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然,黑羽听不懂她突兀的话语。
“你在胡说什么?”他瞪她一眼,转身倒了杯水。“有办法自己喝吗?”
她咽咽干渴发胀的喉头,挣扎着想靠自己坐起;可一动,晕眩就像棒子,冷不防打中她脑袋。“我的头……”
黑羽赶忙托住她。
“谢谢……”
她捧近他凑来的杯子,如饥似渴地啜饮。
翠微实在太渴太累,以至于完全忘了该去留意,这里是什么地方,而他——这个好看到不像凡人的贵气公子,又是何方神圣,她又怎么来到这儿的?
他望着她烫红的脸颊低语:“你淋了不少雨,加上在船上待了太久,不舒服是必然。”
所以,她还活着?!她好一会儿才听懂他的话。
她抓住黑羽手臂,哑着声音问:“河神怎么办?胡爷说过,只有我嫁给河神,河神才会息怒——”
她此刻情况本就不适合多讲话,这一急,更是让自己咳了好一会儿没法再开口。
见她连连剧咳,眉间难受似地蹙紧,可一张形状漂亮的小嘴却白惨白惨,黑羽一时心软,忍不住伸手拍抚。
“你也太天真,”他眉间紧皱。“抓人祭天求雨停不过是村民的妄想,雨要下多久河水、要不要溃堤,哪是你躺在破船上解决得了。”
“可是……”她上气不接下气。“胡爷说过,我们这条河每过几年都得来这么一遭,每一回都是送了一个新娘子给河神才——”
“翠微,你醒了是吗——”朗叔大老远就听见咳嗽声,忙端着澡桶飞快冲进门里,一见里边谁在,吓了一跳。“少爷,您没回房?”
被朗叔撞见,黑羽表情有些不自在。
自家破人亡之后,他性格就起了大转变,已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率真地接受、或表达自己的感情。
他绝对不会亲口表白,是他动了恻隐之心。
“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回房——”
“不不不——”朗叔哪肯放人。“您在这正好,您也晓得我灶房一堆事,如果少爷没那么困,可否请您暂留在这儿,多少有个照应?”
黑羽肯来照看翠微,朗叔再开心不过——一边是自己从小呵护长大的少爷,一边是神似自个儿女儿的善良姑娘,他以为这两个硬被他凑在一起的人如果能相处融洽,他会心安一点。
待剧咳稍缓,翠微才有余力认人。“您是……斗笠大叔?”
“是啊!”朗叔抚掌大笑。“想不到我今天没戴斗笠,你还认得出来。”为掩人耳目,他出门总是一顶斗笠遮脸,就算跟人说话,也从没把斗笠摘下。
“我认得您的声音——”话还没说完,她咳嗽又起。
“唉呀呀,这么下去怎么得了!”朗叔转头望着黑羽。“少爷,真的要再麻烦您一会儿,我去灶房看药煎好没有,顺道倒壶热水——”
黑羽点点头,看着朗叔一溜烟奔出门去。
“手给我。”
“——什么?”一手捂嘴咳个不停的翠微不解地问道。
“压穴止咳。”他不由分说抓住她手,食指按住腕上桡骨一凹陷,使劲加压。
翠微疼似地缩了下肩。
他淡声说道:“这穴道名叫﹃列缺﹄,属手太阴肺经,这几天没事就多按,可以和缓剧咳。”
她望着他强按住她左腕的指,指节均匀修长,和她平时常见庄稼汉子的粗厚大掌完全不同。这是一双养尊处优,没经历操劳的手。还有他的眉眼,宛如诗画般俊秀的容颜,配上一袭银灰长袍,看起来是那么尊贵,摄人心魄。
也难怪她刚才醒时,会错当他是神仙。
就这会儿,她眼睛落到她与他交握的手上。
她吓了一跳!天吶,她那么粗糙的手,怎好意思被他握着?
“那个……”被他握在掌中的小手宛如受惊的小兔,不住挣扎。“我自己来就好,谢谢您。”
“你确定?”他审视她依旧烫红的脸色。“你做给我看。”
只见她伸出干裂的指尖,怯怯按住左手腕上的穴道。“这样?”
他一瞥她手,再一望她脸,一下懂了她惊慌失措的原因。
必是芥蒂她的手。
“拿去。”他从怀里掏出一瓷瓶,里头是他亲手调制的油膏,用来涂抹刀伤擦伤特别有效。
黑羽喜篆刻,执刀再小心,偶尔仍会被玉石刀尖割出伤口,所以他总随身带着油膏,以备不时之需。
“不用……”翠微边咳边摇头。
见她不接手,黑羽不耐地催促,索性帮她搽药。
“嗳——等一等——”
两人像争东西似的,揪着她手你来我往了一阵。
“在﹃浸月邸﹄,我的话就是命令。”
见他发起脾气,翠微立刻松了手劲。
她心里想,把闻起来那么香的油膏用在她身上,感觉有点儿浪费——
可她没胆说出口,就怕惹他发火。
她心想,这公子爷好看是好看,可脾气也跟石头一样,不由分说的霸道。
“您刚才说这儿是﹃浸月邸﹄……”她咳了两声才接着问:“所以……是您救了我?”
