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黑羽招翠微来书斋,给了她一本《三字经》,问她认得多少。
说起这她可骄傲了。“别看我这样,我小时候也是读过《三字经》与《千字文》的!”
这倒稀罕。他微笑问:“谁教你的?”
“我爹。”翠微没看书便诵出了《三字经》全文,接着叹口气。“我爹是读书人,年轻时上京赶了几次考,还没入过金榜,身子已经赶坏了。我娘是麻丘有名的接生婆,最后我爹死了心不再上京,留在家乡开了小书塾。我比姊姊幸运,小时就常窝在爹身边听他念书。”
难怪,黑羽心想,她容貌气质就是跟一般乡野村姑不太一样,原来是家学渊源。
“你爹娘离世,你几岁?”
她歪着头想。“我爹走时,我大概七岁吧,娘是我十岁时走的。爹娘一走,生活担子就全落在姊姊一个人肩上了。”
“难怪你拚死也要让她幸福。”他轻摸摸她蓦地黯然的脸庞。“别难过了,日子会越过越舒坦的。我已经吩咐朗叔,多加留意确认大姊何日成亲,那一天,我会带你到隐密处送她一段。”
他这提议,教她蓦地湿了眼眶。“您对我真好,老在我还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之前,您就先准备好了……”
“要读懂你一点都不难,”他捏捏她脸颊。“你的脸简直就像张纸一样,心里想什么全写在脸上。”
她开头不懂他说法纯是比拟,还傻傻摸了摸脸,好一会儿才想到自己脸上不可能写着字。
她傻乎乎的神态逗得黑羽好乐,还真抓起笔在她脸上欲提字。
“不要,您别老捉弄我……”她娇呼地挡着他伸来的手。
“别动,我想想看该写什么……写爱煞黑羽好了……”
“讨厌!”她像小老鼠似地绕着圆桌窜跑,一不小心撞着书橱,上头“啪”地掉了本书下来。
“撞着哪儿了?”黑羽赶过来问。
“我没事。”她笑着摇头,他老当她是纸糊的,一撞就碎。“揉揉就好了。”
接着,她望见摊在地上的书册,入眼便是一首古老的恋歌,叫《越人歌》。
她好奇拾起,念了起来:“今夕何夕兮,嗳,下一字叫什么?”
黑羽探头。“叫‘搴’,搴舟中流。整句意思大概是,今日是怎生一个夜晚,我正好掌舟来到河中?”
搴这个字正中她的回忆。她眼一亮。“您教我,我想知道它里边写着什么!”
他笑着拉她同坐桌前,一字一字念了起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她跟着念了几回,才又问:“歌里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一个舟子因缘际会在她船上遇上了王子,她很开心,虽然觉得坦露心意是很不好意思的事,但是王子从没笑过她。只是可惜,因为言语不通,王子虽然喜欢她的歌,却好像没感受她词里的情意——”
开头她听得开心,可一听见末段,她不禁一愣。“耶怎么办呢?舟子唱的词王子听不懂?”
黑羽笑。瞧她急的,当真把舟子看做是她自己了。
“是有个传说,说王子很喜欢舟子的歌声,回头找人家问了词里涵义,一听就发现了舟子对他的情意,然后,他便派人接她进家门。”
“这才对嘛!”她喜欢这首有船有河有王子的歌,感觉就像唱他们一样。“您说这是歌,能唱吗?”
他微笑。“当然可以。我教一句,你跟一句。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等她开口和了之后,他才发现,她有副天生的嗓子。那歌声之圆脆,有如银铃鸣转,叮叮咚咚,悦耳极了。
徒儿质佳,黑羽这个当师父的自然教得更起劲。
他先唱:“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翠微接和:“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顽而不绝兮……”
“……”
过午,黑羽趁花婶回房小憩,拉着翠微跟一匹白鼻的花马,两人悄悄溜出“浸月邸”。
“万一花婶知道,她会担心吧?”翠微乖,要她瞒着极疼她的花婶做事,她表情颇不安。
“有我跟着,不会有问题的。”黑羽抱她上马,随后一跨,跟着落坐在马背上。
他双脚一夹,花马箭般驰了出去。
这是翠微头回骑马,自颊畔拂过的疾风,很快教她忘却早先的忧虑。
“想不到骑马这么好玩——”她回头瞅着黑羽笑,垂在她颊侧的发丝经风一吹,凌乱中带着几丝顽皮。
黑羽看她指天指地,一会儿嚷着前面有鹰,一会儿说她看见野兔了,总之欢欣笑声从她上马之后就没停过。
他紧搂着怀中佳人纤腰,嗅闻着时不时拂进鼻尖的发香,心想,他此刻所知所感,大抵就是一般人口中说的幸福了吧?
直到花马钻进林道,她才想起。“你要带我上哪儿?”
