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在此地的吃喝玩乐,她是大师。她否决了他提出的米其林三星名厨及罗马古迹餐厅的议案,坚持要到许愿池附近小街的TRATTORIA用餐,而且就是要坐在露天餐区,边吃饭边看人,不时吹来拂掠潺潺水声的轻柔夜风,享受悠闲人生。
开胃菜、第一道主菜、第二道主菜及配菜,无论是海里游的、陆上走的,全入了他们的口。
熏鲑,淡菜,生蚝,干奶酪炸米饭丸子,颇见火候的烤鲈鱼,鳄梨淋酒醋小牛肉,粉红色的蜘蛛蟹酱宽面条,再以冷面包抹净盘内所有的精华酱汁,一滴不剩,看得主厨和掌柜的笑呵呵:碰到识货的小饕客了。
提拉米苏、Tartufo巧克力、时令水果……到他们小啜餐后酒时,已近深夜十点。
“我好久没这么轻松、吃到这么漫长的晚餐了。”戈宁拎着酒杯,酣靠在椅背上,晚风优雅宜人,令他醉得更深。
“所以说,重点不是只在那餐厅有几颗星、它的建筑多壮丽,更在于感觉。”她也是懒懒瘫坐着,双手只以指尖合撑着气泡水的杯面。“像这样的慢慢消磨、慢慢品味,不要排场,不要压力,舒舒服服地在户外晒月亮,才是真正罗马式的晚餐。”
“我所知道的罗马式晚餐,多半很糜烂。”
“糜烂?”哪会啊。“是怎么个糜烂法?”
“儿童不宜。”嗯,她为他点的1imonceⅡo餐后酒,真是带劲。“而且那都是罗马帝国时期的事了,跟现在没什么关系。”
他仰头枕着椅背,不自觉地闭眸吟歌,醇厚浓郁,更甚烈酒的威力。
她有些涣散地痴望着他,三番两次,欲言又止。因为他哼吟的嗓音太美,实在舍不得打断。什么罗马帝国时期的事,她除了电影神鬼战士之外,对历史中的罗马一片茫然。可是此时,她第一次感到,罗马好美……
平整的西装头率性凌乱,让他像个多愁善感的诗人,俊伟沧桑,格外魅惑。
“戈宁。”
“嗯?”他眼也不开地就举杯啜饮,浓烈的口味牵动他脸上刚棱的肌理。
“我们昨天……有达成指定的任务吗?”
“你有,我没有。”
“那……我到底做了什么?”
“挥霍。自自然然地挥霍,这就够了。”
“你没有挥霍吗?还是你不够自然?”
他咯咯轻笑。“你不用担心我,我们的任务也已经告一段落了。”
“你是为了我才多留在罗马一天的吗?”
他俯回了头,隔着桌面与她对望,许久不讲话。他们之间,最鲜明闪动的,是桌上迷离的烛火。
“其实,”他的凝眸深邃,深到她意料之外。“我并不在乎自己能否达成别人交代我的事。这次短暂旅程中,唯一令我感到不虚此行的,只有这个时刻。”
她难以理解,这话是不是有什么弦外之音。好像有,可是,该怎么懂?
“我很想带你去我帮朋友设计的餐厅,可惜,离这里太远了。”
“在哪里?”
“不是坐地铁就可以到的地方。”
在其它国家吗?“我们可以坐飞机去。我累积了一堆飞行哩程数,坐到全球任何一个地方都没问题。”
“那太劳师动众了,而且,我只是玩票性的。”算不上什么职业级大师。
“可是那是你设计的地方呀,当然要去。”
他撑着右肘,蜷着指背贴在意味不明的弯弯薄唇上,若有所思。
“你呢,你自己又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我想去马尔地夫!”她顿时整个人发亮。“我中学的时候很喜欢一部卡通,卡通里的主角最想去的地方就是马尔地夫。我一直看一直看,看到DVD放映机都快烧坏了,简直向往到不行。我就立志,总有一天我也要去马尔地夫。”
“好,找一天,你到我设计的餐厅来,我陪你到马尔地夫去。”
她好开心,笑靥灿烂如花,几乎点亮了这一隅的夜晚。
“我们走!”她豁然起身,兴致勃勃。
“走?”他一怔。“走去哪?”
