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上好香。敞开的落地窗让客厅弥漫柠檬香蜂草的气味。
怀孕让倪予晨嗅觉格外灵敏,可以比拟犬类。
因为她肚子饿了,沈致杰开车载她去吃东西,她以为他带她来的是两层楼的餐厅,四周景致清幽,阳光下草木扶疏,鲜红色九重葛攀满庭院屋顶,结果竟然是他住的地方。
屋内整齐到像一间样品屋,沙发、餐桌、灯具精致典雅,充满设计感,整体很像DM家具商品型录。
“告诉我你什么吃、什么不吃,我弄个三明治给你。”沈致杰走向开放式厨房,在中岛洗了手,指着客厅靠墙的白色沙发。“你坐下来休息。”
“对油腻的东西会反胃,其它倒还好。”说着,着迷走向落地窗,用力嗅闻。除了柠檬香蜂草,阳台盆栽黄色雏菊朵朵,熏衣草也开花了,馨香味瞬间扑鼻而来。
户外远处有一小区是河堤,河堤往东过去是一整排市区栉比鳞次的高楼大厦;阳光下,河堤里的水一点也不清澈,混合泥土,散发一股闷湿的气味。
倪予晨退后几步,坐在落地窗一侧的沙发椅上。这时,她的情绪已缓和很多。吕医生说过怀孕荷尔蒙会变化,她觉得刚才未免太情绪化,她不习惯自己这样。
因为刚哭过,眼眶泛红,心倒是空荡荡仿佛被眼泪洗过,精神有点疲倦,可能是她觉得未来会愈来愈好吧。
没多久,沈致杰做了一个熏鸡肉三明治,内馅加了胡椒、洋葱、罗勒叶蕃茄片和新鲜生菜,新鲜青菜盖掉熏肉的气味,她罕见地吃掉大部分的三明治,还配了一杯柳橙汁,最后实在吃不下了,盘内剩了约三分之一。
这期间,沈致杰打电话回公司,告诉秘书会晚点进公司,然后煮了一壶美式咖啡,客厅瞬间弥漫咖啡芳香,自己倒了一杯,才拣了倪予晨旁边沙发坐下。
“好香,这咖啡。”她嗅觉变超灵敏,周遭香草气味完全被咖啡的醇厚掩盖。
“抱歉,我这里没有无咖啡因的豆子,不然就可以帮你煮一杯。”他凝视她,眸光来回梭巡扫掠,发现她面庞气色变好,不再那么苍白,情绪也稳定下来。
“没关系,我很早就停掉喝咖啡的习惯了。”
“为什么?”他不解询问,然后发现她双颊染上奇妙淡红晕,美眸闪烁不定。
咖啡对她来说不再是醒脑的饮料,反而充满诱惑与罪恶,关于香港那一夜如何彻底改变她,和接下来的生活。
有时不禁想起,她仍为轻率的行为感到懊恼,也曾在内心责罚过自己。
人一旦屈从愁望,才会将道德界线弄得那么模糊。但现在不了,沈致杰问过她是否为怀孕感到快乐,除了晨吐很难受,其它的都渐渐好转了。
温暖的阳光抚平白日的褶痕,有时她从法院走出来,经历一场耗费心力的辩论,同事、客户的声音在耳畔作响,脚步声迤逦远去,有那么一两秒,她抽离一切,独自站在安静阴凉的走廊,恍然想起——
今后,她不再是单独一个人,她是个走动完整的小小宇宙,正孕育着新生命。
回到屋里,夜晚将眠,在没有光线的卧室,她躺在床铺上发呆,才了悟,她和江克森曾有的爱情已消逝;现在的她,可以不用理会他人的想法,不必再管他母亲怎么说,没有需要配合勉强的地方,即使是出于无意识的习惯。
倪予晨终于感到自由,完全放松。
想到未来由自己作主,她不必再跟任何人商量,就算完全任性也可以,那一秒,她心情雀跃,真想在光滑木制地板上跳舞。
其实,她个性没那么单调死板,虽不致像妹妹那般夸大搞笑,但她心中还是存有一个小女孩,想要快乐就单纯笑,讨厌就能直接拒绝,不再让自己受委屈。
倪予晨美眸静谧,许久没吭声。沈致杰忽问:“在想什么?”
