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衣服?!」
谈豆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不敢去抚摸那件式样简单的蓝棉男子衣衫。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宝物,想都不敢想啊。
「娘娘,咱们一起微服出宫去吧。」端木融笑道。
「我可以出去?!」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
「老祖宗啊,」端木骥叉着双臂,凉凉地道:「妳再问下去,天就黑了,那么妳还是留在宁寿宫孵莲花种子吧。」
「不!我要出去!」谈豆豆抢过了衣服,一眼看过去四个男人……呃,不好意思,阿顺公公算半个好了,他们皆已换了寻常百姓衣袍,一副准备出宫去玩的模样了。
「嘿,有我阿骝保护娘娘……」端木骝胸脯拍到一半,接收到大哥瞪过来的眼光,忙改口道:「娘娘有大哥保护就够了,我保护阿融啦。」
阿顺也开心地催促道:「娘娘,这是新衣喔,照我的身材裁的。平王爷说不能让娘娘穿我的……」
「还不去换衣服?!」端木骥喝道。
「嘻嘻。」谈豆豆捧了衣服,立刻钻进旁边的帘子里。
「宝贵,等等。」端木骥唤住也要进去服侍更衣的宝贵。「妳上次做得很好,这回娘娘不在,妳该怎么说?」
呜,宝贵又要怨叹了。上回王爷抱了娘娘出宫,她只好乱喊娘娘衣衫不整生人回避,这才不致让其他宫女太监发现娘娘不见了。
「宝贵会说,娘娘不舒服,不见任何人。」这次简单多了,她和娘娘摸过来宫门小楼也没让人瞧见。
「很好。」端木骥点点头。「天黑后娘娘就会回来,妳安心等吧。」
「黄公子,没忘了你的身分吧?」他又再次确认。
「我叫做黄小戎。」端木融流利地背诵着:「我进京跟表哥念书,打算应举科考,可是身子骨有点儿孱弱,所以打算习武强身。」
「万岁爷,你真的要让人家打?」阿顺还是有点害怕。
「不是你家万岁爷自找的吗?」端木骥冷冷地道。
「是是。」端木融立即承认,搔搔头颅道:「侍卫从来不敢和我认真对打,我不知自己实力如何,所以二哥才要我去小叶她家武馆习武。」
「小叶她家武馆?!」谈豆豆从帘子里探出半张脸,又让宝贵扯了回去,只听她在帘内怪叫:「顾德道开武馆?!」
「是小叶外公开的武馆。」端木骝详加解释道:「整间武馆只有小叶知道阿融的身分,她也会保护阿融的。」
「小叶的娘会功夫?难怪她打拳打得那么好。」谈豆豆的讶异之声还是不断传来。「顾德道那老古板肯让儿子娶侠女?」
端木骥眉眼聚满了浓浓的笑意。还没出宫门,这颗小豆子就已经滚得满地沸腾了。
「哈哈,黄小戎!」谈豆豆大笑出了帘子。「是谁取的这种小家子气的名字啊?」
「我取的。」那张亮丽的笑颜令端木骥怦然心动,但他还是故意寒了脸。「这不是有人像油锅里跳个不停的小豆子……」
「喂!」谈豆豆脸一红,他怎又喊出她的小名了。「阿融是男的耶,好歹也得雄壮威武一点吧……啊啊,端木骥,你干嘛呀?」
她脸蛋真的要下油锅煎得熟透了,这匹木头马竟然强伸魔爪,当着众人面前对她上下其手?!
「妳不会穿男人的衣服。」端木骥沉着地拉开她的腰带,丝毫没碰上她的身子,重新为她系好,正色道:「娘娘,宝贵,妳们看好了。」
「你你你……说就说了,干嘛动手动脚……」
话还没说完,又被他的大爪子按坐了下来。
「妳没梳过男人的发式吧?」
「宝贵,妳帮我……」
「宝贵也不熟。」他一边说着,一边拿下她蓬乱云髻的簪子,乌亮长发顿时如瀑般直泻而下;他眸光微敛,双手先是顺了顺那滑溜不须再梳理的秀发,再按着她的头顶,抓起长发成束,为她挽起了髻。
谈豆豆完全不敢抬眼。她可是尊贵无比的皇太后耶,竟然让他当个小孩似地摆弄,旁边还有好几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呜,她好丢睑!
