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套拳下来,徐直已是微微出汗,颊面染红。白华小心翼翼地送上面巾,等到徐直一如往常地结果擦汗后,她明显地松口气。
姜玖本该张过去那样无声地退下,去处理府里的事,但这次他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大姑娘,那位……阿武该如何处置?"徐直自面巾里抬起水墨般的美目。"你说谁?"
白华与同墨皆是呆住,姜玖连眼皮也没眨地,直接问道;"周文武。牢里那位贵人,如今已在后院。"徐直闻言哦了一声,蹙起眉道;"怎么了?他是绝食了还是闹事了?"
"这几日尚是安静,但……总觉得不对劲。他那样的人,怎会安安静静的?怕是他心里有了成算。我不以为他会安分。大姑娘,真要将他收做后院人?只怕他会带来麻烦。"牢里那种恨之入骨的眼神他可是看得明明白白。
身为徐直的身边人,多少能接近那些站在西玄权利顶端的人,周文武是怎样的高兴,同在京师多年的他怎会不知?
给这个人记了仇,那种宁愿自损八百伤敌一千的事绝对干得出来。
他就等着徐直一句"你看着办",哪知徐直半垂着眼,似在思考。
姜玖递了个眼神给白华,白华咬着唇,斟酌着说道;"大姑娘,才两天呢你就把他忘了,可见你根本不将他放在心上,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向陛下讨这个人,为此,陛下还塞了一个人给你,说好听点是来照顾你的衣食住行,但分明是来监视你的。"白华心里不舒服,尤其一看见那个叫九行的青年,真想直接把他毒死。
徐直瞟她一眼,眼底并没有任何感情,白华非但未觉也没注意到同时垂下眼的姜玖与同墨。她继续说道;"皇位明明不是属于周文武的,他怎么不安分点?名不正言不顺,论天下名声他根本比不上陛下。无仁无德,加上他无子,命中注定与皇位无缘,哪怕他抢到那个位置又能坐多久?连子都没有,还想千秋万世?依我瞧,他不但蠢还是个疯子,这样的人留在府里,恐怕哪天会连累大姑娘。"
徐直漫不经心道;"不,你们都搞错了,周文武不是蠢,他是被逼的不得不如此作为,若是真是一直疯狂的皇子,万不会活到现在。这几日他冷静下来自是明白在我身边是他在西玄的唯一容身之处……"顿了下,细长的墨眸一亮,自言自语道;"我怎么没有想到呢?正好啊!阿玖,你把周文武安置在后院哪?带我去看看。"
姜玖凝视她片刻,确定她不但不打算让他看着办,反而插手要留下周文武一条完整的命来,这简直是前所未有,以往那次不是以他的意见为主?但他也不多话,只是低目道;"是。"
有人用力击掌,这时无法说话的同墨吸引人注意时的动作。他一抬头,正好看见徐直越过他的肩后,看向院子的门口。
姜玖不敢掉以轻心,迅速转过身看去。
一名看似弱冠之年的青年正站在院子门口。他的脸色又青又白,要退也不是前进又尴尬,一时间只能傻愣愣的瞪着他们。
"我……我路过……什么也没有听见……真的,我不知道大姑娘后院人事皇……皇子……"
天色已大亮,徐府的一切井然有序又安静,在府里的一角—徐直直接推门而入,眉目扫过室内,干干净净的一点暴力后的混乱也没有。她略略挑眉,视线落在坐在窗边的男人身上。
阿玖给他的衣着并不苛刻,出去没有凤凰绣纹外,是如往常那样一袭西玄贵族的男装,面容也是过去的齐整,如果不是他确定今时已是周文晟登基,她真要以为前几日在牢里见罪犯周文武不过是她的一场梦,现在在她府里的还是那个有势力的尊贵的二皇子。她迈开步伐过去,殷勤地替他推开窗。
"阿武,看你适应得不错,我也就放心了。我就说,你也不傻,很快就能明白我这里才是你在西玄的唯一容身之处。有什么需要尽管跟阿玖说,别客气。"她语气温和中带着些许难得一见的热情,周成武一双阴沉的黑眸终于转向她。
他讽刺笑道;"我还当大姑娘会晾我一年半载呢,这么饥渴啊,竟想白日宣淫?我记得你十年前曾着一本书,说什么西玄男女三十后再也没有激/情,都是以繁衍后代为主。你想打破自己的述作,我也配合,就是想你是徐达勉强动情了。"徐直好脾气地笑笑,本要轻轻拍着他的面颊,哪知他一个伸手,扣住她的皓腕,力道不大,却比在牢里有力许多。
他目光胶在她一点都不意外的面容上。
她挨近他,低声与他说道;"嘘,别说。看我对你多好,私下叫阿玖撤了那种上身的软筋药,我的后院人怎能半死不活呢?你是不是该报答我一下?"随即,她站直了身子,头也不回的说道;"阿玖,拿过来。"朱红木盒递到她的面前,徐直兴致高昂的打开它,小心地取出里头的东西,再一抬眸,注意到周文武望着她的身后。
她不太在意地说道;"是陛下赐的人,或许以后会取代阿玖,他叫……嗯?"
