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真的话声逸去,院子中间的火炉已燃起怒焰,只有一把瘦柴,靠的居然是屠一刀的掌力催动火焰,也不见他如何吃力,只是在炉下翻起掌,那青焰便像是有生命一般地往上猛窜。
片刻后刚烤好的肉片便一盘盘送上来了。
龙天运戴着面具的脸看不出表情,只见他薄唇微微往上一勾,含笑睨着她。
“要我喂?”
“不、不用,我……我自己吃。”
胡真慌乱举箸,其实不用他逼,她也愿意吃的。谁不愿意呢?这肉片香味扑鼻,没有半点腥羶,滋滋作响的肉边微微透着焦,入口细致滑嫩,肉香四溢,让人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下!
她的食欲整个被勾起来了。不记得到底已经食不知味多久了,几年前离开永京之后她变得极度挑食,不管什么食物都没有兴致;她吃,只是为了活着。
忘了自己曾经有多贪吃、多爱吃,也忘了曾经有一双眼睛,在每次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那样宠溺又欣喜地看着她。
直到此刻。
“屠前辈早就不动刀,他吃素好些年了。”
不可能。
胡真悄悄地睨了身旁的龙天运一眼,他怎么可能知道她爱吃什么?
可是这烤羊腿真的好好吃,就好像……就好像那年在永京天香楼所吃的一样!
胡真一愣,不由自主地望向屠一刀。
可能吗?
此刻的屠一刀正以掌力催炒着铁锅内的羊什,辛香料的香气弥漫,末了孜然粉随指一弹迸入锅内,大火轰地一闪,冲天的香气简直教人销魂,看得她眼睛都直了!
要命!好香啊……
身旁的龙天运慢慢举箸,吃得极为慢条斯理,发觉她的目光,他只是微微一笑,深邃眼里似乎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不知什么时候,内院来了许多同样包着头巾的乐师。
他们的乐器与中土的很不一样,演奏出来的曲子很吵但很妙。有轻快的鼓声、欢乐的月牙琴,还有如小鸟鸣叫的短笛、手拍的铃鼓响板等等。
内院四周长廊内有许多厢房,此时厢房的窗户全都打开了,许多人探出头来享受这欢快的乐声,还有人用筷子敲着酒盏,叮叮咚咚地跟着哼唱。
突然又跑来了几名少男少女,随着乐声在院内踢踏起舞。
舞步很随意,说穿了只是随着节奏摇摆,没什么章法,其中一个苹果脸少年跳得极为逗趣,耍猴戏似窜上跳下,夸张地扭腰摆臀,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可爱的少女带着小铃铛,举手投足间散发着娇憨俏皮的风情。她裸着足,每一动都像是轻快的月下精灵;那少女几次朝她甜笑,笑得她都不好意思了。
那一夜她吃了许多肉,喝了许多酒。
月如盘,梅花院里欢快的舞曲一首接着一首,有人喊着拳,也有人跑进少男少女堆里胡乱跳着舞,欢笑声如此畅快,不知不觉地,她终于放松下来,欣喜地大快朵颐,一杯杯地喝着梅子酒。
那酒真好喝,又香又甜,带着微微的酸,搭肉吃简直绝配,她不记得自己几时曾吃得这么开怀。
所以也忘了怎么会醉
总之,就是醉倒了。
真是伤脑筋啊!看着窝在怀里睡得深沉的人儿,龙天运不禁好笑。
万万想不到居然有人比他还觊觎小胡公子,他都还没动手,人家就先下手了。
他知道颍川这附近民风开放,但开放到让小姑娘自己挑床伴就着实有些吓人了。
别说单纯的胡真没注意到,若不是那小姑娘扬手时起的那一丁点儿风,让他闻到了那香气,恐怕连他也不会注意到。
小姑娘也不心急,就这么一次、两次、三次往胡真身上洒迷药,最后整个人勾在她身上想抱走她。
他就坐在一旁不动,笑吟吟地看着那小姑娘对胡真上下其手,看着那张俏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可以把她还我了吧?”
小姑娘气呼呼地将胡真往他身上一推!“贼汉子!你老早知道!”
看起来像个小姑娘,其实跟屠一刀一样,都有点年纪了;看上去才十三、四岁,但恐怕早过了双十年华。
五鬼在一旁又是一阵轰笑,他们见他不出手,也乐得看热闹。
龙天运就在众人的轰笑声中抱起了被迷倒的胡真回房。
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在床上,跟着进来侍候的小二已经将他要的热水搬来。
“那……那没有毒的。”小二搓着手在他身后不安地嘟囔:“花花姑娘心肠不坏的,她只是……只是那个……她就是……”张嘴半晌,结结巴巴地支吾:“总之那个……睡、睡醒就没事了。”
他当然知道。那女人要真敢对胡真用什么剧毒,在下手的那一瞬间就会被五鬼撕成碎片了;他们既然都没动,表示那女人用的应该是无伤大雅的迷药。
龙天运挥挥手示意他出去,小二如蒙大赦,连忙退了出去,退出去前还在门口犹豫了半晌,这……该不该说?