“去这里最有名的冰淇淋店,我请你!”嘻。
“现在?都十点半多了。”
“这里的冰淋淇店开到凌晨才打烊。你来到这里却没吃到此地的冰淇淋,你会后悔的。”她兹事体大地警告。
他耸肩一笑,悉听尊便,任凭她差遣。
她带领他,欢欢喜喜地往许愿池另一侧的小路直奔,迫不及待地想要跟他分享美好的东西。深夜,在古城,她与他,一路闲聊,煞有介事地要赶去某间小小的冰淇淋店,参拜不可不吃的珍贵口味。
上气不接下气、满脸兴奋的两人,一抵达朴实的小拱门,当场傻眼。
“打烊了。”
“怎么可能?现在还不到十一点……啊!”她恍然大悟。“今天是星期二,我忘记今天是星期二了!这家小店星期二公休呀!”
要命,她怎么会犯这种错?她忘了自己不小心睡掉一整天,错过了这间小店的营业时间。
她当街哀啼,捶胸顿足,令他笑到岔气。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可是他开心,不知为何地心情十分轻盈,有如心生双翼,翩翩翱翔天际,在夜空悠游飞行。
“不行,我非买到不可。”
“爱咪!你去哪?”
她似乎这才想起自己身后还有个人,赶紧回头说明。“我要去万神殿那一区,那里有家冰淇淋百年老店,走吧。”
万神殿。戈宁的酣然双眼猝地直瞠,瞬间清醒——
他要接洽的人员,有一组就是在万神殿那一区作为联络地点。原本想消极打发过去的任务,此刻突然在他血脉中活跃:机会非常地近。
“不过我看我得先去买双鞋子才行——”她咕哝到一半,霍然伸手急唤出租车。
“买鞋子?”他和她坐入车内,继续商议大计。“你不是要买冰淇淋吗?”
“是啊,可是我穿错鞋了,你看。”她拔起脚上细跟的高耸凉鞋。“这种鞋跟,很容易被罗马的石子路面卡到。我已经沿路被卡到脚好痛,所以得先去买双好走的鞋,再去买冰淇淋。”
“如果太麻烦的话——”
“我不觉得麻烦啊,你会觉得很麻烦吗?”
她毫无城府的坦率,让他欣然放弃客套。“不麻烦。我们就先去买鞋,再去买冰淇淋。”
和接洽人员碰头的事,还是算了……
“我一个人去买比较快,你在附近的咖啡馆等我就行。”
峰回路转,他等于平白得了个最佳掩护:以等人为名目,就可单独和接洽人员碰头;双方假作互不相识的饮君子,进行交易。
“我推荐你去的那家咖啡馆装潢很普通,但它的咖啡豆却好到简直是吗啡等级:喝了会上瘾。你就在那里等我,我买好了东西就过去找你。”
“大概要多久?”
“三、三十或四十分钟吧,如果我能很快选到我要的鞋子的话。”可是呃……
“不急,你慢慢选。这样吧,我们约个比较宽松的时间点,你去买东西,我去散散步。十二点整,我们在咖啡馆见。”他深知她购物时需要大量的思考时间。
噢……他超了解她的说。这样下去,她真的会爱上他了。
看她一副感激涕零的小模样,可人至极,他却有些为难。毕竟,他正在趁隙谋算别的事,不尽然是真心体贴她。
“戈宁。”
远去的纤纤丽影,突然喜孜孜地遥唤他。他回眸,只见她娇羞地似乎想说些什么,又笑嘻嘻地把话全咬在下唇上。
“怎么了?”
“坦白说,我……知道你……”
距离太远,她的笑语又太轻巧,令他攒眉伸掌,拱在耳侧——他听不清楚。
“我说,”她高声甜唤。“你的冰淇淋上要加鲜奶油吗?”
