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两夜的假期终于到了尾声。用过午餐,两对男女就要分别下山。
午餐后,曾父找来他的律师友人,显然要趁孩子们离开前,把遗产的事谈清楚。
曾父开口。“我答应要给你们的财产,都已经安排好了,委托给我这位朋友,明天他就会跟你们联系。我没有陪在你们身边,但你们的近况、你们的工作和交友,我都有留意,一清二楚。”
这一刻终于来了。徐莉欢有点不安,她瞧向黎上辰,早上起床后,他忽然变得很沉默,不管问他什么,他都回答不多,但他不时望着儿子,若有所思。她很想跟他谈儿子的事,又怕开了口,会提醒他迅速展开争取监护权的行动。他不要钱,她还有什么筹码可以说服他放弃?
曾父续道:“……我原本打算,即使你们没带人来,甚至你们根本不愿意来见我,我还是会把遗产给你们。”
相较于闻言震惊的欧观旅,早就知道此事的黎上辰镇定得多,但他还是不明白,父亲为何要这么大费周章?难道只为子孙承欢膝下的陪伴?
曾父道:“但你们都来了,我想,无论如何,你们会带来见我的女孩子,应该都是你们真心喜欢的,跟你们相处这几天,我心满意足。按照当初的条件,我会分别给你们一笔钱,因为上辰意外帮我添了个小孙子,我会多给他三千万。给观旅的是这处山庄,这里市值上亿,每年还有收入,就当是给你未来孩子的教育基金吧……”
黎上辰兀自沉思,就见父亲说完话,眼神向他投来,微微一笑。
那笑,有歉疚,有欣慰,有深刻了解,也有更多期许。
他忽然有个领悟:父亲既然明了他们兄弟的状况,还故意安排这次假期,也许是想促使他们兄弟突破现状——让还是单身的欧观旅交个女友,让与前妻离异的他有第二次机会,父亲可能也知道他的心结,想促使他面对自己的感情。
可惜,对于父亲的用心,他只能说抱歉了。
欧观旅有话要跟父亲说,父子俩先离席,程予乐也回房去收拾行李。
午餐桌上只剩下律师、黎上辰与徐莉欢,跟还在吃水果的徐子劲。
徐莉欢很忐忑。这时候有律师在场,气氛有点诡异。
黎上辰开口。“何先生,我父亲委托你处理他的遗产,我有件事,也想委托你一并处理,是关于我儿子的,不知道你方便吗?”
律师颌首同意。
他现在就要谈监护权问题?徐莉欢措手不及。“你要当着小咩的面讲这件事?”他就毫不顾虑孩子的感受吗?
“趁着有律师在,一次谈清楚,免得麻烦。”这件事只需三言两语就能解决,正好让律师做个见证——虽然一开始他曾威胁她,但他无意争夺孩子,从一开始他就准备好要放弃。
好吧,要谈就谈。她挺胸,重申立场。“我拒绝放弃小咩的监护权。我不反对你要求享有父亲的权利,但小咩是我带大的,我是他最熟悉最信赖的妈妈,你要是强行把他带走,太残酷了,他会很害怕、很困惑——”
“但我过去几天和他处得不错,我想他对我已经有一定的认识了。”
“也才三天,你对他而言,不过是个短期的玩伴。”
一个玩伴?他下颌抽紧。“我相信我不只是个玩伴,在学习当个父亲方面,我进步很多,小咩也愿意开口叫我了,昨晚他作恶梦,是他主动要我抱,你也教我该怎么做,我以为这代表你和他都接纳了我。”只要她一句肯定,一个温暖的眼神——
“所以你这几天是在测试你当个爸爸的可能性?”她震惊,昨晚他是在试探孩子跟着他的意愿吗?他的亲密、他的关怀、他的拥抱甚至他的吻,全都是诱她卸下防备,让他接近孩子的伎俩吗?
“算是吧。”他是小心翼翼地度过这几天,珍惜这个无法拥有的梦。
“我还是不认为三天有什么意义——”她气得浑身发抖。他怎能如此卑鄙?
“我的表现还不够好吗?”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他希望他曾带给她与孩子快乐——
“还不够当孩子的爸爸。”她绝不让步,绝不把孩子给他!
他面无表情,浑身发凉。
他不觉得自己有能力建立一个家庭,保护家人,他只希望能和她与孩子共度三天,留下美好回忆。或许他曾有那么一点渺小奢想,期望自己意外地会是个好父亲,但此刻在她寒凛的眼神里,这些荒谬想法也都被打碎。
早就知道这是个梦,不是吗?为何心痛的感觉,如此真实?
