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从窗户可以瞧见今晚的月儿,上弦月,约莫初五。
刘光耀意外地睁开双眼,他一直在作梦,好梦恶梦应有尽有,每一次以为自己醒来时却发现那其实是另一场梦。
就这么反反覆覆,他沦陷在恶梦当中。
突地,有个声响让他惊醒,他张开眼,看着熟悉的房间,望向窗外如钩新月,还有静寂无声的家里。他到现在仍不确定是否还在梦境里头,只感觉到意识相当的清醒。
房内有一线光亮照进,他听见有人开了门。
是看护吗?还是继儿?皱着眉,他的直觉反应是闭上双眼。
乔安琳蹑手蹑脚的溜到病房里,只有这个全家几乎都熟睡的时刻,她才会偷溜进来。
“嗨!”她搬了张椅子坐下来,对床上的老人打招呼。“我们上一次讲到哪里?嗯……我看看。”
她从口袋里拿出小笔记本,藉由微弱的灯光翻阅着,刘光耀只能听见翻书的声音。
“喔,我找到了,讲到我小学毕业前。”她缩起双脚,沉吟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在跟你讲毕业那年发生什么大事时,我想先跟你说一件事。”
嗯?刘光耀有点紧张,他开始觉得这一切都不是梦,因为这女人的声音很像是那天,养子说找到宝贝女儿时,在他床前那个女人的声音。
他不能乱动,但感觉到有人压上了他的床,他的枕边。
乔安琳的确是趴在他枕边,像讲悄悄话一样,用气音缓慢的说着:“我跟沈继上床了。”
什么?!刘光耀吓了一跳,心跳仪器显示心跳加快。
“咦?”注意到跳动变快的心跳,乔安琳吓得越过他的身子,用手指敲着仪器。“嘘嘘!小声点!你心跳那么快干么啦?又不是你跟他上床!”
什么东西!这丫头跟继儿在一起了?她叫什么来着………乔、乔………乔安琳?!
“你听得见吗?嘿哟!刘先生?”乔安琳很认真的在他耳边叫唤。“玛特琳说得真对耶!虽然人是昏迷的,但其实听得见,不过以前我跟你讲事情你反应都没这么大,今天怎么了?嘻…你也祝福我跟沈继对吧?哈哈!”
她自个儿讲得很开心,索性就跪在床边,趴在床上讲故事了。
“我跟你说,我现在觉得很幸福………幸福到好不真实。”她露出一脸甜美的笑容,枕着自己的手背,“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男生………其实有啦,我很喜欢阿颖,但是那种喜欢,跟对沈继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那叫爱啊,傻丫头。
“我猜那是爱情吧?我谈恋爱了耶!”她咯咯笑个不停。“没想到像我这种没人要的女孩也会有恋爱的一天呢?”
谁说你会没人要?刘光耀不赞同的皱起眉。
“你没醒过,不知道我是谁,我可是圣心赫赫有名的小乔,很会打架,而且绝对不服输,抢食物跟抢资源比谁都狠,谁要是欺负我们育幼院的孩子,我就拿铁棒找谁拚命!”
……咳!如果是这样,真的有待考虑。
“光凭我是孤儿这点,就没人敢喜欢我了,而且要喜欢我得付出可怕的代价喔!”她又偷偷在刘光耀耳边说:“要帮我还育幼院的债务,还有照顾三十几个人。”
啧!难怪没人要,不会假装是平凡人家,等对方爱上了,再好好谈正事吗?总是要先掩饰一下嘛!根本没有生意细胞!刘光耀只差没摇头了。
“不过,沈继应该有办法吧?”她耸了耸肩。“但是如果我照你说的,就能得到两百亿,那时候我谁也不需要了。”
呆瓜,没有人可以只拥有财富,而没有爱情的。
“我对于你只把我当生孩子工具这件事,依旧耿耿于怀,所以一开始都半夜溜来骂你,想看看你到底是怎样的冷血动物。”乔安琳现下却皱了朵如蜜般的笑靥,“不过……如果不是你这样的想法,就不会找到我,我也就不可能跟沈继相遇,然后……”
她说到这里,自顾自的偷笑,把脸埋进曲起的双膝窃笑个不停,自然也没发现到刘光耀转过头来偷看她的小动作。
他这么做是有用意的,傻丫头啊……
抬起头做了几个深呼吸,乔安琳又重新看向闭着眼睛的老人。
“然后我才知道,原来被爱与爱人,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虽然我依然没有办法叫你一声爸爸,因为对我而言,你没有参与过我的人生,不过我现在要正式的谢谢你,给我一个这么美好的遭遇!”
要是她一辈子都在育幼院里,她就不会有现在这种镇日腾在云端的感觉。
“现在的我啊,要我嫁给沈继也不会觉得怎样了。”她伸长了脚,踢了踢刘光耀的身子,“所以我希望你可以醒着参加我们的婚礼喔!”
他也希望啊,麻烦不要一直踢我好吗,这丫头怎么这么粗鲁?
“要醒来喔,我每天晚上都会找时间来给你睡眠治疗!”说着她又趴到他枕边去。“不醒来就叫你刘老头、刘恶魔!商业界给你起了什么……喔,刘石头!”