她避开问题,反而自顾自地说,“你家很漂亮。”
“你也很漂亮。”他不假思索就赞美女人,黑眸魅惑,散发炯亮的光芒,直勾勾凝视她。
她无意和他调情,尴尬扯笑,移开目光,忽听见他说:“你应该不是会背着他偷情的女人,可以告诉我你们之间出了什么事?”
她的心受到莫名震击,侧过脸,徐缓望向他,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对你不好?应该不是这个答案,他看起来还是在乎你的。”沈致杰锐利觑她一眼。“问题出在你身上,你不解释,没有人会理解怎么了。”
“我……”她楞了楞,想找到精准措词却语塞,他黑眸像探照灯投注在她脸上,完全不肯移开。。
“你母亲说你饱受无法生育之苦。不是还没结婚,怎么对生小孩这么急?”疑惑低问,换来她轻叹气。
“他母亲怀疑我的生育能力,迟迟没同意让我们结婚。”
“那么他是妈宝。”终于找到高材生的一项缺点了。就说嘛,人不可能是完美的。
“他不是!”急着辩解,倪予晨细眉轻拧,很快地说:“是我不想让他为难。我习惯讨好他,渐渐的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在他面前,我有时会担心自己不够好,这不是他的错。”
无法顺利怀孕,让她和江克森之间的问题扩大后来,是她单方面觉得累了,不想做任何努力。结果,在香港遇见沈致杰之后,她和江克森彻底终结,十年感情大势已去,无法弥补。
看她一副急于辩解,难道心还向着他?偏偏怀的是另一个男人的孩子。
女人,真是矛盾复杂的动物、风暴的中心。沈致杰对此不以为然,黑眸睥睨,高傲瞄她。
“我们可以不要谈他吗?现在说这些已经来不及了。”轻瞄手表,倪予晨忽说:“我会议迟到了,谢谢你的三明治,我必须离开。”
“咦!我话还没讲完呢。”拉她手臂要她坐下,沈致杰将马克杯搁在桌上,好整以暇说:“我说了你母亲建议我们结婚,我考虑过了,我觉得这可行。”
“我才刚结束一段关系,不想再跳入另一段。更何况我们没有感情,只是为了他人眼光就结婚,套句谚语:人们之所以离婚,是因为他们结婚了。我才不想这讽刺话语活生生应验在自己身上。”
“不结婚,我也可以。但我必须拟定一些法律条文,保障小孩未来的生活,我不希望他是个非婚生子权利就有半点受损。”他双手交叉环抱于胸,理智地说。
“可以。你处理好之后,送来给我过目,我愿意花时间好好讨论。”目光沉稳,她态度落落大方。
“还有,我不能让你在怀孕期间一个人单独生活”
“我可以。一个人没问题。”她语气笃定,一脸顽强。
“我相信现在你是可以。”他以俊美的黑眸轻瞄她,冷静地说:“但,五个月后、六个月后,肚子渐渐大了,甚至快生了呢?吕医生不是说你容易流产,要好好安胎?你随时需要人照顾,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这样太危险,我也是有荣誉感的。”
最后一句话让他们两人都笑了。
“哈,你别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她唇边嘴角扬起,戏谵光芒在眼底闪耀,静静凝视他,他却仍旧悠哉潇洒,再度强调:“我有荣誉感。”
倪予晨抿唇不语,决定跳过这问题。
“如果不同意,我会告诉江克森,这一切都是骗局,你打算一个人生下小孩;我想按照他的个性,也不会愿意让你一个人。”沈致杰利眸微眯,下了最后通牒。
她忽然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论点,只好说:“好呀,怀孕期间我可以让你照顾,但你女友会同意吗?”说完,感到一阵恶意的快感。
哪知道沈致杰忽朝她倾近,唇几乎快碰触她耳壳,富有磁性低沉的嗓音在空气中振动,轻柔却清晰传达而来:“理由不同,但你我内心一致,在那一夜已选择背叛。”
星期一最忙碌,工作排满了。沈致杰好像故意找自己麻烦,硬挤出一小时,和前前不知第几任的女友约吃午餐。
这样当然还不够;隔天,他约新进女律师到LoungeBar去谈工作,那里灯光美、音乐优、气氛超佳,附近几桌刚好有其他同事,两人在灯光晕黄灯光下交头接耳,轻声谈笑,希望给人来往热络的印象。
按此接连三天,沈致杰和不同女性单独约会,时间大约一、两小时,场所则选公司附近,最好愈多同事看到愈好。
然后,周末夜晚,沈致杰以有其他要事回绝黎品琪和他家的家庭邀约,他母亲知道他不去之后,立刻打电话过来抱怨。
“是有多重要?”女性明朗的音调夹着一丝不悦。“工作吗?结束之后再过来也可以。”
“不行,我有我的原因,以后不参加黎家的聚会。”
“为什么?”