龙天运回头,墨黑俊眸里蒙着冷冷的霜。
小二吓得抖了一下,连忙夺门而出,还不忘顺手将门牢牢关上。
算了,还、还是不要说吧,反正……反正也不是很严重,就跟醉酒差不多而已嘛。
龙天运拧了热毛巾,坐在床畔轻轻地替胡真擦手。
那手青葱水嫩,像是春天枝头上的嫩芽,入手绵软,可是指节上却有一层薄茧。龙天运沉思了半晌,才领悟到那是拿笔写字写出来的。
小时候的呼延真不爱写字,而且她的字就跟她的人一样,肥胖绵软,随时都会歪倒,事实上也总是歪倒。
两人做同一份功课,虽然因为呼延真年纪小,程度差点也是必然的,但每次看到她的字,他都要替她觉得无言。难怪呼延恪每次一罚她都罚得很重,实在是呼延真的功课真是马虎随便到令人哭笑不得的程度。
要写字写到手上长兰,那得写多少字?
他看过小胡公子的字;那字,端庄俊秀,线骨分明,是下了极大功夫去磨练的。思及此,他的心又一阵绞痛,轻轻拭着那双手,轻轻地揉着,极为爱怜。他不要她的手长出茧,他不要她为他清癯消瘦,他不要她活成另外一个人,
他什么都不要,只求她能自由自在地活在阳光下——
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懂得了当年呼延恪的心情。
他突然懂得了呼延恪怎会死活都不肯让呼延真进宫。
可惜,已经太迟了。
擦完手,重新拧过水,用毛巾细细地擦着她的脸;因着酒气,胡真的小脸微微酡红,呼吸时还带着淡淡的梅酒香。
他的手指拂过她的颊,轻轻地摩挲……胡真突然睁开了眼睛。
龙天运一怔,大掌就这么贴着她的脸,霎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收回手。
胡真微微侧着螓首,瞧着他,笑了。
那笑,从她深深的瞳眸里扩散出来,像光,蒙蒙地、轻巧地发散着,柔和了她的眉目;又如花蔓舒卷,娇嫩欲滴,微微地勾住了樱色唇瓣,微微地往上轻弯,那笑终于完整地明亮了她的眉目。
那笑,让人目眩神迷。
就像初相见,她也是这样看着他笑;只一笑,就烙印进他的魂魄里,再也抛不去、忘不掉。
“兰欢。”她说,娇软无力地噙着笑,有股傻气。
他停住,连呼吸也不敢,只怔怔地凝视着她,看着那朵傻气的笑,有什么东西从心底慢慢蔓延开来。
她认得他?
“兰欢……”
她又唤,突然从床上爬起来;即便站在榻上,也不过跟他差不多高。还弄不清楚她到底想做什么,她已经笑嘻嘻地伸出手臂揽住他,爱娇地靠在他肩窝上,小脸依偎着他的颈项,开心地蹭了蹭。
“你终于来啦。”她温热的唇抵着他的肌肤,轻叹一声,语气里有着满满的欢喜。“我等了好久好久啊……”
他不敢动,只轻轻扶着她的细腰。
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冲动,会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再也不放手;怕自己会抱着她从此绝尘而去,管它天杀的什么国仇家恨。
“我娘死啦……”
龙天运浑身一颤!
怀里的胡真微微地颤抖着,发出小小声的、破碎的呜咽。他以为她会哭、会崩溃,胡真却只是狠狠地吸了吸鼻子,没让眼泪掉下来;明明已经醉了,明明已经让迷药迷得神智不清,但她还是没有哭。
他紧紧握住拳。
一个人的心到底可以碎几次?痛多久?
“没关系的,不要难过,反正是梦啊……”突然,她又笑嘻嘻地抬起脸,摇头晃脑地嘟囔,眼角却有泪光闪烁。
见他不言语,她老气横秋地拍拍他的脸。“不许板着脸啊,现在是作梦哩,作梦的时候只可以开心。”
“虽然你没有来,你食言……”她迷惘的脸上闪过一丝痛楚神情,再度很快抛去,又恢复了甜笑,“但是可以在梦里相见,我也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为了表示她的开心,她用力地捧着他的脸,俐落地扔了他的面具,好像那只面具原本就不存在似的。
她动作太快、太顺理成章,根本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根本来不及阻止,他就这样在她面前露出了真面目,彷佛他们不曾分别。
胡真捧着他的脸,以额抵着额,轻轻地碰着他的鼻子,亲昵好玩地碰了一次又一次,发出细小轻脆的笑声。
“你醉了,睡吧。”
他的声音哽住,嘶哑得连自己都认不出;他的喉头紧缩得彷佛被人狠狠掐住。
突然之间这一切变得如此的难以忍受!
