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他是在同样烟雨轻飘的季节。
那是今年雨季开始的第一天,天色灰灰蒙蒙的,雨势时而急促时而缓慢。
伫立在西厢庭院里,迎着雨滴打落在一身的绮罗绸缎上,她没有心疼衣裳,反倒担忧起季末即将凋零的花儿。
她希望这些晚凋且不适应雨季的花儿,也能好好地凋谢。
许是太过专注,以至于她并未发现身旁有人靠近,直到雨水落在纸伞上发出闷闷的水溅声,才惊觉身边站了一个人拿着伞替自己挡雨。
那是一个容貌清秀的男人,漆黑的瞳仁带着一抹清新,令人感觉舒服,但并非温文儒雅的书卷气息,说是调皮好奇的灵动目光还比较接近一点。
他,像颗不平凡的星子,光彩夺目。
“呃……我经过看到你在淋雨,所以……”迎上她清冷的目光,他笑笑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雨,轻轻地飘在两人的四周,无声的沉默缓缓降下。
经过?西厢是她的地盘,没有允许能进来的也只有绿映和水铜镜,他如何经过的?
还有,谁会在白日上色妓户?
对于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她冷淡视之,没有答腔。
“虽然现在已经春末,但淋雨还是会染上风寒的。”没有发觉她眼里的不悦,齐壬符从衣襟里掏出干净的帕子想替她擦拭。
“你是谁?”在他触碰到自己之前,她开口了。
这是她好奇的问题没错,也是用来阻挡他行为的问话。
“我是……十一王爷。”搔搔头,对于自己的头衔,他说得很谦虚,连同他的笑容亦然。
绵绵的雨丝将他那张透着稚气的脸衬托得更加柔和,无害得令人不自觉卸下心防。
“十一王爷。”她咀嚼着话。
若说长安京里哪里最多小道消息的流窜,绝对不是街坊而是风月场所,是以她虽不曾见过十一王爷,也知道外人给他的戏称——逍遥王爷。
原来就是他。
“王爷日安。”既然知道对方的身份,即使不了解他为何出现在西厢,她仍是福了身问安。
“别多礼。”齐壬符看上去略显青涩的稚气脸庞没有太多骄气,反而是腼腆的神色。
听外面人对他的评论,她一直认为十一王爷是个只知花天酒地,不解民间疾苦的纨绔子弟,今日一见,才知道流言和现实终究是有差别的,不过,这也仅是她的第一印象。
但,她不讨厌他。
“王爷是来找绿映小姐的?”她的语调仍是平淡,口气却略微缓和了些。
齐壬符瞧起来顶多是个年届弱冠的孩子,可能是好玩了些才被传成这样。话又说回来,多少王公贵族的子弟也是如此,他并不是第一个,也不稀奇。
由她看来,他像个弟弟。
“不是。”齐壬符摇摇头,“我是来找水铜镜的。”
“七当家这个时辰不在镜花楼。”或许该说水铜镜很少出现在镜花楼,要找他应当上艳城或艳府水家去。
“是这样吗?是他叫我上镜花楼找他的……”搔抓着随意扎起的发,他很是不解。
看他不像说谎的样子,她招来丫鬟欲替他引路,“奴家让人带王爷上绿映小姐那儿等。”
“甭麻烦了。”齐壬符挥挥手制止,“还有,在我面前用不着敬语,以‘我’相称便行了。”
她微挑眉。
依他们俩的身份来看,他的说法很不恰当。
“对了,你在看什么?”齐壬符突然问。
她将目光调回原本注视的所在,淡媚的脸蛋线条柔化许多,“花儿。”
齐壬符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糟了。”他突然将伞打在紫阳花上,“你在担心这些花怕被雨水给打坏了,对吧!”
闻言,她先是怔愣,继而不可抑止地泛出笑花。
“紫阳花就是要在雨珠的沾抚下始能更显娇艳欲滴,鲜艳可人呀!”她笑,笑他天真的行为和说词。
细雨迷蒙,在雨水的衬托下,她比任何一朵紫阳花都来得柔媚迷人。
齐壬符澄澈的、单纯的眼直视进她的眼底——
“你好美,做我的妾吧!”
为何会梦见两人初次见面的景象?
迷蒙的眼儿眨巴,花雁行难得在入睡后因梦而清醒过来。
她承认齐壬符第一眼给她的印象并不坏,不像外传的纨绔子弟,他给人“顽童”的印象还比较深刻,而且那双圆亮有神的眼过于纯粹,好似没有半点世俗的杂质沾染,着实令她动容。
只是……她确实无法忍受他的不学无术。
想起来齐壬符要她当妾的时候甚至不清楚她的名字呢。
“我找花雁,她在里面吗?”急匆匆的步伐声由远而近,脚步声的主人有着令人感觉舒服的清亮嗓音,如今听来有些急促、兴奋。
“王爷请留步,紫阳姑娘尚歇着呢。”
门外传来丫鬟压低音调制止齐壬符的声音。
“常春,我还醒着,替王爷上茶。”淡漠的软嗓透出了芙蓉帐。
花雁行知道假使借口睡了,齐壬符定会一直等到她醒来为止。
她并不讨厌齐壬符。
就像她一开始认为的一样,她只是不擅长应付像他这样的人,所以感到棘手。
下了床榻,在单衣外头罩上了一件浅湖蓝色的绫罗罩衫,花雁行踏着轻软的步伐由房内出来。
“王爷日安……”淡然的语调在看到齐壬符一身狼狈样后有些迟疑。
齐壬符料子极好的赭红色衣裳沾染上大片的泥巴尘土,就连手脚和那张讨人喜爱的脸上都是,简直像到土堆里去打了滚般。
“王爷……”他摔进泥坑里了?
