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
“找到了……在哪里?”
“回总管,‘京子戏园’ 。”
“……准备马车。”
“是。”
冷少怀搁下笔,望着烛光闪烁,思忖片刻,才起身离开书房。她走到门口,忽又回头望……王府内最大的书房,书案上堆满书函、账册、请柬,一堆政务本该由他亲自过目,他却成天往外跑,不理事。
先帝驾崩半年多,这半年来,他像脱缰之马,逮到机会就溜得不见人影,在外头饮酒作乐,逍遥度日……曾经寒冬深夜里在她房内埋首大悲痛哭,在此盛夏之夜,仿佛昨日梦一场。
她为了保住总管的位子,处处帮他收拾善后。
她这么做,是不是错了
夜幕低垂,灯火通明,西门大街上有两家戏园,分别是“京子戏园”和“华生戏园”,这里通常一入夜就挤满了人。
一般戏园内的格局差别不大,园内正中央是戏台,戏台两边有齐腰高的栏杆,旁边有一个小门通向后台,除了背对戏台那一面,其它三面便是看台,摆放了椅子。正面对着戏台的,多了一张张四方八仙桌,其中二、三张比较考究的桌子,是给有钱大爷准备的。
离戏台愈远,椅子就愈差,到了最后靠近门边的,就剩下长条凳可坐。
来此看戏的没有阶层之分,来自各行各业,有做工的、拿锄头的、开店铺的、谈生意的、富家大爷等,可说是龙蛇混杂之所。
上流阶层的达官显要、豪门贵胄通常不会来此,一来身份特殊,更有安全顾虑,再者,他们想看戏,只须找戏班子进府内搭台献艺,根本不需在此人挤人。
京子戏园今日戏目挂的是“再生缘”,讲述帝王与一宠妃的故事。宠妃病殁,皇帝以玉钩殉葬,却因过度思念,遂叫人作法,与鬼魂相见,告知十五年后转世为河间女子;后果然有一河间女子双手拳曲不开,皇帝亲自张之,手中有殉葬玉钩,果是他爱妃后身,两人因此再续前缘。
此时正上演到妃子病逝,皇帝悲恸思念。戏园里有贩子手提小篮走动,卖着干果、瓜子,还有卖茶的提瓶拎壶穿梭于前头的桌子间,只要那些有钱的大爷杯里空了,卖茶的就会立刻跑过来湖茶。“大爷,还要来杯茶吗?”卖茶的在这里卖了好几年的茶,早已练就一双精目,平时都会特别注意最前方那二、三张桌子上的客人,因为那里是最好的位置,只有有钱的大爷坐得起,通常给的赏钱也会比较多。不过今日他却不时看着第2排中间这张四方八仙桌的客人。
照理说,一张桌子可坐四人,这桌今日却只坐了两人,换句话说这两人买下了四个位子,以这等价钱,该可坐更前头的位子才是。
如此大方的“坐法”,偶有一、两位,本也不稀奇,引人侧目的是其中一位大爷,看他衣着上等,品味不凡,长相年轻俊俏,脸皮像豆腐似的光滑白嫩,眉目如画,仔细看来也不过十六七岁,却看他好大架子、好大气势,像是与天俱来,天生娇贵之人。
而另外一位,看来也年轻,衣着料子也不错,不过一看就知道两人是主仆关系。连仆人都买了位子坐,这位少年爷儿肯定人不错。他走到他身边卖茶,心脏跳得特别不安稳,深怕得罪了贵人似的,不由自主地更弯了腰。
罗璟正看得聚精会神,随意点了点头。坐在一旁的贾小六就负责掏银两付茶钱。
“大爷,买点零食吧?”卖茶的一走开,眼尖的贩子看这里有赚头,立刻过来问。
只是这贩子年轻,工作不久,没有卖茶的心细,靠过来的身体一半挡去戏台。
罗璟浓眉微蹙,白他一眼,从篮子里抓了一把瓜子啃,便把他扫开,两眼继续盯着戏台上看。
此时台上正演到皇帝派人作法,与他的爱妃魂魄见了面。
“去、去、去。”贾小六一脸不耐烦,付钱赶走贩子,两眼也跟着主子盯着戏台看。
他正看得入迷,突然有只手拍他的肩膀。
“不买、不买,走开!”贾小六头也不回。这只手没死心,又拍了两下。
“去、去、去!”贾小六索性掏了碎银子,头也没回的打发人。
“……小六,你在外头出手总是如此大方吗?”冷冷淡淡的声音沉吟不悦,心里想,回去要交代账房一声。
贾小六顿时头皮发麻,眼珠子瞪着戏台,却已忘了台上演什么,整个人弹跳而起,差点把椅子撞翻了。
“冷、冷……”他看见那张面无表情、五官细致的俊美容貌,吓得心脏猛抽,偷眼看主子,只见他完全不理人,继续啃瓜子,专心看他的戏。这、这下……可怎么办啊?