"九行。"姜玖提醒着。
"是啊,他叫九行。你放心,他不会随便外传你的存在。"她再度挨近他,神秘兮兮地与他耳语道;"阿武,我可是费了一番心血才弄回你来,连陛下要送人来作为交换条件,我也一口允了,你道我对你用不用心?"她的音量只有他能够听见,眼底又带着他未曾看过的热切,让他一时无法适应。眼前这个热情暧昧、眼神明亮夺目的徐直……是哪位啊?徐直不是一直都是冷冰冰、遥不可及的吗?
恋人太多近傍,她衣上的熏香又进入他的嗅觉里,跟在牢里那天一模一样,甚至以前也是同一种味道。
徐直是个系怒形于色的人,十多年前徐达被迫离开西玄,从此她对他形同陌路。那几年她对徐达着了魔,对徐直也只剩势力上的拉拢,京师就那么大,两人都不刻意避见,自然会有相遇时,偶尔几次近距离客套对话,他都闻得到她始终没有变化的熏香,虽然舒服却不能让男人入迷,跟她小年时衣上熏香日日换不同的作风完全不一样。
"喏,阿武,你是呀活下去亲眼见证我跟陛下的下场,是吧?"
"这时我苟且偷生下唯一的意义。徐直,你会不得好死,周文晟迟早露出原形!"他咬牙道。
徐直对他的诅咒根本不在意,随口道;"一定如你所愿。阿武,虽然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但我总不能一直金屋藏你,会闷坏你的是不?因此我想了个好法子,你看,这是我千辛万苦从叙事那里弄来的,再适合你不过。"徐直此刻眉眼生动有神,周文武一时看呆了眼,知道双手被塞了东西,他终于回过神,低头一看。"这时什么东西?徐直,你拿动物的骨头给我?"
"你也认为它是骨头?"徐直眼儿熠熠,笑道;"他确实是骨头,学士馆里的人推测是鸟禽类,而且是极为巨大的鸟类,到底有多大呢?或许能够载上一个人也不止,但翻遍各国历史,未见过有这样巨鸟的记载,况且……你认为它想什么?"
"……面具。"
徐直又惊又喜,眼神颇有"你是我同道中人"之感,令得周文武心里顿时古怪至极。
她又到;"真是面具。见过它的,都认为是面具。眼瞎各国面具皆是木制或铜制,哪里见过兽骨面具?如果要论四国工艺孰强,那非大魏莫属;但这副面具并没有大魏的工艺特色,而且你不认为这面具的水平已经超乎大魏了吗?这样精致的工艺没有广为人知,这背后是不是藏有什么原因呢?"她侃侃而谈,忘其所以,眼神渐显空茫,就这样看着远方不知何处去。
"……"饶是周文武见多识广、阅人无数,此时也不免微微一滞。 姜玖平静地出声;"大姑娘。"徐直回过神,眼中再度有了神识。她对着周文武微笑道;"阿武,陛下已宣称你急病去了,从此再无二皇子,可是你这张脸,只要是西玄贵族,谁人不认你呢?但我又不舍得闷坏你,所以,特地将这世上独一无二的面具送与你,你想走走就戴着它,多少遮着点吧。"姜玖在后头补上一句;"你要出府去,须有人陪着才行。"周文武轻笑。"我偏是不带,又如何?就让人瞧瞧周文晟是怎样践踏皇家血脉的。"后院人?他一世引为耻。
徐直还没有回话,姜玖就接着道;"那就让人看看昔日的二殿下,如今不过是徐家的后院人罢了。西玄贵族是什么德行,你岂会不知?一旦跌入深渊,只会被落井下石。同情?算了吧。"周文武拍案而起,发狂大喝道;"谁要人同情!"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太痛苦,他呼吸的是西玄的空气,脚底下是西玄的土地,但他从来没有感觉这么恶心过。他攥紧拳头,告诉自己,他非要看见他们的结局,非要死后留在西玄。算他栽了!哪怕比剥肤之痛还要痛苦,哪怕……他都可以忍,他不就是这样忍了三十对年吗?他可以的!他绝对要看见周文晟的下场 !