“前头有片桔梗花田——”他才刚说,马儿就将他俩送到了。
一片原野,上头长满一丛丛蓝紫色的桔梗,宽阔无际超出翠微想像。整片山谷看起来就像梦一样,放眼全是深深浅浅的艳蓝。风儿一吹,脆弱如柳的茎秆随风摇曳,美得教人心颤,她久久说不出话。
翠微在麻丘待这么久,入森林也不知几百回,但从不知道林子深处,竟藏着这片人间仙境。
黑羽抱她下马。一黑一白两人立在花田中,他远眺滑过天际的云朵,突然有股想信笔作画的冲动。
好巧不巧,他心头这个想做点什么的欲望,翠微似乎也感觉到了。
她张口唱出上午刚学会的《越人歌》,虽然这儿没舟没河,可却有个名副其实的王子。
清亮歌声回荡草原,黑羽听了一会儿,掏出一直挂在腰后的玉笛,灵活地凑了起来。
哼歌的翠微开心得眉眼都壳了。
“呐。”曲子吹罢,黑羽走到一旁从树上摘了两颗黑紫色果子,丢给她。“挺好吃的,试试。”
她咬了一口,带酸的果肉吃得她脸微皱,可又好吃得停不下口。
“这果子叫什么?”
“不知道。”黑羽朗笑。“我是上回带‘吱吱’出宅子,想说它伤好了也该让它离开了,那天它就爬到树上,边吃边把果核往我身上扔……”想起那时的惨样,黑羽苦笑。
难怪这几天一直没遇上它,原来是被送走了。翠微瘪着嘴帮“吱吱”抗议:“我猜它是在生气,气你不让它继续留在宅子。”
他知道,点点头。“早先它脚伤未好,留它还情有可原,但它毕竟是属于山林的。”
“你想念‘吱吱’?”她观察他的表情。
他揉了揉额角,没说话,但那眼神,分明就是思念之意。
翠微靠近他,从背后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吱吱’不舍怪你的,你对它的心意。它一定感觉得到。”
黑羽心头一阵暖。这丫头,什么都瞒不了她眼睛。
“好了,你快吃果子。”他转身将果子往她嘴里凑,接着抬头喃喃自语:“说起‘吱吱’,我才想起一直忘了多摘点回去给朗叔花婶他们试试。”
“我来摘。”她自告奋勇。果子吃完她两手在树干上抹抹,之后便跳着想摘下她扬手够不着的果实。
见她动作可爱,黑羽也不帮,只是环臂旁观。
他想看她会不会开口要他帮忙,或者,她又会想出什么法子摘下果子?
结果这小家伙,竟裙摆一撩准备爬上树去!
“嗳嗳!”他赶忙从后抱住她。这丫头真把自己当“吱吱”看了。“你都不怕摔断脖子?”
“但是果子很高——”被抓下地的她抬头,慢了一会儿才想到,对啊,有他在嘛!“帮帮我,我想带几颗回去让花婶他们尝鲜。”
“先要看你给我什么奖励——”他故意为难她,实在是因为太喜欢她昨晚生涩又大胆的表现。
那猫似的舔吻,至今还深印在他心房,搅得他整夜难眠。
翠微毫不考虑踮脚一亲,可当他手臂一环想加深两人接触时,她却反手捂住他嘴。
“不行。”她笑得又甜又贼,真的是学坏了。“你要先帮我摘果子,摘了我才要亲。”
哎呀!他一脸惊诧。这个羞怯怯老嚷着要牺牲自己的小家伙,什么时候学会讨价还价啦?
可是,他还真喜欢她现在的表情。
“摘就摘。”他手一伸,拉了把较低的树枝,轻轻松松四颗果子入手。
她喜孜孜捧着将果子放进鞍袋,打开才发现里边搁着条卤牛腱跟一囊清水。她拿出朝黑羽一望,黑羽摇头。
“不是我,大概是刚才花婶听见我嘟囔桔梗没了,料到我会想带你过来。”晒干的桔梗是治咳的好药材,前些日子医治翠微入药用得凶,药盒都见底了。
“所以花婶早知道了?”
黑羽笑。“宅子里发生的事,她有什么不知道的?”
他手探进鞍袋,发觉下边还搁了块软毡,他找了块较平的地,抖开平放。
坐下后,他朝她勾了勾指头。
“要喝水吗?”手里正拎着水囊的她还傻乎乎的。
“你忘了你刚怎么说?”他一副大爷似地指指自己的嘴,仿佛跟她玩上瘾了。
他越是露骨表现,翠微反应就越是害羞,要知道刚才那—啄,可花了她好大力气才鼓起勇气的。
娇怯怯的,她提着裙摆来到软毡旁,未站稳就被他抱了满怀。
“你这淘气鬼,谁准你学得那么坏,反过来欺负我?”
“就你准的啊!”她回嘴回得多顺,脸上笑容多甜。
曾几何时,她已习惯不再当他是主子喊着“您”,而会用“你”来唤他了。
细心的黑羽想当然发现了。
“真好。”他脸贴在她腰腹喃喃,感觉她慢慢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