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素离开京城整整两个月了。这一次出京父皇给他的职位很奇特:代天巡守威武崇明将军。这个职位虽然奇特,但圣旨一下,他和坚白都明白,这是父皇将他正式从户部调入兵部的意思。兵部的老尚书年前因为身体不好病死了,兵部首座的位置一直悬着。因为几位兄长分管着其它几部,所以众人都认定这个位置将来也必然留给皇子。
怀素的异军突起,跌碎了朝中一群人的眼珠子,怀素虽然不在朝中,但是坚白每隔一天都会和他书信往来,讨论朝中大小事情,从坚白的信里,怀素知道几位兄长对他的出线极为惊诧、忌惮,朝中大员也有见风转舵者,因为看他这样出风头,偷偷对坚白示好靠近。但是在众多消息中,他最想知道一个人的消息,却迟迟没有传来,那就是关于——公孙若慈。
离开京城的日子,他特意选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清晨,没有惊动她,只是带了几名随从,再会同兵部两名副将和百余名士兵,天蒙蒙亮时就出了京城。
一路行走时,他总在心里不停地想:也许公孙若慈会在他离开之后到处找人,不知道她要用多久时间才知道他已经离开了京城。也不知道她得知自己的去向之后,会不会风尘仆仆地追过来,然后丢一瓶蚀骨毒药到他的脸上?
这样胡思乱想了两个月,不但没有看到公孙若慈的影子,甚至没有收到任何有关她的消息。
他忍不住给宣化公主写了封信,送过去一些沿途的特产,在致意问候的时候,故作无意地提起公孙若慈,问她有没有去宣化公主那边。但是宣化公主的回信却没有提及公孙若慈一个字,像是忘了,又像是故意的。
原本就东猜西想的怀素因此更加烦躁了,按照最初的计划,所有的关塞巡视一遍要三个月,他硬是将时间缩短到两个月,然后快马加鞭赶回京城。
回京的这一天,又是雨天,因为一路狂奔,怀素的坐骑和衣服都沾满污泥。
“将军,咱们何必这么急,距离陛下要求的返京时间还有二十来天呢。”因为一路奔波得太辛苦,连这些常在马上奔驰的将士都受不了。
怀素充耳不闻,一路先奔到自己的府邸。
府门前的家丁看到他时都吓了一跳,一人过来牵马,一人为他挥尘,“殿下,不是说要过些日子才回来吗?”
“公孙若慈呢?”他劈头第一句就问她的下落。
两个家丁楞了楞,一人回答,“您走后的第二天,公孙姑娘就出府了。”
“去哪儿了?”他急急地追问。
“这个……公孙姑娘没说,她来的时候没带什么东西,走时也是孤身一人,连个包袱都没拿,我们以为她只是出去玩,可是后来都没回来。”
“你们就没有四处找找?!”怀素一声大喝,吓得那两名家丁张口结舌。
“那个……管家大人说公孙姑娘那么大的人,不会丢的,大概是因为您不在了,她一人住在这里没趣,就走了。”
怀素连大门都没进,又直奔户部。
坚白看到他突然出现也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怀素看了眼堂内的人,坚白立刻会意,摆手让所有人退下,领着他走入内堂。
“边关没什么大事吧?”坚白看他一脸严峻,不禁担心起来。
“边关没事。”他草草回答,看着坚白,有些嗫嚅。
“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坚白笑道:“你我之间还有事情会让你吞吞吐吐的吗?”
“三哥……是否知道公孙若慈的去向?”他鼓足勇气问出来,“我走后,一直没有她的音信,回来之后问府里的人,说她早早就走了。三哥知道她的下落吗?”
坚白眉宇一沉,“你这么匆匆忙忙地跑回来,该不会就是为了找她吧?你来问我是什么意思?以为我要害她?别忘了,我还有事有求于她呢。”坚白打量着他,“老八,你近来有点不太对劲,希望不是受了那个丫头的影响。”
怀素却没有听进去他的话,兀自想着,公孙若慈到底会去哪儿?回离愁谷吗?
“你是准备一辈子都赖着我吧?”
“赖定你了。”
最后的对话,她是那样坚定,也许他不该那样自私,没有将心事坦露给她知道。她是因为过度伤心才离开的吧?离开了,就不再回来?可是他怎能任由她离开?那个曾经在自己怀中娇笑嗔斥的甜腻身子,彷佛就在手中紧紧握着的柔软手腕……不能就这样离开。
“既然你回来了,就先去父皇那里缴旨吧。晚些时候,还有事情要你做。”坚白声音更低,“老六那个人已经不能留了。”
怀素心中一凛,急问:“出什么事了吗?”