“好,那就这样吧。”几秒后,他重新开口,语气里毫无情绪,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就如他的心。
他转向律师。“何先生,请记住我以下的话,并依此处理。”
律师有疑惑。“徐小姐若有意见——”
“以我的意见为主,她的意见不重要。”
她不重要?徐莉欢咬牙,忍耐,先忍住,芳芳正在帮她找律师,现在先弄清楚他的意图,回家后马上可以拟定战略,还不算迟——
“我父亲一共赠与一亿三千万,我只拿三千万,其余都给徐小姐。”
她傻住。她是不是听错了?
“从前我不知道我有孩子,既然知道了,往后我会定期支付他的教育费用,金额就请你和何先生讨论后,决定一个数字,我会照付。”话是对徐莉欢说的,他却没有看她,他望向律师。“我急需这笔钱,麻烦你优先处理我的部分。”
“等等!你不是要小咩的监护权——”
“你是他的母亲,永远都是,他生下来就没父亲,往后也一样。”
徐莉欢完全被弄糊涂了。他改变主意,不跟她争儿子了?为什么?她茫然不已,脱口问:“你要让你的孩子,跟你一样没有父亲?”
他又露出那天去餐厅找她时,谜一般的眼神。“如果你希望我认了小咩,我会认他。如果你不愿意,将来你若再婚,能找到一个愿意接纳小咩的男人,我也没有意见。我会尽父亲的义务,但不会要求任何父亲的权利,他是属于你的。往后,我不会再介入你们的生活。”
他低头看表。“我还得去接小蒋,再回去工作,你可以自己搭计程车回去吧?我会帮你叫车。这这样,我先走了。”他跟何律师点个头,起身就走。
她不懂,为了争监护权,他积极付出这么多,他已获得孩子的信任,他握有的人脉资源比她更多,当真要争监护权,他不一定输,为什么忽然放弃?
“上辰?”
他似乎没听见,步伐又急又快,转瞬间便走出她的视线。
最后,徐莉欢带着儿子搭计程车返家,车资由黎上辰付清。
一得知她返家,芳芳马上带着找到的资料赶来。“我帮你问到几个擅长打监护权官司的,还有个女律师自己也跟前夫打过这种官司,收费特别便宜——”
“不必了,上辰不跟我争孩子了。”徐莉欢坐在沙发里,心思还有点恍惚。
芳芳瞪大眼。“他怎么突然这么好心?”
“还有,小咩的爷爷多给了三千万,上辰他只要三千万,其余都给我。”
“哇,你不就是亿万富婆了?”芳芳吹声口哨。
“我觉得他很不对劲,他一直拿小咩来威胁我,逼我合作,他一开始也说是为了钱,可是到了最后,他不要钱也不要孩子,我真的不懂为什么……”
“这样不好吗?你不是就怕他来抢小咩,他不抢不就好了?欸,你该不会舍不得他吧?”
“哪有?”她双颊发热。“他还说往后不会再介入我跟小咩的生活,这语气很不像他,他不是那种轻易放弃的人。”
“唔……会让一个意志坚定的人突然改变决定,通常是因为有重大变故。”芳芳沉呤,突然大叫:“他该不会得了什么绝症吧?!因为只剩几个月生命,他想做好事,所以——”
“绝症?”徐莉欢惊呆了。
“唉呀,我乱猜的啦!也不一定就是,既然你这么担心,干嘛不去问他?”
问题就在,她不敢去问,怕他改变主意,回头跟她争儿子。
但这几日的融洽气氛不是假,她曾偷偷幻想,若是他重新追求她,她会考虑,若是复合,他们可以一起拥有孩子,故事会有个完美结局,结果全是她一厢情愿,他离开的速度像逃离一场灾难,没回头看她一眼。
难道……他真的得了绝症?
她反复猜想他失常的行为,心神不宁。晚上,她在房中整理行李时,小蒋打电话来。
“表嫂!你回家了啊?”小蒋听起来很愉快。
“是啊,你呢?”他在表弟身边吗?也许可以透过小蒋探问。
“我跟席娜昨晚就退房了,我带她来找我朋友,我们一堆人正在海边喝酒讲鬼故事,超好玩的!我哥呢?他没跟你在一起吗?”
“没有,他现在应该在摄影棚吧。”看来他没跟表弟在一起,她难掩失望。“我们中午分头下山,之后我就没有见过他了。小蒋,我问你……”她握紧话筒。“他是不是罹患了什么绝症?”
“绝症?哪有啊?他很健康啊!你怎么会问这个?”