然而,她又好喜欢这种若有似无的亲密接触。他的掌心好热,抚过头皮时好轻柔,他都是这样自己梳头的吗?还是有婢女为他挽髻……
她绞着指头,喉头呕出莫名的酸味。奇怪了,她今天没喝醋呀。
「好了,你们看像不像个小男孩?」端木骥笑着敲敲她的头。
「我下回自己挽髻啦。」谈豆豆跳了起来,摸了摸头顶,嗯,还算梳得不错,看在今天第一回出门样样生疏,就原谅他的冒犯吧。
趁大家离开,她朝他背后吐个大舌头,扯了眼角扮鬼脸。
趴答趴答踩着新靴子,她神气地超越他,大跨步学男人走路。
宫门边,负责把关的端木骅和几个亲信侍卫已守在那儿。
「今天出宫,五个?」端木骅数了人头,在看到女扮男装的小太后时,向来不苟言笑的俊脸抽搐了下。
「这位是小豆子公公。」端木骥微笑介绍,让侍卫认识新成员。
「喂,你……」谈豆豆无从辩解,难道还向侍卫介绍她是太后吗?
看看他们的打扮——阿融当然是文质彬彬、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书生黄小戎;阿顺公公不用扮也像个小厮;阿骝一身俐落,俨然是书生请来的贴身护院;至于身边这匹马,一袭长袍,神态儒雅,眉宇间却掩藏不住那股天生讨人厌的傲气……呃,虽然有时候他的眸光会反常地温柔……
谈豆豆转头看站在宫门目送他们离去的端木骅,突觉他身后高大的宫墙似乎要长脚追来,她忙回头,挨到了端木骥身边。心才安稳了下来。
「喂,你是什么身分?」
「算是黄公子从来不露脸的表哥吧。」端木骥回道。
「你不露脸还跟出来做什么?」谈豆豆指着自己鼻子。「那我呢?」
「当然是我的干娘了。」端木融喜孜孜地抢答。
谈豆豆头一回有揍阿融的冲动,她只大他两岁耶,都被喊老了。
呵!她人才出了宫真心就乱乱飞,墙里的那些辈分全让她抛开了。
「妳是表哥的妹妹。」端木骥沉稳地道:「我的妹妹。」
「表哥的妹妹?」阿顺公公好不容易转通了脑筋,拍掌笑道:「喔,那就是咱公子的表妹了。」
「是弟弟吧?」端木骝挑了眉。「不然干嘛特意换了男装?」
「随便。」谈豆豆才不想当端木家的第四匹马。
是弟弟妹妹都好。她忽然发现,阿融学武,根本毋须她同行;端木骥也没有预设她的身分,他纯粹是让她混在他们中间一起出宫。
因为知道她喜爱外头广阔的天地,所以即使已经违例带她出去一回,他还是想满足她的心愿,变个花样继续带她冒险犯难?
妹妹!她抿住嘴角扬起了笑意,心底深处溢出被疼宠呵护的温馨感。管它外头江湖险恶,她相信,哥哥一定会保护妹子的。
「妳嘴巴抽筋吗?」端木骥看她一眼,语气恶毒,视线却让那灿若朝阳的笑靥所吸引不放。
「你斗鸡眼啊?」她也回敬一枪,干嘛瞪着她直看。
端木骝始终冷眼旁观,既惊且叹,最后很小声很小声地咕哝一声。
「大哥完蛋了。」
*
京城小巷中,小小个头的顾小叶已经等在那儿了。
「娘娘!」她惊喜地扑向前,小手拉着最亲切的娘娘的小手。「娘娘变小哥哥了?妳也一起去武馆看小戎哥哥打拳?」
「是呀。」谈豆豆搂了小身子,笑道:「小叶,请妳带路了。」
「你们去吧。我回家困个午觉,酉时三刻再过来会合。」端木骥道。
「你不去?」谈豆豆突感心慌。
「没办法,我太出名了。」端木骥自负地摸摸下巴。「我这张脸孔到哪里都会被人认出来,我不想因此让阿融暴露身分。」
虽然谈豆豆很想踩他一脚,但他不去,那她出宫还有什么意思?