他点点头。
美丽的人儿,开心地翩翩飞去,寻找她的玻璃鞋,搜括她非得手不可的冰淇淋。十二点整,灰姑娘才会回到他这里。
他目送她,直到她在街角远处渐渐消失了踪影,才淡淡转回自己的路,找寻可以拨打的电话,请总公司替他联络此地的接洽人员,快快碰头。
“喂,我高戈宁。”
“你人在哪里?!”对方劈头就破口大骂。
“我还在罗马,想跟Pantheon小组的人员碰个面——”
“你麻烦大了,还想扩大灾情吗?”对方几乎抓狂。“你为什么不接手机?”
“我没有不接。”只是这两天手机都很安静。他完全遵照当初的要求,只能接手机,不可拨打:那简直要了他的命,一路上如同行尸走肉,失魂落魄。“你是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你的行踪早已走漏?”啊?
“我在香港机场就收到这警告,所以才会带爱咪改搭别的班机。”绕道而行。
“问题就出在,你带走的人不是爱咪!真正的爱咪被发现昏倒在香港机场的贵宾休息室地上,与你同行离去的,是个拦截你案件的冒牌货!”
他啼笑皆非。“你到底在讲什么?”鬼吼鬼叫的。
“与你同赴罗马的,不是爱咪,而是得到走漏的消息、前来埋伏在你身旁抢案子的!”他妈的戈宁手机铁定也被那女的暗动手脚,吃死了戈宁这才出道的大少。
新手上路,一上路就入了豺狼虎豹的陷阱。
“……跟我在一起的爱咪,不是爱咪?”
这下他才骤然惊醒。他没有亲眼看过她护照内的身分,不知道她的详细背景,不清楚她的本名,不认识她确实的个性。他所拥有的,只是她留在他这里的粉红色手机,内容真伪难辨。
“先生,你电话讲完了吗?”
咖啡馆电话台后的人,看前方的戈宁既不说话,又不挂上电话,焦急难耐。
他一直跟一个不是爱咪的女孩同行?怎么会有这种事?他被骗了?
“你现在知道情况有多糟了吗?”知道他为什么气到跳脚了吗?
戈宁整个人一片空白,呆呆杵着,无言以对。
她……是刻意在机上忙着编织首饰,以营造不眠不休的状况?等他开始处理秘密交易时,就以昏睡作为掩护,静静窃取……
“你带她前往接洽的每一个联络点,现在统统曝光,你秘密托运的货也全被人领走了。”妈的,只顾内忧,忘了外患。“这些联络点都可以重建,问题是,这批货我们丢不起。我们会因此丢了信用、丢了客户、丢了好不容易打通的管道。现在怎么办?只能雇人把这批货一件件找回来吗?”
“先生,如果你电话讲完了的话——”
“戈宁,我不是怪你,而是搞不懂你怎么这么快就被人盯上。”拜托,能不能想办法把货再截回来?
他逐渐森寒,无视身后的人不断的聒噪询问。
“那个女的是谁?”
“目前只能断定她是这领域的狙击手。”
突袭他人案件,拦截获利的家伙。
戈宁这方的话筒,被冷冷挂上,不再沟通。此时此刻,他什么都不想谈。他只想——
他这一沉默回身,差点撞上在他背后一直急等的青年。
“你总算讲完了,先生。”爽朗的青年如释重负。“你再不挂上电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戈宁不发一语,凝眉盯视的眼神也不甚友善,直到那青年欣然将手上的东西交给他,他才愕然松懈了敌意。
“有位小姐要我将这个交给你,以及转告你一句:晚安。”
戈宁失神望着自己手上快融化的丰厚冰淇淋甜筒,粉红的草莓色及澄黄的菠萝色之上,覆载着饱满而浓郁的雪白鲜奶油。像云朵,飘飘然。
所有的心机、巧计、尔虞我诈,最后竟化为一团甜蜜,轻柔可爱。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