“因为他父亲给他的钱,他大部分都给了我,他原本要争儿子的监护权,也没有动作,他甚至不想再跟我们联系。”
小蒋沉默几秒,严肃道:“我就怕这样。”
“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表哥的情况吧?他其实是我姑姑的儿子,被我爸妈收养。”
“我知道。他很少提过,但我感觉得出来,他似乎很在意这件事。”
“这是他的私事,而且又牵涉到我家人,我实在不方便说……算了,这事大家都知道,也没什么好瞒的。当年,我姑姑是北一女的优等生,聪明又漂亮,是全家人的心肝宝贝,结果遇上我表哥的爸爸,未婚怀孕。我家是书香世家,家族里好多人当校长或老师,家教很严的,这件丑闻传遍乡里,所以我姑姑生下他,马上被送出国念书,由我爸妈收养他——”
小蒋顿了下。“我家人对他很不好。从小,我爷爷奶奶不准他一起吃饭,他要等全家人吃完了,才能上桌,吃些剩饭菜。我爸爸很疼我姑姑,对他也很冷淡,只有我妈,把他当自己儿子疼,常常偷煮些好的给他吃,他生病也都是我妈在照顾,我爷爷每次提到这件事就会很生气,骂他把我们全家毁了……”
“要是他有选择,他也不想让事情变成这样啊!”她为他抱屈,好心疼。
小蒋叹气。“七岁那年,他才知道我姑姑是他亲生母亲,那时候我姑姑已经嫁给别人,他不知道怎么求她的,让她答应每个月出来见面。这件事没人知道,直到他十四岁时,被我姑丈发现了,我姑丈才知道我姑姑曾经未婚生子,那个人差点闹到离婚。我爷爷气得拿藤条打我表哥,骂他是生出来讨债,我姑姑好不容易有个好归宿,又被他破坏。”
“这怎么又怪他?他母亲嫁人时就该自己交代清楚,隐瞒这么重要的事,人家当然会生气。”她为他不平,这些纠葛也许就是命运的捉弄,令所有人痛苦,为何他却承受得最多?
“还好,我姑姑后来保住婚姻。我表哥没再去找过她。经历这么多事,他从来没埋怨,我爷爷骂他,他也从没回嘴,不过他成年后离开家,就很少回来了。那一年,他回家说要娶你,除了我妈,大家反应都很冷淡。我爸对他说,希望他考虑清楚,不要像他的亲生父亲,毁掉一个女孩的终生,最好也不要有孩子,以免婚姻破裂后,谁要养孩子还是个大问题。”
太过分了!她差点愤激地嚷出来,这就是他不想要孩子的原因吗?而她竟不止一次对他说“你不会是个好爸爸”!他伤痕累累的心,有多少伤口是她刺的?她好懊悔,她太残酷,他有没有生她的气?她该怎么向他道歉?
“结果他也没说什么,那天晚上我跟他去居酒屋,他喝醉了,问我,他是不是真的很坏,所以全家没人要祝福他?我拼命安慰他,他就不说话了,瞪着酒瓶发了一晚的呆,我觉得他就像那个酒瓶,装满流不出来的眼泪。”
而她已热泪盈眶。这些事,为何他从不对她说?为何要独自承受?
她忽想起,他曾说想变成鸭子,离家出走,她以为那是每个人年幼时都有过的孩子气念头,其实,他是真的想离开那个家,他想从那个没有人爱他的地方逃走……
“后来,你们结婚,那一年是我看过他最快乐的时候,我觉得是因为他从小不被接纳,造成他不相信自己。大家都指责他毁灭了他母亲的幸福,他不相信自己也能让别人幸福,他不是不想要你和儿子,他是不敢要……”小蒋叹气。
“所以,我可以去找他吗?我会不会惹他不高兴?”她好想立刻见到他,却又彷徨。
“绝对不会,虽然他可能会假装拒绝你,但是我敢保证,你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他随时都想见的人——”
挂了电话,徐莉欢坐在床沿,失神良久。
窗外,城市夜景繁亮,他在哪扇点亮的窗子里?她好想见他。
他是以怎样的心态在爱她?浓烈而绝望,却愿意随时放手吗?拥有着她,却又随时准备失去?他奉献所有,却不求回报,害怕他无法让她幸福,只想推开她,他爱得很卑微,因为他自觉没有资格被爱——
这个傻瓜!怎会这么傻?傻得让她好心疼,也傻得让她更爱他了。
她才不要接受他自以为是的好意,她想爱他,也想为他所爱。虽然他推开她,可没说不准她主动接近他,就算他不准,她干么乖乖听话?
但是,万一他死脑筋,还是不肯接受她呢?
她微笑,心情豁然开朗。望着窗外夜景,她径自计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