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级餐厅灯光柔和,钢琴独奏轻悄地滑过精致装潢与蕾丝桌巾,这桌或那桌,都是打扮入时的男女。
男人独坐角落,读着手里的杂志。他肤色偏白,面目俊秀,浅金色眼镜框出一双深邃墨眸,眉形略显有棱有角,暗示坚毅的性格,但温煦的眼神、常带笑意的薄唇,令他显得潇洒斯文、风度翩翩,连举杯就唇、喝个白开水的模样都优雅绝伦,他若生在古代,肯定是浊世佳公子一名。
女侍第七次来倒水。当他灼亮眼眸从纤长睫毛下抬向她,回以示谢的微笑,女侍霎时忘记呼吸,失去语言能力。
造物主赐给这英挺男人成熟的迷人风度不够,还赋予他少年似的纯真笑靥,太犯规了呀!
女侍故意在他桌边流连,殷勤地整理桌面,问他要不要换本杂志。
他婉拒了,对女侍刻意柔媚的嗓音和肢体动作视若无睹,最后,女侍失望地走开。
女侍走了,黎上辰继续看杂志,偶尔检视手机讯息。他是如此悠闲,谁也看不出他其实在等人,而他等的人,已经迟到三个小时。
他等待的,是他结缡一年的妻子。今天是他们的结婚周年纪念日。
他表面平静,内心翻涌。她去哪儿了?他跟她确认过时间,她保证班机会比他们约定的时间早一小时落地,她赶过来绰绰有余,现在,她人呢?
她甚至没捎来一个电话,说一声她会晚到。一个空服员比他这个制作人还忙,忙得连电话也没空打——真的是忙工作吗?
在充斥俊男美女的航空业,一飞出去就是十天半个月,她在外头做什么,他一无所知,他只知道她的手机里常见男同事的暧昧短讯,照片里常有和男同事的亲密合照,她总解释那是朋友,大家飞出去,身在异乡,互相照顾——谁知道有没有照顾出别的什么来?
三小时,可以发生的事,很多……
他拧眉。罢了,今天是特别的日子,不要想这些教人郁闷的事。
他收回思绪,继续专注在杂志上,直到店门的风铃叮当响起,他抬头。终于,他的妻子到了。
徐莉欢一进门就夺取全餐厅注目,一半是因她还穿着航空公司的制服,短裙下着黑色丝袜的美腿踩着高跟鞋,修长诱人,一半是因为她妍丽的外貌。她长发梳髻,翘睫秀眼,完美挺鼻让她五官漂亮立体,她是那种拍宣传照时会被安排站在中间的美人。
看见丈夫,她拖着小行李箱走向他,脚步不快。
她好像不急着来见他,好像忘了她迟到三个小时。黎上辰忍住不满。一年的婚姻里,他已太习惯压抑真实的感觉。
徐莉欢在他对面坐下。“抱歉,转机的时候出了状况,我们忙着安抚乘客,又有个小孩走失,全部人找疯了,忘记打电话跟你说,让你等这么久,抱歉。”
“嗯,没关系。反正等都等了。”
徐莉欢直直望他。“你生气了?”
“没有。”
她咬唇。“我是说真的。你若不信,可以打去问我同事——”
“不必,我相信妳。”
“如果相信,为什么你脸色这么难看?”
她在指责他吗?他哑然。“我足足等妳三小时,妳想我还笑得出来吗?”
“如果你觉得浪费时间,可以不要等。”见他脸色一沈,她才发现自己失言。“对不起,我的意思是,结婚纪念日当然意义重大,可是平常的每一天更重要,不是吗?既然我有事不能来,你其实不必坚持等我——”
“是没错,但我们平常就各忙各的,一个月见不到几天,要是不借着特别的日子把我们拉在一起,我不知道我们还剩下什么。”
只剩一个名为婚姻的空壳,装着貌合神离的他们。
“你知道我工作忙——”
“是啊,妳永远都忙,比起妳宝贵的空服员工作,我只能靠边站。”
一股气塞住徐莉欢胸口,几句倔强气话滚到口边,但她忍住。
他也察觉自己过于尖锐,立刻放缓口气。“抱歉,我承认我等太久了,有点不高兴。我知道妳很忙,我不怪妳。”
“是我不好,你不需要道歉。”她配合露出粉饰太平的笑容,但满心涩然。
他们这样有多久了?起先是因聚少离多,难得见面不想吵架,即使不满对方太忙碌,也选择隐忍,以为这样是体谅,内心积累的怨却越来越多。
直到现在,他们都练就了言不由衷的本领,他明明不高兴,却装出通情达理,她明明很想问他上周被拍到去当红女星家过夜是怎么回事,却问不出口。
她苦涩地想,他大概以为她飞来飞去没时间看报纸吧?其实她都有留意,他身在五光十色的演艺圈,处处是诱惑,他和哪个女明星见面、参加哪个名模的Party,她全一清二楚。他总说他是为了事业,不得不应酬,呵,都应酬到人家香闺里去了,还真是勤奋工作啊……
他的心,早就不在婚姻里,还计较什么结婚纪念日?
