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国考之后,冷旭民升上二线二星警官,申请调回台中的正式公文下来了;他升职后,成为保安大队第三分队的副队长,下个月就要正式上任。
原本他想打电话告诉何昭颖,但两人私下已好几个月没有往来,怕打扰她的生活,犹豫了好几天,要搬回台中前,决定还是主动跟她说一声。
何昭颖刚离开法院,在路上突然接到冷旭民的电话,他支吾半天,终于说:“下个月,我要调回台中了,你一个人在台北多保重。”
“调回台中?”一脸讶异,她将车徐缓停到路边,专心讲手机,低问:“你为什么突然被调回去?”
“刚好有职缺吧。”
“哪里的职缺?”
“保安大队第三分队的副队长。”
“你升官了?”何昭颖浅浅微笑,很自然脱口说:“恭喜你,请我吃饭!”
“好。今晚你有空吗?”他答得也很爽快。
何昭颖却立刻后悔,急忙改口:“不用请我吃饭,我是说……恭喜你,但不用请我吃饭。”
“没关系,我请你。”若有所思,黑眸深亮,冷旭民几近恳求:“昭颖,我们能当朋友吗?”
不能复合,不能在一起,至少可以当朋友,彼此关心,他不会逾矩的。冷旭民认为自己可以做到。
静默好久,望着车窗外午后熙攘的街道,何昭颖觉得自己做不到,怔然说:“不行,我没办法。”她怎可能只当他是朋友?
冷旭民听了很失望,只说:“好吧,那就这样了。”没有继续坚持,他低声说:“你多保重。如果有喜事,传个简讯告诉我,好不好?”
“告诉你做什么?”她忽冷嘲热讽:“你喜欢接我的红色炸弹?”
他很酷地笑了。“丢过来吧,我还行,接得住。”
“你如果结婚的话,别寄给我,我还是很气你的。”
“放心,我一定等你结婚了,才开始谈感情;到时你有老公,就不会再介意过去发生的事。你说这样好吗?你就不要气我了,好不好?”温柔安抚她。
不好、不好、不好!她心里完全不同意,咬唇始终不吭声。隔一会儿,才冷冷说:
“如果我永远不结婚,你就永远不谈恋爱?”黑眸清丽,蕴含轻蔑冷笑。
“可能吗?你又想骗我了。”
以往她任性闹起别扭,他总是得花时间好好安抚她,弄到最后他耐性尽失,放狠话说:“那你说要怎么样嘛,一句话我说到做到。”
可是,现在他没办法这么讲,只能淡淡说:“相不相信都随便你,这些早就不重要了。”
说完,他先结束通话。
她一个人坐在车内发呆,一时反应不过来。其实,他们已很久没联络,扯东扯西,他只是告知一声要调回台中,没关系的,他调不调走对她来说差别不大。
可是,思绪反复,没来由地沮丧。说到底,就算不联络,她还是不想和他分隔两地。
结果,何昭颖默默申请调回台中;然而,短时间内不太可能有职缺,等了四个月,好不容易台中地检署出现一个职缺,但有其他同事比她更早申请,她只好装可怜说自己不喜欢台北、很想家什么的,苦苦哀求,对方终于心软先把机会让给她。
后来,何昭颖终于顺利调回台中。
十一月,冷旭民听说地检署新调来一名冰霜美人型的检察官,态度冷淡,行事精明,品味很好,家世很好,常穿名牌套装,浓黑直长发,气质一流。
重点是女检察官未婚,害他底下男性刑警各个蠢蠢欲动,常假借公务主动邀约,对方却笑着婉拒。
办公室整天热闹哄哄,还公开打赌看谁能约成,连冷旭民也被拱;他完全没有恋爱的冲动,无聊到直接拒绝。后来,才发现那美女检察官就是何昭颖,他忽然想起高三时同学相约打赌,争邀她看电影的青春往事。
如今,往昔已逝。
冷旭民默然旁观众人喧嚣,不理会何昭颖怎么任性对待他们,他早就料到始终有一、两个愚蠢男人搞不清楚状况,被她美色诱惑,误以为自己有机会,却被她耍得团团转。
私底下,他们真的没有往来了。
何昭颖调回台中也没有通知他,警队和地检署经常有公务往来,冷旭民和长官餐叙,他的大队长黄致中曾为两人介绍,极有默契地,他们装作不认识,没人知道他们的过去,没人发现他们学生时期曾深爱过、分手过,自然就不会传出夸张的八卦。
警队和地检署还是有许多公务往来的机会,但这些交由下属去做就可以,除非遇到大案,他们公务接触的机会并不多。
直到年底,他有个下属是刚毕业一年的菜鸟女警,叫李姿勤,频频抱怨何检察官会没理由压她的案子,送到那里的公文总是签得特别慢,请她向法官申请搜索票常被刁难,害她无法顺利办案,破案率出奇低。
起初,冷旭民不怎么相信。这不太可能吧?会不会她是菜鸟,工作不顺就把错推到别人身上?这不是没有可能。
有一次,冷旭民叫李姿勤去申请搜索票,告诉她很紧急,叫她请检察官通融一下,速去速回。结果等了一个下午还没申请下来,竟然还有脸回来;回来之后,不断抱怨何昭颖对她有成见。
“喔,对了——”女警官一脸沮丧。“何检察官说如果是你要用的,叫你自己过去拿。”
冷旭民不信居然有这种事,也不过是一张搜索票还要他亲自跑一趟?