坚白低沉的声音冰冷如刀刃,“我手下有个人叛逃到他那边了,关于我在兴城屯兵的事情,老六已经知道。近来兴城那边一直有人鬼鬼祟祟地打探消息,若让他们有了实证,老六肯定会到父皇面前告状的,所以……”
怀素蹙紧眉心,眼帘低垂,“三哥放心,我知道了。”
身在帝王之家,兄弟之间就不能有多少亲情,想和睦相处更是作梦。怀素早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了。
十三岁的时候,他亲身经历的一幕冷血闹剧,至今难忘。那天三哥生日,各宫都送来了贺礼。太子送一幅名画,二哥送一把宝剑,四哥送一块玉璧,五哥送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六哥送一坛千年陈酿,七姊则送一盘东岳的珍稀水果。
因为他年纪小,坚白特意让他不要送东西。他素来敬重坚白,没有送礼心里直觉得过意不去,于是一大早就跑到坚白宫中帮忙,擦擦弄弄,布置前殿,倒比宫里的太监宫女还要勤快。
坚白将他拉到一边,让他休息,笑他[一点皇子的样子都没有“,还说他已经十三岁了,古人在他这个年纪都可以当宰相了,也算半个大人,特意允许他在那天喝一杯寿酒。
于是他们开了延希送来的那坛酒,坚白亲自给他斟上之后就被太监叫到外面去接旨,回来之后,怀素已经七窍出血的倒在地上了。
后面的事情他和公孙若慈讲过,讲得很简单,其中却暗潮汹涌。
那坛酒,延希当然不会承认是他下的毒,后来随便拉出一个送酒的太监做了代罪羔羊。宫中太医对于怀素中的毒束手无策,是坚白求父皇斥重金从全国各地购得各种草药,给他一古脑的煎服下去,这才保住了他的命。但是那么多草药,每一种服食后的反应各不相同,有的让他全身冰冷,有的让他像掉入了烈焰火山,有的就像有千百把刀子割着他的五脏六腑,有的又让他几乎窒息得喘不过气来。
他几次认为自己大概要死了,但是坚白一直守在他床边,说着鼓励的话,让他坚持下去。
在半生半死的时候,他发誓:倘若自己活过来,一定要让那个陷害三哥的人,也尝一次他现在这生不如死的滋味!
是坚白一直阻拦,说还不是报仇的时机。所谓君子报仇,三年不晚!而今一转眼十年过去,该是报仇的时候了!
离开户部,怀素又去了宣化公主那里,但是她对他的态度冷冷淡淡的,和以往大不一样。怀素直觉,七姊一定知道公孙若慈失踪的事情,但是无论他怎么问,她都闭口不谈。
他只好先到父皇面前旨述职,折腾一圈之后,天色已经全黑。
出了宫,站在清冷的月色下,他满心想的都是公孙若慈那张明艳如朝日的笑脸。她到底去了哪里?她是带着对他满腔的恼怒和愤恨离开的吗?若他现在和父皇请旨告假去离愁谷找人,能不能把她找到?
冷不防有人在身后拍了他的肩膀一下,接着琮鸣响亮的声音响起,“哈,老八,这一趟不虚此行吧?”
他点点头,“多谢二哥。”
“这还只是小事,倘若日后父皇让入主兵部,再和二哥道谢吧。”琮鸣哈哈笑着。
怀素摇摇头,“不可能,我又没什么资历,更没有什么能力,父皇不会让我接手兵部,下面的人不会服我,几位兄长也会因此生出矛盾。”
“兵部无论给谁都会有问题。”琮鸣看得甚为透彻,“老四现在总闹着要这个位置,但是父皇那么英明,不会给他的。既然现在父皇决定重用你,你就要好好表现,这机会可不是轻易就能得来。你看老六,父皇看在他母亲是皇后的份上,让他早早就管了一部,结果现在一天到晚沉迷于声色犬马,我看他的吏部快不保了。”
“六哥还是喜欢逛青楼吗?”他想到坚白的任务,于是不动声色地打听。
“是啊,那个百媚楼,他一天不去大概就浑身难受。听说那里又来了个花魁,把他的魂儿都勾走了。”
“美色当前,被迷走心神是没什么,但若被勾走魂魄,那可就不妙了。”怀素漠然评论,心中的盘算却是另一番心思。
百媚楼中夜夜笙歌,不仅因为这里是皇城之中最大的青楼,也因为来逛的人都是最有钱的寻欢客,其中更不乏达官贵人。当然,因为西岳法令不许在职官员嫖妓,所以所有人都改名换姓,装作普通客人的样子。
这在西岳并不是秘密,尤其当掌管吏部,原本应该对下属这种不当行为严令禁止的六皇子延希也成为嫖客之一后,这种花天酒地的日子就更是西岳最流行的一种生活方式了。
今日延希早早就来了,进门之后老鸨自然带着一堆姑娘簇拥在他身边,问道:“六皇子,今天……”
“老样子,我要见楚楚姑娘。”延希显得很不耐烦,“你告诉她,就是父皇都要让我三分,在皇城中得罪我,实在没什么好处。”
老鸨连忙堆起满脸笑,“六皇子,千万别生气,楚楚知道您今天来,特意烹煮一壶香茶,现在她就在香闺里等您呢。”
听她这样一说,延希的脸色总算好转些,鼻子哼了哼,穿过热热闹闹的前厅,走向清静幽雅的后院。在那里,有一座小巧精致的阁楼,历来是百媚楼的花魁才可以居住的地方,现在属于一个叫楚楚的姑娘。
延希走上楼,在装满典雅的卧室内,果然茶香袅袅,而一个身材娇小、容颜精致的美丽女孩正坐在桌前,用极为优雅的手势冲泡着香茶。
“今天晚上终于想通了?”延希大刺刺地坐下来,直视着她,“我早就说过,你既然要来这里,就不要摆出一副守身如玉的样子。反正老八不要你了,我肯收你为妾,你该因此觉得荣幸。”
公孙若慈微微一笑,“今天你能堂堂正正地走到我这里喝杯茶,也该觉得荣幸才对,要知道我这双手,可是只会调配毒药,不轻易泡茶的。”
她的话一出,让延希倏然变了脸色。
她弯身逼近,柔声说:“怎么?怕了?”
延希强辩,“哼,我生平就不知道什么叫怕!现在又岂会怕你这个黄毛丫头?难道你敢毒害堂堂皇子不成?”
“那可说不定。”她娇艳明媚的笑容倒像是一剂致命的毒药。
怀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遍寻不着的公孙若慈,竟然会变成百媚楼的花魁楚楚!
窗外,一个蒙面黑衣人死握着拳头,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