原来,她竟是想有他为伴,去哪儿都只是个借口罢了。
「那我也不去了。」她不好意思地道;「小叶,娘娘下次再去了。」
「好啊。」顾小叶倒也不失望。「小戎哥哥功夫好烂,老让我师兄打着玩,娘娘看了会心疼,还是等小戎哥哥练好功夫再看不迟。」
「我很努力练习了。」端木融猛擦冷汗。
「平王爷,」顾小叶仰起小脸,巴巴地期待道:「找一天我要去你家的毒龙潭抓怪兽喔。」
「嗯?」端木骥尾音扬高,倒是往谈豆豆瞧了过去。
顾小叶带着一行人转往大街上的武馆,僻静的小巷里,留下大眼瞪小眼的「兄妹」。
「呵,毒龙潭?」端木骥笑得很开心。「黑心狼、木头马、大臭虫,我的老祖宗,我好像还有几个您所编派的恶名,可惜侄儿记不得了。」
谈豆豆早就窘得不知手脚往哪里摆。「你、你怎么知道……」
不用说也知道,当然是他老跟在她后头偷听去了。犹记得那回,他击鼓,震撼了雅乐轩,也振动了她的心鼓……
「妳不去看阿融习武,难不成妳要陪我回定王府困午觉?」端木骥笑得很开心。「我家还有很多空房间,随妳捡一个。」
「谁跟你去定王府了!」谈豆豆红了脸。「我回家瞧爹好了。」
「我陪妳。」
「你又不困午了?」
端木骥笑而下答,只是比出手势,要她别啰嗦,往前走就是了。
谈豆豆心生欢喜,就知道他一定会陪她,但仍嘴硬地道:「我才不要你陪。你不是很出名吗?走在你旁边,人家会以为我是你的小厮,难看。」
「妳有办法就长得像我一样高,我无条件当妳的小厮。」
「哼,这辈子是没办法了。」她恨恨地惦起脚尖道:「下辈子吧。下辈子我一定长得比你强壮,好能一掌打倒你。」
「妳是要投胎当母老虎?还是大母熊?」他笑意盎然。
「我变母老虎就吃了你。」
这就样,两人言不及义,有一搭没一搭地一路斗嘴下去。
她大笑,他微笑。冬日的午后,两人缓步而行,只希望这条路永永远远没有尽头。
*
「你老是将落叶扫过来,我看到了,请你扫回去。」
谈图禹站在大门口,神情严正地跟邻人说话。
「国丈大人啊,当官就可以欺负老百姓啊?」邻人尖嘴猴腮,一副市井无赖的挑衅模样。「这风吹呀吹,将落叶吹了过去,你可别诬赖我。」
「就是你扫过来的。」谈图禹还是板着脸孔道:「我忍耐你很久了。你不是将落叶积雪往这边扫,就是放狗拉屎,我请你以后别再这样。」
「国丈大人啊,您年纪大了,何必在这边吹风跟我理论?」邻人口口声声国丈大人,语气却是轻蔑得很,伸手指道:「反正您家里有个老妈子,天天帮您扫得干干净净的,您就甭找我扫地了。」
「老爷,算了,别跟他吵。」被指到的仙娥忍气吞声,拉拉老爷的袖子。
「什么老妈子!」谈图禹变了脸色。「你听仔细了,她是……」他吞下一口口水,义正辞严地道:「她是我的续弦妻子!」
邻人没被吓到,反倒是仙娥脸色一愣,顿时红了眼眶。
躲在旁边小巷的谈豆豆也吓了一跳,惊喜不已,一时忘记将揽在手里的小石子砸向那个恶棍。
爹其实很喜欢仙娥姐,生活起居也很依赖仙娥姐,但就是顾虑着她、顾虑着死去的娘、顾虑着他年纪大、顾虑着家里穷、顾虑这、顾虑那,倒把三十几岁小姑独处的仙娥姐给耽搁了。
她眼睫湿润。爹此刻充满浩然正气、抬头挺胸地站在大门前,这是……从前的爹回来了呀。
「喔,原来是国丈夫人……」邻人还是嘻皮笑脸。
「拿去!」谈图禹不容对方耍赖,将竹帚递了过去,语气强硬:「扫干净,顺便洗掉大门前的狗屎干。」
「国丈大人就可以随便呼喝啊?咱天朝当官的都不讲理……」
「我从头到尾拿官威唬你了吗?」