后来,他亲自去一趟地检署办公室,何昭颖正埋首研究明天起诉的案件,看也不看他一眼。
“嘿,我要的东西呢,你签了没有?”手指屈起,轻敲她的办公桌。
她冷淡扬眼瞄他一下,又埋首研究档案。“等我这边忙完好不好?冷、副队长。”
冷旭民暗压怒气,等了好一会儿,何昭颖还是不理他,他脸色变阴沉,五官冷峻,微怒说:“这我很急,你可不可以先签给我,我现在就要。快点!”
还是没反应,而且这次她连脸也懒得抬。搞得他超火大,浓眉压眼,动手找那张申请单,怎样都要她先签。结果,何昭颖美眸清澈,淡然瞟掠他。
“你不要把我桌子弄乱,我很多资料要看,你就不能等一下吗?”
“我中午就派人过来拿了,你到底要我等多久?”搜索票需经检察官通过,再由检察官请示法官核准,急的话,半个小时就能搞定,哪知道她会拖成这样。
问一句,她竟半天不吭声。
她分明故意刁难,李姿勤没乱说,冷旭民不知道哪里得罪她,不禁涌上一股闷气。
静默中,何昭颖徐缓抬脸,淡淡瞟掠,只见他脸色铁青,紧抿薄唇,气到不愿开口。她看了一下申请搜索票的内容,慢慢签上名字;他一把抢过去,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查案、破案需要“检警合作”,检察官这边,冷旭民得罪不起。
然而,陆续又发生几次类似情形,最严重的一次,他都已经整队要出发了,李姿勤才赶回来告诉他:“搜索票申请不下来。”
一再忍让都没用,何昭颖愈来愈得寸进尺。冷旭民气得飙车去地检署,当时何昭颖正在开会,他双手交叉抱胸,面罩寒霜,等在会议室门外,她一出现,他当着大家的面终于爆发:
“你对我有意见,直接冲着我来,何必在公事上故意刁难我的同仁?!”
“冷副队长,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唇角嗤笑,何昭颖冷淡瞟看他。
“少给我装无辜!”猛地捉住她的手肘,将她推向办公室。“你是故意的,明明半个小时可以办好的东西,你偏要拖延一整天!何检察官,你知道你延误我们的进度吗?!”
“事有轻重缓急,说延误太夸张了吧。”美眸冷瞪着他。“你如果不满,可以投诉我。”
“去你的!你对我有意见直接说,何必故意整我?!”
冷旭民将她推进办公室,怒吼声压不下来,引起旁人的围观,他一把将门在他们面前关上。
“说吧!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有怎么样吗?”她静静凝睇他,眸光柔和无辜。
他才不会被她这副表情蒙骗,他很清楚她的个性,标准的双面人,外表装作冷淡专业,骨子里却会为无聊琐碎的小事介意。
“上次我那个案子你说罪证不足不起诉,要我多找一些证据,现在好不容易有新线索,你却故意拖延——”
“冷副队长,你现在是在暗示我专业、判断力有问题?”黑眸微眯,眸底冒出冷焰,直盯着他。
“少跟我来那一套!我认识你也不是一、两年,你要这样整我,还不如直接说你到底是哪里不满!还有,你对李警官看不顺眼,是不是?”
“没有。”否认到底。
“没有!”低吼暴怒,冷旭民浓眉挑起,深思凝瞅她。“搜索票签一签,你跟我一起出任务!”
