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陆靖莃一直睡睡醒醒,不知道是药物的关系,还是她的体力真的变差了,反正在医院里,白天跟黑夜的界线也不是那么明显,她就浑浑噩噩的度过好几天。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她想,今天她应该要跟妈妈说说出院的事。
妈妈跟两个姊姊每天往返家里医院的照顾她,那对她们来说是太大的负担。两个姊姊都有各自的家庭,也不能长久这样不顾姊夫们,老往医院跑。
她缓缓张开眼睛。病床旁照例看到妈妈、大姊、二姊,她们三个的眼睛都红红的,不知道是不是又哭过了。
她真的好抱歉……
当视线从家人身上移开时,她看到了某人,整个人因而愣住了。
“你、你怎么……”
慌了,她没有任何心里准备——
“他”不应该在这里出现的。为什么?
“你们总经理来看你了。”妈妈的声音很欣慰,似乎是在为她高兴。
在她们眼中,恐怕把他当成了负心汉,根本不管住院的她。不管陆靖莃怎么解释都没用。
而且陆靖莃现在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最不希望的事,就是让他看到她躺在病床上的样子……
他黑着脸,看起来也一点都不高兴的样子。
陆靖莃狼狈的别开视线,没有办法面对他那带着责备的锐利眼神。
“我们让他们单独聊聊吧!”大姊拉拉妈妈的手,示意离开。
“我们去吃点东西啰!小妹。等一下帮你带杯你喜欢喝的拿铁咖啡。”
“大姊……”可怜兮兮的哀叫一声,她不想跟他独处呵……
病房里很快就只剩下两个人。
“咖啡?”他皱眉。“你可以喝咖啡吗?”
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她无措的搔搔头。
“啊……嗯……没关系啦……反正……也没差……”
糟了,她好像讲错话了!见他的表情扭曲得宛如恶鬼,陆靖莃不自觉的缩了缩身子。
经过窒息般的一段沉默后,他开口:“你一直都知道?在住到我家之前就知道了?”
“……”心虚的点头。
“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说!?”
“……我……不想让大家担心。”
“那现在就不会让人担心了吗!?”
被骂得无言以对,她垂下头。
她也不想的,只是,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该怎么开口……
“对不起……”反复说的,也只有这一句。
不过他看起来并没有消气,继续铁青着脸咬牙切齿的说:“然后就算你住院了,都已经这种情况了,你也没有打算通知我是吗?”
她眨眨眼,有些迷惑,似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通知你……ㄜ……干什么呢?”
他发誓会被她活活气死。她竟然还敢问说通知他干什么!?她怎么可以不告诉他……他是——
他是……
他是她的谁呢?
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让他气炸了,烦躁的感觉充斥着胸口。
是,他不是她的谁,他是曾明白的表示两人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可是……可是她怎么可以就这样接受了?她应该要起码尊重他一下。
对!她不尊重他!她怎么可以擅自闯进他的生命里,把他的心情搞得乱七八糟,然后突然就退出……
根本不给他机会做些什么!
他气极,阴森森的低吼:“如果你早知道自己有病,那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来扰乱我的生活?”
“对不起……我知道自己很自私,可是我只是……只是想要在死之前完成一个梦……请你原谅我的任性……”
这种惶惶的感觉是什么?他听着她的话,看着她一脸歉意,感觉到不安。
从刚进病房的门,看见她一动也不动的躺平在病床的瘦弱模样时,一只名为恐惧的黑色手掌,就捏紧了他的心脏。
一切都是那样的真实,又那么虚幻。不接受!他绝对无法接受她要死掉
“不要讲‘死’!我不许你讲‘死’!”
那个字剌痛了他,他不许她讲,因为出口了之后,就显得格外真实。
她缩缩肩膀,怯怯的看着他。
他好生气呢……可是,为什么呢?他从来就没有表现出在乎她死活的样子呵……
她猜想,他可能是因为她欺骗了他才这么生气吧?可是严格说起来,这也不算欺骗,只是有些事没有跟他说。
大概他习惯了掌握全局,不喜欢有什么“意外”状况出现吧?
“真的很抱歉造成你的困扰。”她决定诚心诚意的道歉,在她还有机会说之前,把话说清楚。“也很抱歉打扰了你这么久。ㄜ……你可以原谅我吗?就当作我生病了,脑子里长了东西,才会做出那么大胆的事情来。”
他板着脸,没有任何软化的迹象。
她慌了,试着再继续解释:“我以后不会再去烦你了,我保证。你不会再看到我,我也不会再去偷看你,不会跟踪你……反正……就快要结束了……”
她挤出一个苦笑。
这是一个黑色笑话,但是他没有笑。他的表情像哭……
哭?那怎么可能?
大概……是她看错了吧?
他瞪视她,瞪得她再也不敢讲话。
*
如果说还有什么事情让陆靖莃惊讶,那就是从那天之后,凌致杰每天都到医院来。
每天晚上,他甚至取代了妈妈,在她病床旁边的小床上睡觉。这让她无法入睡,每天晚上,她总是呆呆看着他高大的身体,缩在那不舒服的小床上的模样……
这是为什么呢?