徐直想了下,道;"好吧,阿武,我退一步,在府里你可不戴面具自由行走……晚点让阿玖带你熟悉熟悉,府里哪都能去,书楼万不行。"
"那种地方我就是闯了又如何?徐直你还能想什么法子欺我?"徐直自认表情真挚地说道;"你还是别去吧,那地方闹……姑且我们用鬼来形容吧。你都已经没脸没皮地活到现在了,万不可以败在这个闹……嗯?鬼的地方,我可舍不得的。"周文武闻言,凌厉的眼神仔仔细细地大量徐直。如果今日换了个人在他面前谈神论鬼,他肯定一脚踹出,回道;"什么贱东西,也敢消遣本皇子!"但,眼前的是徐直,徐直从不屑说谎,更不会做戏,就是这明明白白的一个人,先皇知道,周文晟也清楚,甚至西玄贵族一眼就能看穿西玄徐直的本质。
…….闹鬼?天下人实心鬼神,西玄人尤信转世,但从未有人真真正正见过来自天上的神仙,至于鬼……西玄徐直会遇上?什么鬼胆敢惹上西玄人眼中最重要的徐直……就在这一年转瞬间,姜玖再度说道;"大姑娘,不是鬼,是内贼。我已将府里下人都清理过一遍了。"徐直回头意味深长的看姜玖一眼。
周文武索性不再理她什么鬼不鬼的,问道,"徐直,你告诉我,那些人……我底下那些人呢?他们都问斩了?"
"问斩?怎么可能呢。傻阿武,你用你的想法去揣测陛下,由此可见要是你坐上那个位置,必会诛光陛下的势力,到时京师里的西玄贵族怕要被你连根拔去大半,西玄定会元气大伤"徐直很有耐心地说道;"陛下仁德,当下放了口谕,只要你的同党当场归顺,从此不犯二心,出去死去的人,一切就当没有发生,各归原位。"说到此处,语气柔和得像是对着不懂事的小孩子说话,她轻叹道;"阿武,你怎么比得过仁德之君呢?"周文武脸色铁青,眼眶赤红,俊秀的面皮不住抖动着,显然已被激怒。
徐直犹未觉将白华说的那套照本宣科搬了来。"你瞧瞧,你无德无才无子,本就命中注定与皇位绝缘,你当强抢皇位跟抢民女一样容易吗?你在夺位的那一晚,我都在府里为你感到伤心。周文武,你失败是注定的。"姜玖上前,紧紧盯着喉头滚着、浑身已然发颤的周文武。他都不知道徐直这时来探看周文武的还是来撩拨他让他活活气死的。如果下一刻这人再呕出一口血,他绝不会意外。
徐直又道;"早点认命吧,认了命,你心里也开怀。它日我有空就亲自带你出去散散心。嗯?前提是,一定要戴上它啊,记得,要戴上它。"她恋恋不舍地看了桌上面具一眼,转身出了门。
姜玖立刻退到门口,要掩上门时往周文武看去一眼。
周文武尚在盛怒之中,愤怒令得他眼角微挑,带出一抹尖锐的艳色来,连姜玖都不得不承认,周文武的皮箱好到超脱西玄皇帝的相貌,完全的承袭母方,尤其在激动中更显貌色……他眼中怀疑徐直根本是为了养眼才来刺激这个皇子的。
白华说的人老珠黄,恐怕还得在些年头,但年纪大确实是不变的事实。姜玖保持礼貌的关上门,对着院里孔武有力的仆役使了个眼色。
他迈步追上自顾自走的徐直问道;"大姑娘,那件工艺品怎会给了他?"他完全无视一脸惶然尾随的九行。
"嗯?工艺品?在你的眼里,就是个工艺品。阿玖,对我来说,既是面具的形体,那就必有面具的功用;面具是用来戴的,西玄人主张人的一生灿烂都刻在骨子里,神师才能够在西玄人幼年时看出他们的未来,这也是修行人笃信神师的原因。如今居然有人以禽骨制成面具,与骨头有关的话,那就是西玄人做的,只是西玄哪来的这等手艺?是谁,将刻有灿烂的骨头做成面具?目的是什么?他手上还有其他骨头吗……这头猛禽是绝种了吗?怎么我翻遍古书都没有见过?"一涉及学术领域,徐直就容易陷入自说自话,姜玖早已习惯,但他仍是认真聆听,听到最后他的脸色露出无比的古怪。他张口预言,话到舌尖却不知如何说出口。学士馆里的人将这幅工艺品给徐直看时,他也在场…….如果他没有记错,那时出土的陪葬物品,白话点就是死人的东西,徐直还戴在脸上过……他有点承受不住……
他有一种想要把徐直拿过去过水的冲动……
徐直忽的停足不前,看着前方。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正式伶人们在前头草坪上练舞,男男女女衣着缤纷、舞姿曼妙,成为一道让人驻足的风景。
他眼底微微起了寒霜,徐直今日走到后院的路线是她平常很少走的,怎么这么巧,偏偏这些伶人也选在这个日子练舞呢?