「哼,什么大学士小学士,还不是拉着女儿的裙子攀上去的!」邻人终于爆发出来。「我儿子喝酒砸妓院又不是什么大事,要你帮忙说两句话,别让衙门锁他,你摆什么清高脸色……」
啪!啪!两颗小石子同时砸向邻人的膝头,邻人吃痛,双脚一软,立刻跪了下来。
谈豆豆惊奇地望向身后的端木骥,他跟她眨了眨眼。
「你儿子都判罪了,跪我也没用!」谈图禹扔下竹帚,喝道:「扫!」
「呜!」邻人痛得说不出话来,也爬不起身,只得哑巴吃黄连地跪在地上,他的两只大狗过来舔他,又屙下了两团臭屎。
「走。」趁恶棍没注意,谈豆豆拉了端木骥闪入大门。
「谈大人,你好生威风喔。」她刻意捏了鼻子,怪里怪气地道。
谈图禹转身,困惑地望向来人。「请问这位小哥……」他倏忽睁大眼睛,小哥后头那个高大人物更引他注目,不禁张口结舌。「啊,平平平……」
「谈大人午安。」端木骥微笑,帮忙关起大门。
「是小姐啊!」仙娥认出来了,惊喜大叫。
「小豆子!」谈图禹揉揉眼睛,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妳妳妳……」呵呵,看来他的口吃毛病还是治不好了。
「爹!」谈豆豆跑上前,紧紧地搂住爹,又笑又哭。
每回在宫里见面,哪能如此忘形拥抱!而上回回家心情沉闷,时间有限,也没说上两句贴心话,今天她终于可以好好撒娇了。
「小豆子呀!」谈图禹摸摸她的头发,泪眼模糊,心中百感交集。
「爹,那人是谁呀?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他是刚搬来一年的暴发户,没事就爱吹嘘爹是他的邻居,跟爹有多熟,其实是想从爹这边得到好处。」
「我会派人好好『关心』他的。」端木骥找到机会插嘴。
「不劳平王爷。」谈图禹抹去眼泪,转身恭敬地道:「臣自信有办法应付他。」
「也好。」端木骥点点头,踱到一边欣赏谈家院子的花草。
「呵!到我家还摆什么王爷派头。」谈豆豆朝他皱鼻噘嘴,马上又拉了仙娥的手,欢喜地道:「仙娥姐,恭喜妳!不,我该改口了,我喊妳姨娘。姨浪!」
两声姨娘让仙娥羞红了脸,忙摇头道:「小姐……娘娘,别……」
「叫我小豆子啦,姨娘!姨娘!」谈豆豆喊个不休。
「小豆子。」仙娥只得快快喊了,圆润的脸蛋胀成了红苹果。
「嘻嘻!爹今天好勇敢喔,要娶姨娘喽。」谈豆豆兴奋极了。
「小豆子,妳倒吓坏爹了,怎么穿成这样回来?」谈图禹问道。
一家三口边聊边往屋子走去,等到谈豆豆比手划脚说完出宫经过,仙娥到厨房烧水准备点心,她这才发现端木骥不见了。
「咦?他没进来?」她跑到门边张望。
「难怪。他说有空会让妳回来走走。」谈图禹若有所思,大好心情渐渐跌落。「平王爷很用心,他很『孝顺』妳。」
「嗟,我才不想给他孝顺。」谈豆豆抓着门板,没注意到爹变得忧愁的语气,只是忙着找人。
在那里!木头马正捡起脚边竹篓里的小石子,往大树垂挂而下的十几根铁条掷去,一个接一个,击出叮叮当当有如乐曲的清脆声音。
他一个人玩着,明明是个高大英挺的男人,她却好像看到一个孤单的小男孩……也许是高处不胜寒,呼风唤雨的平王爷也会寂寞吧?
当他累了,有没有人陪他谈心,帮他按摩绷紧的筋骨,为他送上一盅热腾腾的汤?除了娘亲和弟弟为他准备的点心,他到底有没有好好吃上一餐?还是只有边看奏章或边听臣子议论,随便吞咽了事?
她的心揪成了一团小丸子。向来只有她「享受」他的陪伴,她是不是也能为他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