“改天再说吧,我现在很忙。”抽掉挂在耳上的蓝芽耳机,沈致杰继续在跑步机上锻炼体能。
过不久,黎品琪打电话给他。她有明理的一面,听到他工作忙,不吵不闹,反而甜腻腻说,“那我们明天可以约会吗?我们一个礼拜没见面了。”
“抱歉,我明天约了陈朗曦见面,去中部打高尔夫球。”
“是吗?”发出轻柔遗憾,她声音娇嫩欲滴:“不能改时间?”
“不能。我们有公事要谈,可以约星期一晚上吗?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关掉跑步机,缓慢停下脚步,沈致杰最后退了下来,随手拿起毛巾拭汗。
“什么事?现在可以说吗?”
“电话里说不清楚,当面说吧。”这一刻,他感到对她有份说不出的愧疚。在香港时他没有多想,甚至不太想起她,回来之后,日常生活照过,他的心能逃就逃,能躲就躲。
安抚完黎品琪失落的情绪,结束通话,沈致杰才开始反省。在情感上,他不是一个好人。
事件得回溯至沈母拿了一只家传的钻石婚戒,说什么早在日治时代沈家好几代的祖先留下来的古物,要他在香港修改戒环的尺寸,再挑合适新配件,向黎品琪求婚。
他清楚到了该成家的年纪,周遭好几个同龄的朋友近一、两年纷纷结婚,有些甚至有了小孩,他母亲要他好好考虑,毕竟女方是适宜人家,对感情认真,不是随便玩玩的。
他母亲说得对,但看来适宜的对象不一定是他想要的。他承认喜欢黎品琪,却不爱她。如果今后生活中没有她,由别的女人取代,他也不会神伤心碎,更不可能自怜自艾、感伤失落。
他不像陈朗曦的人生那么戏剧化,要一个“非她不可”的灵魂伴侣;但至少、至少的限度——那女人将使他愿意割舍单身的自由,而不是宁愿选择叛逃。
当他在香港那个下着突如其来热雨的午后,转过身,望向玻璃窗内独自发呆的女人,他的心莫名受到蛊惑,然后……
木已成舟。现在只剩如何告诉黎品琪,实情恐怕会伤她自尊,他才会想出迂回的方式,希望能将伤害降到最低。
星期一夜晚,沈致杰迟到约十分钟,黎品琪已到了,点了一杯马丁尼,独自坐在吧台高脚椅上。
见沈致杰步伐稳健不失优雅,黎品琪眼眸闪现焦躁。这几天,她为他的态度冷淡感到心情低落、隐约不安,觉得两人关系正往下滑,可能不妙。就在刚刚,她从朋友那听见一些有关他不太好的传闻,不禁加重她的怀疑。
沈致杰向她打声招呼,拉开她左边的椅子坐下。
“喝点什么?”侧过脸询问,双眸一瞬不瞬凝视他;他剪了新发型,微染成深棕色,穿着剪裁合身条纹衬衫、裤管刷淡的蓝色牛仔裤,没打领带,模样看起帅气英挺。
“波本威士忌好了。”说完,沈致杰向酒保点了一杯加冰块的威士忌,然后对黎品琪说:“抱歉,刚在公司忙完一个棘手的case,才会不小心迟到。”
“不是忙着另有约会?”微酸带刺的话语飘出,黎品琪很难自持镇定,眼眸黯然,内心不是滋味,期望他能反驳,进而否认她刚听到的流言。
“你指的是公司新进律师涂小姐?”沈致杰黑眸深沉,静静际掠她不悦的容颜,饱满双唇经常笑意盈盈,此时却因吃醋过度用力抿成一直线。
停顿好几秒,等酒保替他斟好酒,他轻松冷淡说:“她爸和我爸是旧识,不过才二十五岁,刚考上律师执照第一年就急着相亲,现在年轻的女生很少像她这么急于成家的。如果不是父母催促,我根本不想赴她的约。”
“父母催促?”黎品琪一脸惊愕,呆怔说:“我以为你爸妈……”没将话语说尽,但意思他应该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