“你值得我为了你大半夜跑出门?”他嘴利得像把刀,丁点也没留情面。“救你的人是朗叔。”
她缩了缩肩,心想他口里说的“朗叔”,该就是刚才来过的“斗笠大叔”吧……
她不敢吭气地看着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抹过,时不时捂嘴咳个几声。
房里很静,除了窗外筛豆似的落雨声外,再无其它声息。
黑羽沉默地盯着掌中素白的小手,单瞧她手背,会觉她手掌骨肉均匀,硬而不僵,足可看出她的脾气也是软中带硬,不容许他人唬咔的倔脾气姑娘。可一翻过来,他暗暗闭了闭眼睛。
一双手十根指尖满是裂口,其中几道划得颇深,犹可看见里边殷红的血肉。
没错,自小被人呵护长大的他,实在无法想象她到底过得多苦,才会把一双娇嫩小手折腾得像两根枯柴一样。
“啊!”大概是他涂抹中不意掐中了伤口,她猛地缩了下身子。
“还好吗?”黑羽缓了下揉按的气力,不由自主地温柔。
她摇摇头苦笑了下,一会儿,才怯怯开口:“其实……朗叔不用那么大费周章的……”
“什么意思?”他眉间一皱。
“我是说……如果不救我,把我留在船上,或许会比较好……”
只见他突兀地把手放开,说话口气坏了。“你就这么想死?”
见他动怒,她连忙解释:“不是,您误会了,不是我想死,而是胡爷曾经央请卜者算过,她指名道姓说我是河神钦定的新娘——”
他瞇着眼瞧她。“你是说如果你不嫁给河神,这场雨不会停?”
“嗯。”
“那你告诉我现在是怎么回事?”
彷佛是想教她看清她的想法多可笑,黑羽铁青着脸打开窗门。翠微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先还绵迭不停的雨势,竟然已没了声息!
她怔怔地张大嘴巴,好一会儿才明了雨停的涵义。
世上最难堪的事莫过于——当一个人呕心沥血、万分艰难做了什么决定,最后却发现自个儿当初的牺牲,根本是多此一举。想她当时的天真,当真以为自己的牺牲可以换来麻丘村民的富足安康,结果——
老天爷给了她答案。
什么卜算的结果,什么河神钦定的新娘——全是一派胡言!
老天爷根本不要她!
她不敢相信耳朵所听见的,甚至还踉跄爬下床铺,赤着脚站到窗子前用力地看。
真的,她没有看错,一连下了好多天的雨,真的完全停了!
“怎么会这样?”一阵剧咳再度从她喉里冒出,咳得她痛彻心肺,连眼泪都挤了出来。
她想到姊姊的眼泪,想到胡爷的允诺——她本来以为自己的命可以换来姊姊的婚事与麻丘的顺遂,虽说这两点现在已不是问题——可她呢?一个被钦定说是“河神新娘”的人这会儿却好好地活在世上,她该何去何从?
想到将来,她心一下慌了。
“药来了药来了……”
一熬好汤药,朗叔飞快跑回客房。乍见翠微站在窗边咳得满脸泪花,朗叔一愣。“怎么回事?翠微你干么哭?”
翠微难过得答不出话,越是掉泪,剧咳越是不停。
“少爷?”朗叔一瞅黑羽,想从他嘴里问出个前因后果,可黑羽还是一脸冷漠,袖子一甩人,走了。
朗叔一头雾水,可也没忘赶紧搀着翠微坐回床上。“来来来,你先别哭,少爷交代药要趁热喝,喝了有什么委屈再告诉朗叔我,我帮你想办法。”
翠微咽了一口药进嘴,咳是稍停,可眼泪却越掉越凶。“我以后……没地方可回去了……”
“什么什么——你慢点说!”
她哽咽地把胡爷跟她的约定,大致说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朗叔心疼地拍着她肩膀。“真是苦了你了,你才多大年纪,就得担负这么大的责任……对了,那你跟少爷刚刚……”
“我大概惹他生气了……”翠微拿手背擦泪,一望见涂满油膏的指尖,想起他低头跟她说话的神情,她心窝又是酸、又是甜。“他好心帮我抹药,可是我却跟他说,应该把我丢那儿才对……”
朗叔终于懂了。“你这傻丫头,说这种话,难怪少爷会生气!”
他一边喂药,一边帮自家少爷解释:“既然都破例救了你,有些事我也不用多瞒了,只是你听过放心上,别再跟外人提起。少爷他很小的时候经历了家破人亡,他爹跟娘,还有好多好多喜欢的奴仆婢女全都死在刀剑下,你知道,他们那时想要活命也没机会,而你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却吵着说什么不该救……”
“对不住,我不知道……”翠微愧疚地垂下头。
“以后记得了,”朗叔提点。“在少爷面前,少提死这件事。”
她受教地点头。
“至于你将来的去处——”
正当朗叔沈吟思索时,花婶两手拎着水桶进门来。
“老头子。”她喊:“我水烧好了,你快去灶房提来。”
“她是我妻子,”朗叔帮翠微介绍。“以后你跟少爷一样,喊她花婶就得了。”
“花婶您好。”翠微颔首。“我姓古,叫翠微。”
“我知道,我早听你朗叔介绍过。”花婶心怜地望着她。“你们刚聊什么?怎么你眼眶这么红?”
朗叔在妻子耳边嘀咕了些话,花婶恍然大悟。
“这还不简单——”花婶睨了丈夫一眼。“她没地方去,就把她留在咱们这儿啊!”
翠微与朗叔同时喊:“这儿?”
“没错,就是这儿。”花婶笑得自信,彷佛一切她都已经想好了。“正好我们俩年纪也大了,趁这机会帮少爷找个伴,不是挺好的?”
“但是——”想到早先黑羽的反应,朗叔不确定他会不会同意。
“放心,这事包我身上。”花婶“砰砰”重拍了两下胸脯。“你就安心住下,其它事,全交给我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