“我今天事情很多——”
不听她说完,他把笔硬塞入她手中,要她签名,然后就把她拽出办公室,飙去法院找法官签名。一路上,何昭颖冷眼瞪他,他置之不理。
这次任务和诈骗集团有关,他们找到涉案嫌犯住处正进行搜索。
由冷旭民带第三大队出发,全副武装,何昭颖坐在他开的车的副驾驶座,连防弹背心都穿上。通常这类任务由检事官负责即可,不懂他为何坚持要她一起。
目的地是一重划区的独栋屋宇,冷旭民下车,派几个人从前后面进屋搜索,留李姿勤留守,然后叫何昭颖躲在车内不要下车。
所有人都进屋之后,结果有一个嫌犯太慌乱,直接从二楼阳台跳下来,吓得何昭颖在车内楞住,呆望着李姿勤。
“那人要跑了,你不去追吗?”李姿勤也和她一样,完全呆住,动也不动。
“呃?可是冷、冷副队长要我守住你,不让你乱跑。”声音轻嗲,表情无辜困惑。
“守住我干嘛?人都要跑了!”眼睁睁看着那人跳下来伤到脚,仍一拐一拐要逃走,何昭颖急着开车门跳下车。
一看有人下车,嫌犯拿枪就是一阵乱射,吓得何昭颖急忙蹲下,找掩护躲藏。
听到户外枪声大作,冷旭民赶紧冲出来察看,发现漏掉一名嫌犯,赶紧派下属去追;然后,他跑去何昭颖那里,质问她为什么要下车。
“我看到他从二楼阳台跳下来,我不知道他有枪。”
见她惊魂未定,美眸恐慌,冷旭民护送她上车,瞅见车内李姿勤,忍不住问:“你刚怎么没追上去?”
“副队长,是你叫我留守,看住何检察官的。”清秀瓜子脸十足的无辜。
“我叫你保护她的安全,但看到嫌犯你不知道要下车追,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毕业的。”酷脸冷凝,他双手叉腰,嘲讽说道。
李姿勤忽地羞腼,羽睫轻眨,唇角微抿笑了笑。“人家是因为崇拜副队长才报考警校的。”
冷旭民黑眸森冷,艰难扯动唇角,苦笑一下,暗忖:简直是少根筋的天兵。
后来,嫌犯捕捉回来,搜索结束,冷旭民开车载何昭颖回去,两人在车内几近无语,下车前,何昭颖忽地冷嘲:“听说李警官的大伯是局长,你这新对象不错,对你未来官运很有帮助。”
冷旭民徐缓侧过脸,定睛凝瞅她。大家都说她精明干练,但没人知道她这女人野蛮任性,很小心眼。
“何昭颖,你该不会听了传言,误以为我和李警官有什么,才会故意整我吧?”
“当、然、不、是。”彻底否认。“我怎么可能是这种人?”
冷旭民利眸微眯,显露怀疑,浓眉深褶,不以为然摇头,只好强调:“她不是我的新对象。”唇角微扯,有抹冷笑,黑眸直盯着她猛瞧。“你真的没拿这件事找我麻烦?”
“没有呀。”她美眸晶灿,轻佻笑了。就算有,他们都分手这么多年了,她哪好意思承认?
但明明就有呀。
继上次两人一起出完任务,陆续又发生不少摩擦。
结果,谣言四起,说两人水火不容,互看不顺眼,说什么冷旭民对何昭颖态度太强悍,何昭颖对冷旭民反应太冷淡。
冷副队长动不动就冲进地检署的办公室找她算帐。这,会不会太夸张?
但没人发现,其实,都是何昭颖故意先激怒他,把他惹到跳脚,自己再转身偷笑。
其实,两人就算没在一起,相处模式还是跟以往没什么两样,冷旭民不能有女性对象,连被女生崇拜也不行,等于还是被何昭颖吃得死死的。
两人共事之后,冷旭民获得的唯一好处,就是他决定的事情,何昭颖无法拒绝他;所以,有很多次,他觉得可以展开行动,她觉得还要再等、再搜集更多证据,每次都被他说服。
一年来,她帮了他很多忙,有些案子顺利破了,有些却冲过头,害她被主任检察官严正警告、训话好几次。
整体而言,和冷旭民一起工作很好玩也很过瘾。而且这一年来他们一起破了两个大案,加上两人外型出众,不久,传言四起,将两人称为检警界的“金童玉女”。
浓冬之际,中部检警合作,掌握诈骗集团犯罪事证,逮捕首脑、党羽等三十人,破获大案,没多久,联合举行一场庆祝餐会。
地点靠近美术馆的一间西班牙风格红楼餐厅。
夜晚,飘着寒冷细雨,冷旭民刚到,里面气氛热闹非凡。餐点全采自助式,饮料可以去吧台点;他拿起餐盘选餐,正要找座位,不经意瞄见何昭颖周边围了一群男警官,吆喝声很大,似正在拚酒。
他敢说那群男人没有一个喝得过何昭颖;远远瞄到她优雅端庄,流露温婉的微笑,他觉得她真的好会假喔。
如果告诉他们,她大学时期会在屋里裸体听绿洲或皇后乐团的摇滚乐,而且把他灌醉,自己还很清醒,不知有没有人会相信他说的话?
