玹成帝一十八年,朝廷内流传著一则始终没有颁布的王令:
世间男子多污秽,故天下应为女得,谕令帝女芙蓉掌传国玉玺……
尚未完成的王旨上盖著传国玉玺,殷红大印在朝内引起轩然大波。
这真是太荒谬了!玹成帝三天两头不上朝,不顾民间疾苦,不管北边大旱连年、西边水患未除、南方瘟疫丛生,却一心一意想著让他那年方三岁的小女儿持掌传国玉玺?!
让一个公主掌玺,那么天下也就等于落入了女子手中,自古以来,岂有这般骇人听闻的荒唐事!
这方王令若是传出宫外,不消几天就会天下大乱──现在还不够乱?四处都有饱受疾苦的乱民揭竿起义,朝廷名声江河日下,早已摇摇欲坠。
这方王令使得朝中百官再也无力回天;他们知道,玹成帝一定是疯了,这国祚也已经毁尽了……
然而另外一个秘密也在同时如野火燎原般传开来;据说传国玉玺是一把钥匙,一把能够打开秘传宝藏大门的钥匙。玹成帝自知国祚不保,于是将传国玉玺传给钟爱的女儿,希望女儿将来能去打开那扇藏著惊世秘宝的大门,重新整兵囤粮,东山再起。
秘密究竟是真是假?没有人知道;他们只能从玹成帝最后的史官阳轩德所遗下的断篇残文中得知,玉玺最后的确是落入了芙蓉公主手中。
那一夜,京城内怒气滔天的乱民们攻入皇宫,紫阳殿陷入火海,皇室的成员多数已经离开了京城,唯有玹成帝一家还留在宫内。
那一夜,疯狂的玹成帝并没有离开,他自饮自酌,在女儿寝宫内的花亭小楼中吟诗作乐。
外头火光满天,厮杀声不绝于耳,觊觎著惊世秘宝的人们正高举著火炬朝公主寝宫而来,他却漫不经心地击盅而歌,脸上笑意晏晏。
“别哭,快别哭了。”中年宫女严厉地晃晃女孩的肩。“已经够难了,别再哭了。”她将人皮面具黏在女孩脸上,但女孩委实哭得太凄苦,面具几次都黏不好。
“哥!哥!”女孩朝兄长高高举起双手,声声断肠。“哥!”
“不许哭!别再闹了!”
宫女终于失去了耐心。这一屋子的哀泣令人心烦意乱,她懊丧到了极点,脸上不由得也落下泪来。几十年的江湖沧桑,好不容易才躲进宫里来想过几年平稳舒适的日子,谁知道却遇上这种事……
“别凶她。”少年来到女孩身边,女孩立刻哭著投进他怀里,颤抖得像只小兔子。“乖芙蓉,别哭了,好好让雪果嬷嬷给你画脸。”
“不要画脸!不要画脸!”女孩死命摇头;宫女在她脸上涂的东西让她的小脸痒得不得了,难受极了!
“画了脸才会漂亮,父王会很开心的。你听到没有?父王在外头唱著歌等你,他等很久很久了。”
“今天又要扮小天女吗?”女孩怯生生地问,悄悄地抬起眼望著兄长的脸。他哭过了,眼睛肿肿的,是父王又责骂他了吗?女孩伸出手轻轻抹去哥哥脸上的泪痕。“哥哥别哭……芙蓉乖乖画脸,父王看了开心,就不生哥哥的气了。”说著,露出一朵灿烂笑颜,如阳光般炫丽动人。
少年忍不住紧紧抱住妹妹;他不敢说出真相,不敢让妹妹再看到他的眼泪,他的心里好苦!
宫女再一次替女孩黏上人皮面具,用了比平时还要多上许多的药量,药量之多让她的同伴不由得惊呼:
“你干什么怎么药下得这样重不怕真的从此毁了公主的脸吗?”
“你懂什么!”雪果恼火地嚷:“你以为这次是三天两天的事?一旦咱们出了宫,外头比这里还要凶险万分,单凭你我之力能保得住公主平安吗?脸算什么宁可毁掉脸,也不要公主落入恶人手中,保住皇室命脉才是你我最重要的使命!”
“可是公主……”面具已经黏上了,原本出落得像是妖精仙子一般的女孩已变得面目丑怪;他不忍卒睹,只能悲伤地别开脸。
女孩傻气地碰碰自己的脸,咧开嘴笑了笑。“哥哥,美不美?”
少年傻了,他那天仙似的妹妹变成三角眼、朝天鼻、阔嘴吊眉的怪物!
“那……可以取下的……”雪果的同伴安慰地拍拍他的肩。“放心,一定可以取得下。”他怒眼朝雪果飘去,她却只是冷冷别开眸子。
这些男人!眼里尽是美色,美色美色!连命都快保不住了,居然还有心思花在这上头!
“可以去让父王看了吗?”女孩又笑了起来,然而粲然的笑颜不再,小脸蛋呆拙扭曲,怪不堪言。
“芙蓉。”少年上前抱著她,泪水忍不住掉下来,他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却还是坚强地用力抱著妹妹。“芙蓉,你跟雪果嬷嬷走,咱们今天要跟父王玩捉迷藏,谁先被逮著谁就输了,所以你要乖乖听雪果嬷嬷的话,她要你不说话,你就千万不能说话,晓得吗?”
女孩乐不可支地点头。原来是玩捉迷藏,难怪外头那么吵。方才在屋里那些郡王带来的姊姊妹妹们都先戴上面具出去了,想必此刻父王正领著宫内的人在大肆翻找呢。“这个好玩!芙蓉也要玩!”
“那好,哥哥跟著笑嬷嬷一起走──”说到此处,少年忍不住抬眼望著师父。“咱们真的不能……真的不能带芙蓉──”
爱笑的他却不笑了,只是黯然摇头。
火光越来越靠近,刀剑交鸣的声响一声声敲在他们心上。
少年勉为其难的将妹妹交给雪果,哀伤地别开脸。
“去吧……”
这是他此生所说过最困难的两个字,那么艰难!艰难得他不由自主地咬伤了自己的唇舌,艰难得他连头也不敢回。
“哥哥!”意识到情况不对,芙蓉挣脱了雪果的掌握,从后面奔过来抱住他。“我……我又不想玩了……我好累、好困,哥哥陪我睡──”
危机已经迫在眉梢,雪果不由分说,一把捞起小女孩搂在怀里,对著伙伴凛然开口:“十二月,枯木岭。”话方说完,雪果鬼魅似的身影已经窜出窗台,刷地失去了踪影,然而他们却还是能听到芙蓉哭嚎的声音远远传来──
“哥哥!哥哥……”
那声音让人崩溃,即便如他一般骄傲也禁不起。少年坐倒在地上放声大哭,深沉锥心的悲哀完全击溃了他。
在这一天,他失去了父亲、妹妹,跟一整片江山。
这一年,他七岁,妹妹芙蓉四岁。
然而,这只不过是个开端……更黑暗的未来还在前方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