复仇、谎言、欺瞒、阴谋、算计在天真傻气的她面前都显得那么肮脏!那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剐在他心上的刀,一次又一次来回不停!
“我醉了吗?”她傻气地眨眨眼,恍然大悟似地掩住嘴发出小小声的惊呼:“难怪这么像真的!”
她捧着心,陶醉地在榻上旋转了一圈,却因为晕眩而差点跌倒,他连忙伸手扶住她,耳畔却听到她小小的、邪恶的笑声。
“你上当啦……”
他头一低便迎上她的唇。
温软香甜的吻,生涩却又大胆,轻轻地碰着他的唇,蜻蜓点水似一次又一次,然后停在他唇边轻轻地叹息,带着点懊恼,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那叹息让他投降,他紧紧地拥抱了她,给了她一记深情而绵长的吻……
她脸色苍白得像是刚死过一回——刚死过,又活了,但此刻她宁可继续死。脑袋里像有个大铁鎚随着马匹的震动而不断来回敲击!那鎚子敲得她想吐,但她早就没东西可吐了,肠胃整个被清空,再吐就得连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了。
“哼哼……谁让你爱喝……”山鬼在她身边哼哼唧唧地碎念。
“蹭蹋啊……屠神屠一刀烤的肉啊……千载难逢啊……想起来都心疼……”不知道是哪只鬼还在一旁放冷箭。
她没反驳,因为没力气。
整个人软趴在马背上让马驮着走,别提说话了,连吭气都嫌累。
她当然喝过酒,在朝为官能不喝酒吗?
但没想到那梅酒喝着顺口,后劲却这么可怕。明明没喝几杯,怎么会醉得人事不知?她连昨天晚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都不记得了,最后的印象是那带着铃铛的小娘子巧笑倩兮的脸——
要命!她没做什么不该做的吧?天哪!她怎么会这么蠢!怎么会让自己松懈到这种程度!
胡真狠狠地责备自己,将脸埋在马鬃里羞愧得不愿抬头,如果爹在这里……
如果爹在这里……
想到爹那双冷得结冰的眼睛她就忍不住打哆嗦。天哪!她真想一头撞死了事!
“嘿。”
听到龙天运的声音,她无力地从马鬃里抬起一只眼睛。
一只手伸到她眼前,上头摆着几颗黑黝黝的丹药。“吃了吧,会好过一点。”
她不动,眼睛里布满血丝。
龙天运叹口气安慰她:“只是醉酒而已。”
“我昨天晚上……”一开口,她被自己那嘶哑粗嘎的声音给吓着了!这下完全是个男人的声音了,任谁都不会听错。“我昨晚——”
“醉了。”
“我知道!我是说,我有没有……有没有……”
有没有跟他深情拥抱?有。
有没有一个深情而绵长的吻?有。
有没有因为醉酒迷乱而露出了本性?有。
看着她那焦急又苦恼的眼神,他不由得勾起唇角微微一笑。“没有。只是醉了,一醉就睡,酒品倒是不错。”
他终于明白昨天晚上店小二临走前欲言又止的是什么了。那迷药会让人失意。
开心、快乐,但失忆。
所以昨晚她笑得那么甜、那么美、那么轻松自在,想起她临睡前那笑得弯弯的眼眉,他的心也不由得跟着柔软,但又微微怅然。
她不记得了,不记得昨晚的事,不记得他们曾跨越时光的长河,更不记得那教人意乱情迷的吻,可是他记得。
因为记得而渴望,因为渴望而心痛。
胡真伸手想取丹药,却在那伸手的瞬间整个人被抱上马背。
“你——”
“你这样没办法好好骑马,而我也不想因为你而耽误行程。”龙天运将药九扔进她嘴里。
胡真还想抗议,但他一策马,马匹小跑步的律动却让她整张脸变青,疼得呲牙咧嘴。
龙天运居然还微微一笑,轻轻抚着她的背。“很快就会好了,忍耐点。”
“我们到底要去哪?”
“去一个地方。”
胡真气闷地继续将脸埋进马鬃里,却感觉龙天运的手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她的背,像在安慰孩子似。
她想抗议但又舍不得;龙天运的手很大又好稳,像带着某种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想闭上眼睛,想就这样沉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