但她还是买了纪念日的礼物。她是记着这天的。
“我带了礼物给你。”她从行李箱里取出一个包装漂亮的小盒。
“呃,谢谢。”黎上辰微讶,没料到她这么用心。他打开盒子,是一只机械式手表,他更讶异,他曾说过他想要一只机械表,没想到她还记得。
他拿起表,盒里还有一张纸,摊开一瞧,他愣住了——是离婚协议书。
徐莉欢道:“我想清楚了,当初结婚太冲动,我们事业心都太强,都想往外跑,不适合共组家庭,离婚对我们是最好的。虽然结婚前没有协议,不过我们各自有记帐,要分财产很快,希望你今晚就签字,之后再找律师处理细节,可以吗?”
她心跳好快,他会同意吗?无论如何,她已经决定了,不会改变。
他看着她,表情一片空白,他缓缓抬起右手,蒙住脸——然后,他笑了。
她很错愕。他竟然笑了?她猜想过他的反应,他应该会生气,会质问她原因,会怀疑她在开玩笑,也许会很愤怒,但他却笑了?
就听他低声笑着,笑声中有荒谬、有惊奇、有不可置信,但没有愤怒。片刻后,他才止住笑。
他淡淡开口:“其实,我今晚也打算跟妳提离婚。”
“原来你也想离婚啊?”徐莉欢强笑,她再三考虑了一个月才作出的决定,他却满不在乎地说出口,原来,只有她在挣扎、放不下,而他早就放弃了她。
“妳说的没错,我们都不适合婚姻,当初真的是爱昏了头,因为跟妳在一起感觉太好,我没想太多就跟妳求婚了。”黎上辰故作洒脱地耸肩,他用平静的脸色掩饰内心的五味杂陈。原来,他依然在乎她,否则不会这样难受。
但他不允许自己可怜兮兮,他不要在一个不要他的女人面前低声下气。
“是啊,决定要结婚的时候,我好快乐,现在回想起来,好像上辈子的事了。”徐莉欢微笑,既然他不在乎,她也可以,装也要装出来。
“怎么都没想到,结婚之后,我们反而疏远了。”
“没办法,可能因为我们都不是适合家庭的人吧?尤其是你。”
他墨眸难以察觉地一闪。“我看妳也是啊,飞出去像丢掉,回家像捡到。妳飞出去异地,也不缺男——不缺人陪,不会想念家的温暖吧?”
“那也要这个家有温暖让我想念啊!你老是不在家,我在家有什么用?不如多飞几趟赚钱。”徐莉欢端起空服员的标准甜笑,语气酸溜溜。“你别说得好像很委屈的样子,我不在,你也不寂寞,总是有漂亮的女明星啊模特儿啊约你,你不是夜夜笙歌吗?”
“我也是因为妳都不在,只好向外发展,每天回家只有我一个人,有时候我以为自己还是单身汉。”他用字含蓄,但口吻讥讽。
“结婚前我就说过,我热爱我的工作,不会放弃。”
“我没要妳放弃,但妳一个月在家的日子没几天,太不象话。”
那你不顾已婚身分跟一堆女人鬼混就很象话吗?徐莉欢不想再做无意义的争执,把协议书推过去一点。“你签不签?”
他左手摊开,掌心向上。“借支笔。”
她找出笔,放进他手里。他握住笔,就不动了。
她抬头,对上他视线,他正凝视她,深邃俊魅的眼神,有些忧郁,有些落寞,彷佛心事重重,让她一瞬间心跳乱了节奏。
尽管恼他、不满他,她仍旧会为他心悸,也许她还是爱着他,但她无法盲目地奉献到底,为了爱一个已经不爱她的男人,有所不满也视而不见。再说,他们各有工作,都不肯让步,生活歧异太大,这桩婚姻早晚要走到结束。
黎上辰收回手,掌心被她不经意碰过的地方,隐隐灼热。她仍能动摇他,一个小小碰触就能使他有反应,但她的心早已远扬。他黯然,临到割舍时,才发现有多不舍,但现在,都太迟了。
他抚摩着笔。“没想到我们婚后最有默契的一次,竟然是同时提出离婚。”
她勾唇,似笑非笑,不置可否。
“离婚后,妳有什么打算?”
“照样飞啊,我想排很多班,一年飞十二个月,好好赚钱。”往后回家再也不会见到他,有些失落,她打算用工作填满生活,就不会想太多。
“妳小心点,别累坏自己。”想起她傻大姊的个性,他有点不放心。“妳知道我的电话和手机,有什么需要可以打给我,要是找不到我,打给我助理,或者——”
“够了够了,我会照顾自己,不必你担心。”她好笑。“有人像你这样,要离婚了,还这么顾念前妻的吗?”
“我大概是全世界最有良心的前夫吧。”他望她,最后一次深深凝视她,将依恋尽数悄悄收藏于内心。
然后,他握着笔,略一迟疑,工整地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