是谁故意为之的?
"阿玖,你道要怎么才能让他多出去走走纾解身心?"徐直头也不回地问道。
姜玖惊诧的看她一眼,"大姑娘,你要取悦周文武?"难道真是看上周文武的天生姿色?
"取悦?这个形容词用的真好。只要他戴上面具的一天,我就要取悦他,是不?为了他皇子的尊严,他出去必会戴面具,现在他老窝在房里不出去,我怎么研究?"姜玖的脸皮浅浅地抽动,他绝对不会说;算了,别取悦周文武了,面具我找个人戴上给你时事观察吧。陪葬物给底下人戴着这种损阴德的事他还真无法狠下心肠。
她又道;"我戴了没用处,拥有皇族血液的人戴了呢?男人戴了呢?个性阴沉的人戴了呢?是不是有个开关呢?我要一个个试,阿武就是头一个最好的实验……"徐直沉吟着,又瞟向那些伶人。
有男有女,有的面上摸妆,有的则是素面,她一向记不住他们的名字,在她眼里,这些人就是一群玩物,专供排解愁闷用的,除此外根本毫无意义。
她举步过去,一班子伶人也发现了她,纷纷作揖,说道;"见过大姑娘。"徐直嗯了一声,第一眼就被为首的素面男子吸引去,男子披着黑亮的直发,眉眼清秀,穿着西玄男子单色绣纹猎装,全身上下素的不可思议,却也有不可思议的美感。
徐直想了想,还真想不起过去几年有没有见过这人,她只记得有人跳舞演奏解闷,但实际唱了什么,舞了什么,她脑中模糊一片。
伶人们也安静得立在一旁,没有战战兢兢,也没有主动说话,就这么任着徐直盯着班里的红牌。徐府的规范就摆在那里,只要照着走,就不会天降横祸;比起其他贵族府里伶人与后院那不得不说的爱恨纠葛,最终一具尸首从后门送出,徐府简直是人间天堂;但,就是有一点令人不安心,徐直找他们解闷的次数有限,西玄贵族将府里的人互送是常事,哪天有人向徐直讨了人,恐怕徐直也不会拒绝。
在一旁的九行,垂下脸掩饰厌恶。
姜玖上前,没看向那名男子,轻声道;"大姑娘,是要……解闷么?"他有意无意地将徐直的注意力转向自己。
果然不出意料,徐直将目光收了回来,等着姜玖久久不说话,久到那名男伶人都无声的用鼻腔嗤了一声。
姜玖却是无比坦然,他深知此时就算他鼻子开了花,西玄先皇自花里跳出来,徐直也不会有半分动容。她的目光或许在看他,却不曾真正看到他……这种他人无法理解的饶舌言语,也只有徐直的身边让人才能彼此明白。
徐直终于开了口,问道;"解了闷,他便会稍懈郁闷,出去走走?"徐直不得不承认,在了解人心方明,她脑子很容易卡壳。
"也许,"那岂止是郁闷根本是仇恨与羞辱连姜玖有时都认为还不如直接一刀了结周文武他还会感激呢。
"好,那你就去安排,就晚上吧,挑些令人心情舒畅愉快的乐舞。"徐直松口气,摆摆手,把一切都交给他,正要离去,姜玖连忙轻声问;"如果他看中里头的女人呢?"徐直眨眨美目。姜玖试探地替她做主;"大姑娘,他只是后院人,取悦他是有个限度的。"徐直点头。"你说的对,这点你看着办。"说完她直接抛诸脑后,旋即离开。
九行迟疑一会儿,尾随而去。
"……看来这个后院人是个野的,以后也不知道你们要如何争宠喽……"面目清秀的伶人状似低喃。
姜玖当作没有听见,略略放高音量道;"你们好好准备,大姑娘需要解闷,最好是几首能够让人放松……忘却仇恨的曲子。"
"忘却仇恨?"那伶人一字一字反复念着,而后笑道;"这真是不容易达成的要求呢……连我们这些终日在泥沼里挣扎的乐人都做不到,又怎能让旁人忘掉恨意呢?但,既然是大姑娘的吩咐,我们也就尽力一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