“花雁!我找到了!”齐壬符一见到她立刻快步上前,脸上咧开大大的笑容。
“什么?”他没头没脑的话使她一愣。
“花呀!”齐壬符拉着衣裳的下摆摊在她面前,里头堆满了湿软的泥土还有一朵含苞待放的红花。
“这是……”花雁行困惑的眸心化为柔软。
是要给她的?
“我找到的!”溢满笑意的眼都弯了,他开心地叙述找到花儿的经过,“在京外的小河边找到的,我怕到镜花楼时会枯萎,所以挖了一点泥土一起带来。”
虽然他的神情很兴奋,花雁行还是看出他眼下的两抹深黑,“你彻夜不眠地在找花?”
只因为她说了想要,他便当真去找?而且还是隔日便送来给她。
那一开始不过是她刁难的话呀!
“不,昨夜我先调查过镜花楼有哪些花,近天亮时才出去找的。”能够那么快找到全仰赖他唯一的天赋帮忙。
瞧他说得好不开心,脸上尽是和狼狈不同的得意。
“你找了一整夜?”她在心里祈祷不是。
“是啊。”偏偏他回答得理所当然,“我想快点找到送给你。”
会那么赶的理由包含了私心,因为他想早点见到她。
“我并没有催你……”她讷讷地说,目光离不开他。
值得吗?为何要为了她做这么多?
“我知道。”齐壬符露出惯有的无害微笑,“但是我急,我怕今天没找着就要延到后天,后天没找着就要延到大后天,我等不及。”
“等什么?”
“见你。”他仍是笑着,但眼神却透着认真。
心跳结实地漏了一拍,想忽略都难。
她不懂,他明明是为了她这个毫不相干的人,却可以彻夜未眠地寻找她出口刁难人的礼物,没有放弃,也不喊累,更不说借口,以行动证明答应她的事,他绝对做到。
难道他这么做都只为了替她赎身?
“我……”她没发现,自己平时用来保持距离的称呼被“我”给代替,在他面前,她竟然难以稳住心思,回归于往常的平淡。
他扰乱了她的心。
“你不喜欢吗?还是这花儿镜花楼已经有了……”后者应该是不太可能,因为他的嗅觉是不会出错的。
“不……镜花楼没有,我也很喜欢。”她感到无所适从的是不平静的心跳。
她是不是脸红了,有没有泄露一丁点欢喜在脸上?
被卖到镜花楼后,她便清楚自己以后唯一的身份就是色妓,看过太多姑娘为了男人而流泪,她早已决定不对任何人动心,不论别人如何歧视她、嘲笑她都无所谓,她还保留自己的心,只为自己而活。
可,齐壬符打坏了她的原则,并且试图打破在心四周筑起的藩篱。
怎么办?
她从没有如此感动过,这朵他亲手挖来送给她的花比任何稀世珍宝都还无价。
“那就好。”闻言,齐壬符松了一口气。
虽然没看到她的笑容有些可惜,不过她喜欢就好。
见她瞅着花儿不放,他道:“若你喜欢,我可以再找更多来给你。”
更多?
他是指更多镜花楼里没有的花,还是更多这种花?
“不了,这一朵就够了。”就够代表他有多用心了。
但,色妓的身份终究不变,她早不奢求所谓的好姻缘。
花雁行得小心克制才能不把欢欣之情溢于言表。
她告诉自己得收回心猿意马的心,趁还能修补起那道藩篱之前,这次她要把墙筑得更厚、更高,坚不可摧。
“常春,拿个花盆来。”
她将花种下,也将失序的心给深埋。
齐壬符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忙着问:“不种在庭院里?”
螓首轻摇。
她想种在每日清醒便能瞧见的地方。
如此一来,就算她必须抑制住满满的感动,和变调的心跳都无所谓,从今而后那朵花即代表了她的心。
“王爷……”花雁行回头,想好好谢谢他,却发现齐壬符歪倒在椅子上呼呼大睡。
总是抿紧的唇畔勾起浅浅的笑痕,纤细的指轻轻划过他沾着尘土脏兮兮的脸。
“谢谢。”
奔波了整夜,齐壬符染上轻微的风寒。
此刻他正躺在花雁行的床榻上,整个人显得昏软无力。
“花雁……”他昏眩地低喃。
“我在这儿。”她就坐在床畔。
“花雁……”齐壬符又喊。
“王爷需要什么尽管说。”以为他没听清楚,这次她俯身靠近他。
“花雁……”
“……”花雁行探了探齐壬符的额际,确定他是烧昏了脑,于是不再答腔。
反正回答了他也只是一直喊着她的名字,要喊就随他吧。
“紫阳姑娘,药煎好了。”丫鬟将药端给她。
“总管大人,可以麻烦您帮我把王爷扶起来吗?”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汤匙,花雁行客气地询问老总管。
到底是自己的主子,岂有说不的道理。
虽然老总管对花雁行时有微词,但牵扯上照顾齐壬符,可是二话不说当仁不让。
“花雁……”齐壬符继续唤着。
“王爷,请张嘴。”他一直念着她的名字也不能把药喂下。
怪了,他的眼睛明明是睁开的,看起来也挺清醒的,怎么说起话来却颠三倒四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