两人站着,挡去后面看戏的,顿时传来一阵嘘声。
“你到外面去等。”冷少怀淡淡吩咐。
“是!”贾小六赶紧离开。
她在小六的位子坐了下来,嘘声才停。
“七爷。”在外头,为了他安全,不暴露身份,都喊他七爷。
罗璟看着戏台上,皇帝想抱爱妃,却是阴阳两隔,拥抱不得,两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流,正到了感人万分的时候,看得他眼眶跟着红,根本不管冷总管已经找到了他。
冷少怀瞥一眼戏台旁红布高挂的戏名!“再生缘”。此剧她看过书,所以大约知道此时戏台上演到了哪儿。
她转回头来,“七爷,此地你不该来。”
“我不来这儿,你肯让我叫戏班子进府吗?”说来他就咬牙切齿,不说也罢!他挥挥手,不许冷总管打断他看戏。
“属下不敢阻斓,只是你成日沉溺玩乐,放着府内成堆公务不处理!”
“唉!我若早看这出戏就好了。”罗璟大叹一声,压根没把冷少怀的话给听进去。“唉,我的宛儿……”只见他目光湿,听着女角儿和扮演帝王的对话,感慨深,懊悔多。
冷少怀早已习惯了他三言两语就把宛儿挂嘴边,本不想理会他的哀哀叹叹,却想不出宋宛儿和这出戏有什么关联?狐疑地往戏台望去一眼,又回过头来,忍不住问他:“此话怎讲?”
“我没给宛儿任何殉葬之物,如今就是叫人作法,招来宛儿芳魂,问她投胎何处,也无物可认……唉,我可怜的宛儿。”
这戏……也看得太入迷了!冷少怀蹙眉,凤眼不悦,“该走了。”
“虽无物可认,不过如果我找人作法,说不定还真能见到宛儿魂魄一面……”
罗璟目光紧盯戏台,当真考虑要仿照戏中帝王的法子。
“不可能。”冷少怀直接泼了他冷水。
罗璟终于转过头来,狐疑地眯眼啾她,若有所思地问:“为何不可能?”
他突然认真的眼神,却用在这个时候,引来她莫名,心思一转,才淡淡回道:“既然她心存善念,为你中箭而死,所谓善有善报,人已死多年,该早投胎转世去过好日子了,岂有魂魄还飘荡凡间之理?”
罗璟闻言,点了点头,回头继续看戏。
“七爷,该走了。”她目光四下瞄,戏园内人潮众多,动手难看,只好先劝离。他岂会不知冷总管打什么主意?这冷少怀每隔十天半月,就亲自押着他到书房,非要他看完成堆的政务才肯放他出来,这回他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先溜,岂有笨得回去自投罗网之理。
反正在府内,在太妃、皇兄们眼中,“冷总管”万能,他自己看着办就行了。
“我要看完这出戏。”
“……看完以后,请务必回府。马车已在外头等。”
看完以后,他还想先上一趟茅厕。罗璟端起茶来,徐徐地喝,嘴角隐约扬起。
冷少怀眯起了眼,目光往后一瞥,只见远在角落有一人和她四目相接,立刻颔首,往茅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