他对她感到亏欠吗?可是明明没有啊!
罪恶感吗?可是他没有对不起她什么呵!对不起的人是她才对啊!
还是同情吗?嗯……也许是同情吧!可是他实在没有必要因为同情,而浪费一天十几个小时在她身上,他是个掌管一家企业的繁忙企业主啊!
她不懂他的想法。
医生今天又来劝她开刀了。
这回除了她原本的主治医生以外,还有一个老外医生。他是凌致杰重金从美国聘来的国际知名脑神经外科权威。
真难以想象,要聘请这样的医生只看她一个病人,每天得花多少钱?真是太浪费了。她想这样对他说,可是才提了个开头,就被他狠狠臭骂一顿。
两个医生,一个用中文,一个叽哩呱啦的用英文跟她讲了很久。她知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可是她就是没有勇气,把她的生命拿到牌桌上豪赌一场。
现在这样就好了……
她已经慢慢能够接受生命会消失的事实,她本来就不是个积极进取的人,她安于现状,她懦弱保守,最重要的是——
她可以预见她未来的人生。
平平淡淡,工作、家人、朋友会是她生活的全部。爱情?不,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再爱上另外一个人了,所以她注定孤独而终。
那样的人生,有什么值得她不顾一切的去争取?
万一手术发生了危险,瘫痪一辈子,成为家人的负担,那更可怕吧?
所以不用了,现在这样子就好了……她会死掉,但是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谢谢你,医生。不过我不想动手术。”
已经不知这是第几次,她对医生们露出歉疚的表情。
这句话让刚刚进病房的凌致杰听到了。
他脸色凝重的走进来。
从公司回到医院,他的黑眼圈好像更重了些,还满脸胡渣,已经完全不复原本优雅干练的模样,看起来像只暴躁的黑熊。
她想也想不到,他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医生们走后,他问:“你为什么就是不开刀?”
这个问题也成为他们之间对话的主要主题。
“我胆小。”
“不开刀的话你会死!你知不知道!?”他用快要吼破她耳膜的声音说。
“我……知道啊……”她小小声的说。
“那为什么!?”
“ㄜ……那个……现在死掉的话也没什么关系啊!比起变成植物人……还是白痴……”
他听到了她的话,感觉有如当头棒喝。突然间,他终于弄懂了她的想法——
她根本从来没有想要活下去……
她没有求生的意志,所以她不想冒险、不想尝试,也不想努力。
从头到尾,她就是以她会死的前提,去决定做那些事情。
医生曾跟他暗示过,病人的意志对病情是最重要的力量,他一直到现在才懂。
原来医生早就看出来了,她其实并不想活……
“你怎么可以这样?我不准许你就这么放弃!”抓住她的双臂,他喷怒的摇晃。“你不准死!不准想死!不准有这种念头!”
她看着他,带点困扰,带点悲伤的苦笑。
这样的笑他这几天看过很多次了,每次都给他一种不安的感觉,现在他才知道那种感觉叫做“放弃”。
“其实死也没什么呵……我这辈子想做的事情都做过了。能跟你度过一个月,你还带我去吃很好吃的餐厅,那些都是我不曾去过的。还有,骑马,嗯,马虽然有点恐怖,可是也是个很棒的体验。对了……我还跟你亲吻过……”说到这里,她的脸从苍白转成晕红。
犹豫了半天,她才又说:“我、我们还做过爱……我、我觉得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说完,她露出梦幻般的微笑。
她的笑却像把利刃插进他的心脏。
“那才不是做爱!”他低吼。后悔、痛苦、喘不过气来的绝望和无力感……种种情绪充塞在他胸膛。
这女人是笨蛋吗?她竟然还一脸开心的说什么没有遗憾了!?
她奸笨、好笨、好笨……
还有很多事情他想要告诉她、想要带她去体验,他后悔曾经那样残忍的对待她,他想要弥补那些糟糕透了的时光,但他害怕再也没有机会……
陆靖莃的脸色突然一变。
在他还来不及开口说话的时候,她闭上眼睛,抱着头,痛苦的呻吟。
“你怎么了?怎么了?”
她说不出话来,紧紧咬着下唇抵抗一波波的疼痛,用力到流血了都毫不自觉。她开始感到全身冰冷,然后抽搐起来。
他又慌又急,可是他的反应也很快,立刻压下求助钮叫来医生。
四五个医生护士涌进来,他们迅速的在她身上绑上各种测量仪器,讲的又急又快的,全是听不懂的医学术语。
凌致杰只能惶然站在后面,什么也不能做,看着他们,看着她没有任何血色的脸,觉得自己该死的没用……
医生不知道给她打了什么针,她的情况似乎稳定下来了,不再抽搐,虚弱无力的躺着。
他们撤掉某些仪器,医生跟他说,他帮她打了止痛针。不过那只能暂时减缓疼痛。医生强调。
他懂。意思是那不是彻底解决问题的方法,只要她脑子里那个东西还在,她就会一再发作,直到某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