当然,这些他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果然,整晚就看到何昭颖把男警官一个个放倒。冷旭民唇角微扬,露出轻蔑的笑,走向何昭颖。
“你下属好像酒量都不怎么好。”轻瞄他们喝醉了还在胡闹,她抬起脸,微笑凝视冷旭民。
“玩够了吗?可以放过他们了吧。”伸出手要拉她起身。
她挎起皮包和黑色大衣,朝他漾开浅笑,搭着他的手起身;他帮她套上黑大衣,闻到浓浓酒味,然而她晶亮美眸依旧清澈,仿佛一潭深黑的湖水。
“该回去了,我送你吧。”冷旭民没喝酒,刚好可以载她回去。
“嗯。”微颔首,何昭颖和他一起走到户外。
外面冷飕飕的,飘着微微细雨,两人走向停车场,冷旭民侧过脸说:“我今天骑机车,不会介意吧?”
“不会。”眸底有抹娇柔,撅起嘴,轻轻睇看他。“你好久没载我去兜风了。”
“你想去哪里,我载你去。”走到那辆红白色熟悉的重机,停下脚步,他将安全帽递给她,她戴上;他面容低垂替她将扣环扣上,指尖扫触过她脸颊,她扬睫凝睇他,眸光水汪汪,亮得出奇。
“不知道耶,你觉得我们能去哪里?”
如果可以,哪里都好;最好载她去只有两人的天涯海角。其实,这才是她心底真正想说的。
冷旭民戴上全罩式安全帽,耸耸肩,没回答她。
上车之后,何昭颖紧紧圈搂他的腰,细致的脸庞熨贴他的肩背,感觉冷冷潮湿的风刮在脸上,心却一片温暖,不明白为什么她就是这么爱他,希望永逮都不要放开他。
已经特别绕远路,可是不管怎么绕,最后还是得面对现实。远远看见她住处大楼,冷旭民渐渐缓下速度,停在那栋大厦阶梯前。
由于她家别墅在郊外,她觉得上下班不方便,调回台中后,独自租了一间二十五坪的公寓,就在地检署附近。
她跳下机车,他拿下安全帽并踢下脚架,将车停妥;她脱下安全帽还给他,他接过去放在机车上,陪她走上大楼的阶梯,两人停在一道玻璃门前,她安静凝视他。
“下次不要喝那么多了,就算不会醉,对身体还是不好。”
“好啦。”就像以往,他多念她几句,而她老是敷衍答应。“晚安。”忽踮起脚尖,在他俊脸印上一个轻吻,依依不舍瞟看他。
他以指腹轻触她脸颊,眼神相当温柔,劝说:“早点睡吧。”
停顿半晌,她美眸璀亮,犹豫地轻启双唇,终于鼓起勇气说:“你不上来看小米浆?它也很想你。”
“改天吧,等天气放晴,你把它带到公园,我可以跟它一起跑步。”他垂下手,别开目光,婉转拒绝她。
他伤了她一次,没办法轻易再给她任何承诺,两人复合这条路要是行不通,再多的留恋、再多的感情,也只是徒然。
她心里也明白,可是就是没办法坦然放开他。
尴尬咬唇没说话,低头在皮夹内找到门禁卡,安静侧过脸正要刷下门卡,冷旭民忽然温柔说:“昭颖,你该去相亲。听说你拒绝了好多次,这样怎么行呢?”
她一颗心瞬间往下沉,怔怔回眸看他,只见他眼眸深黑,若有所思正望着她。她早就明白,她母亲还是有跟他联络,还是反对他们,他对她的态度还是没变,一切和以往没什么两样。
可是,她就是没办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何昭颖黯然,声音紧绷说:
“我工作很辛苦,没多余的时间去相亲。你和我妈整天提,够了没?你们不嫌累,我都累了,可以不要再这样逼我了好不好?”冷冷回应,她刷卡进入屋内,头也不回。
近一年,何昭颖和冷旭民都拒绝太多次相亲的机会,何母不改初衷,打电话给他也总是苦口婆心劝说。
“李警官是个不错的对象,她很年轻、有朝气、有活力,她伯父是警界高官,对你的事业大有帮助。如果你们都没有稳定对象,工作接触又这么频繁,昭颖对你仍旧存着复合的希望,才会不断拒绝那些相亲。”
“不会的,我们都清楚不可能。”
虽然嘴巴上是这么回复何母,但冷旭民说得太心虚。
这一年相处又拉近他们的距离,外人以为他们水火不容,私底下,两人互相调情的意味愈来愈浓,暧昧与心动的火苗焰光四射,心知肚明。
但,复合又能怎样?现实无法扭转。这年,冷旭民二十九岁了,而何昭颖也二十八岁,他怎能因爱她而耽误她的青春?
目送她背影进入电梯,冷旭民独自走下台阶,戴上安全帽,旋动引擎,呼啸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