把一连串难听的绰号都骂完后,她才满意的重回自己的椅子。
“那我们继续上次的话题,我小学毕业那年可精彩了!隔壁班有两个男生,自以为人高马大,家里又开宾士就很了不起,特别喜欢找我们圣心的麻烦!毕业典礼那天,还故意把我的礼服给弄湿,害我不能穿!
“不过我哪有那么好惹,我带剪刀冲向他们,两个大男生当场吓得屁滚尿流,有个壮壮的还尿湿裤子耶!”她哈哈笑了起来。“我其实只是要把他们的衣服也剪破而已,超夸张的!”
忽地,门外又传出了声音,这次的开门声很轻,门被打开一道小缝。
“啊!”
“你果然在这里。”是沈继沉稳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我……我在这里?”他不是睡得很熟吗?
斜倚门边,他勾唇,似笑非笑的说:“你从搬进来住之后就很常跑来找父亲,真以为在我眼皮底下发生的事我会不知道?”
乔安琳听了脸色阵青阵白,她真的还以为都没人知道!
“你今天来找父亲说什么?”周管家说,上次讲到小学五年级。
“我来讲我小学毕业……”她突然一顿,然后不怀好意的魅笑。“我跟他说,我们在一起了!”
沈继有点惊讶,又带了点感动,迅速走向她,一把搂过。“我都还没跟他说呢。”
“你根本不会说这些,你是那种不爱说心里话的人。”所以她自个儿来说。“你每次来这间房间,除了跟他对看之外,一个字都不会说。”
被说中的沈继有点尴尬,只能摸摸鼻子当没事。
“话要说出来对方才会听见,你不知道吗,刘老头可能听得见喔!”她说得振振有词,双眼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你叫他什么?”
“刘老头啊,他一天不醒来,我就这么叫他。”像是笃定刘光耀会为了这称谓醒来跟她反驳似的。
“你怎么这么叫父亲……”他头有点痛,现在他祈求父亲最好不要听得见。
“你才怪咧,他不是娃娃亲爸吗?为什么父亲父亲的叫?怪生疏的!”
提起这个,难掩的辛酸倏地涌上。“因为我是养子,再如何,也不是父亲的亲生孩子,他说过,只有他失踪的女儿才有资格叫他爸爸。”
乔安琳登时张大了嘴,对这番言论感到相当不可思议。
既然有心收养,为什么又要对一个孩子说这种话?再怎样沈继以前也只是个小孩,他出生于家暴家庭,需要更多的温暖啊!
“他把你隔开来?既然如此,当初干么要收养你!”乔安琳对刘光耀的厌恶倏地直线升高。
“是母亲坚持收养我的,我来的前五年,父亲连正眼都不瞧我一眼。”他说这话时竟然还笑得出来。“可是后来母亲过世后,他就对我很好了。”
“是喔,怎么好法?劈头第一句告诉你不准叫他爸爸?”乔安琳明显嗤之以鼻。“他喔,有人愿意叫就该珍惜,像我,才不愿意叫他爸爸呢!”
“小乔!”沈继低声制止。
“我是认真的!我没有办法叫他,因为养大我的是玛特琳,照顾我的是志工妈妈们,我的人生里没有他的存在。”如果要她这样唤他,又把玛特琳她们摆在哪里?
她做不到那促伪善的事,玛特琳说过,做任何事都要以不违背自己的心为首要。
“我不想跟你吵。”免得吵到父亲。“我们回房好吗?
“干么,这么快要拐我回房间?”她戳了戳他。
“天气这么冷,干么窝在外头?”他宠溺的拥住她。“陪我回房间取暖吧。”
“大色胚!”乔安琳的笑声洋溢着甜蜜,两个人悄声走出去。
关门前,沈继还对刘光耀道了声晚安。
待房内重新回归寂静,刘光耀才睁开眼,新月已然移动,只剩下尖尖一角。
他眯起眼,眼泪悄然滑落,他并不想这么对待继儿的……当初他的确反对收养一个家暴的孩子,他知道原生家庭对孩子的影响有多深,这个孩子在不正常的环境中长大,体内很可能也潜藏着暴力危险因子,更何况,他不愿任何人代替他的孩子。
但妻子不听,她认为后天的调养与爱护可以改变一个人,他看着妻子跟继儿快乐的时光,也看过妻子一个人在婴儿房里痛哭失声,接着身体孱弱的她,很快便撒手人寰。
他的孩子没有再回来,但是妻子还是留下了一个男孩,继儿。
他没有要他姓刘,却开始对他实行精英栽培,要将他培养成一个接班人,未来能够伴他左右,扶持光耀集团。
但他是懦夫,不敢接受那孩子纯真的眼神,所以他拒绝过度的亲昵——尤其是称谓,他自私的希望只拥有小萍一个孩子!
殊不知,这样会伤到继儿,伤得极深。
其实继儿一直是他的骄傲,他刚刚应该要对他说的,现在不开口,说不定等一会儿睡去,又要陷入无止境的梦乡了。
不能睡!刘光耀睁大双眼,不!他现在应该下床去找继儿,去告诉他,他是他的儿子!
轻咳两声,尽管心里拚命挣扎,但无边的睡意却快速袭来,让他再也无法睁开双眼,眼皮沉重的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