已有两天。这狼军与霍山军虽然军种不同,然而在霍桑的带领下却军容肃穆,分毫不乱。
帅帐旁的一座小帐里,宫千岁摆好了香案,备好了物品,她俏脸苍白,不住地咬着唇,满脸的悲伤、愤恨。
香案上摆着咒书、几根头发、一个布娃娃、一小碗米、三杯清酒跟一把短刃。
翻开的咒书上以鲜血写就,符咒是她打小看惯了的,但她从来没有用过,原本……她也没有必要用,直到现在。
她握紧了拳头,松开,再握紧,看着自己如青葱般纤长美丽的手,她悄悄地瞥了一眼那短刃,那莹白的薄刃隐隐生辉,绽放着凛光。
南都濮柳,决胜于千里之外,杀人不用刀,一术一人,一刀一命。
传女不传子,法传命亦传。
一旦术法开始启动,被术法追踪的人就绝无生路,必死无疑!
南都濮柳仙城,杀人于千里之外。
她闭上了眼睛,脑袋里一片混沌,脑海里只剩下龙天运那卓尔不凡的英姿,那冷冷的眸子,那倨傲不羁的表情。
这些日子以来她想了又想,一想再想,可是嫉妒已经蒙了她的心,她再也没有别的选择;是他让这一切走到这个地步,是他不给她其它的选择。
这世上她唯一可以忍受的,是宫千水。
如果龙天运按照约定娶了姊姊,她有把握过不了几年,她也可以成为他的妻子,姊妹共侍一夫,多么美好的千古佳话!甚至她也可以忍受他继续纳小置妾,自古男人多薄律,她怎么会不了解?
可是龙天运却骗了她们。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打算娶宫千水,那天在霍家庄成亲拜堂的人是霍桑。这场婚事从头到尾都是骗局,他连宫千水都不肯娶,成亲当晚就逃离了霍山,那她这么多年来的倾心又算得了什么?
姊姊居然可以忍受,她不敢相信!姊姊怎么可以忍受这种欺瞒?!她们姊妹俩的命运就像是筹码一样,被男人们换过来挪过去,好像她们没有任何感情。
她不安地走到帐篷口往外看了看,不远处的永京方入夜,夕阳余光沉入地平线,永定河沉甸甸地彷佛一条伏地的毒蛇微微灿着冷冷的光,此时正是逢魔时刻,没有比这更好的时辰了。
颤抖着手,点燃了白烛,帐篷内顿时缭绕着冷冽的香气,那彷佛沁入骨髓的寒气从四面八方聚拢。
她轻启樱唇念了一段咒语。
“千岁!”玉手推开帐篷,宫千水皎洁绝美的容颜出现,一见帐篷内的种种事物,不由得骇然惊呼:“快住手!你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知道!”宫千岁伤心欲绝地朝姊姊微笑,“但我非做不可!姊姊,你不在意,可是我在意!十岁那年我就决定要嫁给他了。除了你,这世界上我容不了其他的任何一个女子!”
“别傻!这不是儿戏,切断自己的手指永远都无法恢复,万一术法不成反而被噬,你会落个终身残疾的下场!”
宫千岁破碎地哭了起来。“我早就想好了,我也不愿意……不愿意这样。可是龙大哥他不会回来了!我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再看我一眼,我受不了……姊姊……我真的受不了……我一定要他回来我们身边!”
她说着,狠戾地举刀往面前的布娃娃死命一刺!
“不!”宫千水扑过来,瞧见布娃娃身上以鲜血写成的生辰八字、上头纒绕的几根头发跟布块,她顿时吓得脸色惨白!“天哪!千岁!这是禁术!我告诉过你了!你怎么——”
“我恨他!”宫千岁恼恨地将匕首戳得更深,恨恨地拧着那把刀,好似她正剐着的就是胡真的肉!
“单单只是死当然不能泄我的心头之恨!我要他死得痛苦无比!死得万般凄惨!最好龙天运此刻就在他身旁,最好他可以亲眼看到心爱的人如何挣扎扭曲地死去,这样他才知道我的厉害,才知道永远不该背叛我们欺骗我们!”
宫千水愣愣地看着妹妹。宫千岁曾经多么的娇美可爱,虽然是带刺的蔷薇,但她多么美丽,娇狂得那般张扬动人。此刻她脸上唯有恨、狰狞与扭曲,那些毒素像是鲸面一般在她脸上蜿蜒,狞恶丑陋。
霎时间她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不知道该如何化解这种恨。
“你为什么不恨胡真?你爱龙大哥的!我知道你爱过他!”
“可是爱的对立面不一定就是恨。”
宫千岁一怔。
宫千水凄然一笑。“傻孩子,他不爱我,我又能如何?我不能强迫谁来爱我。”
“谁说不行?我就要他爱我!杀掉胡真,龙大哥必然会回到我身边!”
“你杀掉胡真,龙天运的确会回到你身边,但绝对不是爱你,而是杀你。”宫千水闭了闭眼睛,突然觉得有股寒意自脚底窜起。
那一夜,龙天运踏着屍山血海而来的那一夜她就在那里,望着那少年冷冷地将刀子好慢好慢地戳进护卫的心窝里,唇角微微抿着,噙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
她怕他。
从龙天运身上,她看到一种绝不亚于自己父亲的残酷与疯狂,却被妥善地遮掩包裹在那俊逸无匹的外表之下;那是一条被锁住的恶龙,如果没有枷锁……如果没有了枷锁,那龙绝对会吞噬天地。
她当然也爱过他,甚至还以为自己有机会成为他的枷锁。
被他伪装的安静美好所迷惑,她真的以为自己有过机会,直到永京的那一夜,龙天运掳了胡真的那一夜,他眼底突然灿出了温柔的光,那个几年来总是半死不活的阴沉男人,居然温柔地笑了。
那一夜她才明白,自己永远无法成为他的枷锁,那么就只能期待自己不要成为他路上的障碍,不要与他为敌。
“他要恨我也好、杀我也好,总胜过他从此不记得我,再也不看我一眼!”宫千岁哭喊,手里的刀高高举起。
“你不懂!”宫千水焦急地试图抢夺妹妹手上的刀。“快放下!我们承担不起那种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