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瞪了罪魁祸首一眼,任士熙一把抢过毛巾,顶著一脸的狼藉,到一旁的洗手台边冲洗。
战战兢兢的站在洗手台边,金大丛两只胖手不安的搓著,边向贵客讨饶。
“任先生,这一定是个意外,这洗车小妹是昨天才刚来的,大概是还不熟,一时失手,希望您大人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正把整个脑袋放在水龙头下冲洗的任士熙没办法开口,但牙却咬得死紧。
“我们会赔您一套全新的西装,还有精神损失我们也会负责,请您消消气。”金大丛对著任士熙又是鞠躬、又是哈腰讨饶,只差没匍匐到他脚边。
“经理,您干嘛这么低声下气?明明是这人没礼貌——”
“你还敢说!把客人弄成这个样子,简直太过分了!”金大丛几乎快被她气疯了,一身肥肉抖得格外剧烈,不知道是真的太生气,还是为难以预料的未来担忧。
“明明就是这样嘛!”识相的闭上嘴,但她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嘀咕著。
“你闭嘴!”金大丛的肥脸严重涨成猪肝色。
“可是——”
“别吵了!”
一声巨吼蓦然打断两人。
两人一惊,不约而同闭起嘴,转头望向发声的人。
姑且不论恩怨,基于同情弱者的天性,这么一个穿著整齐体面、相貌俊美出色的男人,却顶著一头湿淋淋还淌著油水的头发,高级的西装滴溅著一大片污渍,看样子也报销了,狼狈至此,的确让人有些同情。
金虔葆上上下下打量,不禁有些怀疑,自己会不会真的太过分了?!
“我要立刻退出会员,解除契约,以后绝对不会再来了!”
“好极了,我们这间小庙哪里容得下您这尊大神?您还是早点走得好。”她不知死活的讥讽道。
“你——”第一次,他真的是被女人给激怒了。
“我绝对不会轻易就算了!”阴恻恻撂下威胁,落难王子跳上保时捷,在宛如八百匹马力的强大引擎声中,车子如火箭般疾驶而去,留下一团热气,宛如主人无言的抗议。
“金、虔、葆!”一声如雷的咆哮响起,把她吓得立刻跌回现实。
“经——经理。”人一走,金虔葆的理智也回来了,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这不能完全怪我,您也看到了——”她试图讲道理。
“不怪你,难不成要怪我?”金大丛表情扭曲的咆哮道。
“明明就已经再三交代过,你还是把事情搞砸了,你知不知道流失这个客人,我们会有多大的损失?我告诉你,要是不能把财神爷给请回来,你也不用来了!”撂下一句话,他怒气冲冲的转身回办公室。
看著金大丛庞大的背影,金虔葆忿忿不平的脱下身上的围裙跟手套,很有骨气的往地下一丢。
她金虔葆什么都没有,就是有骨气,要她低声下气拿尊严去向那自大的混蛋讨饶——想都别想!
坐在明亮清爽的会客室里,金虔葆双腿紧并、冒汗的十指交缠,克制著想起身逃离这里的冲动,虽然屁股底下是柔软的沙发,她却觉得像是坐在针毡上。
我绝对不会轻易就算了!几天前他撂下的这句威胁还言犹在耳,落难王子的复仇手段却已经铺天盖地而来。
金虔葆完全没有料到,这个虽然嚣张得很可恶,却还像是个君子的男人,竟然会是个肚量小、心眼小,报复心这么重的阴险小人。
几天前,店里突然来了一批市政府工务局的人,说是有人检举这里是违建,硬是上上下下、彻彻底底的把店里全勘查过一遍。
隔了一天消基会的人也上门了,说是接到电话投诉,指称汽车美容中心非法招收预付会费的会员。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来了工业安全协会的人,说是洗车厂的工作环境不符工安规定——
连续一个礼拜下来,老板被这些连番上门查缉的政府官员查得快神经衰弱,短短几天就瘦了十几公斤,一身松垮垮的肉教人看了格外于心不忍。
用不著想,金虔葆就猜到这绝对是那个姓任的家伙搞的鬼。
金虔葆也不是个狠心的人,知道这件事情全是因自己而起,她的意气用事害惨了老板,说不定还会因此害他连生意都做不下去。
一连折腾了好几天,某天下午,市政府突然送来一张正式的公文与歇业命令,要求洗车中心必须立即停业。
向来奴役员工不遗余力的金大丛,遭受这个重大的打击,整个人意志消沉,连骂她的力气都没有了。
看到一家店因为自己而关门大吉,金虔葆就算平时再怎么痛恨金大丛的谩骂与压榨,也无法坐视不管。
她的个性是直了些,却有副软心肠,尤其是他们还都姓金,或许还是几百年前的亲戚——教她实在无法置之不理。
打从踏进这间律师事务所大门,表明来意要找任律师,她就被带到这间私人会客室里。
隔著一片玻璃,隐约可见里头是一间私人的办公区,偌大的办公桌整理得相当整齐,跟那家伙吊儿郎当的外表完全无法联想在一起。
方才进门前,看到门上挂著那家伙的名牌:任士熙律师。
她在心里咀嚼著这个名字与头衔,一股苦涩突然涌上心头。
用不著经理再三耳提面命,光看这男人屁股下坐的那辆车,就知道她赶跑的是可遇不可求的大金主。
这个男人言行虽然可恶,却是个站在金字塔顶端的社会菁英。
想都不用想就可以预测到,他的前途将是一片光明,年收入上千万,拥有崇高的社会地位、坐拥豪宅名车,将来还会娶一个漂亮得体的女人当老婆,一辈子都活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
金虔葆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是路边摊买来的一百元T恤、好不容易杀价成一百九的廉价牛仔裤,车工粗糙的裤头还扎得她的肉隐隐发疼,脚下则是一双严重掉色的平底布鞋。
坐在这个地方,让她有种几近窒息的感觉,她像是误闯大海的吴郭鱼,不顾一切的想逃离,回到那个让她能够重新呼吸的地方。
抓起身旁的大背袋,她扭头就往外冲。
“小姐,你要走啦?怎么不等任律师,他大概快到了——”门外的秘书惊讶的起身叫住她。
“不用了,我——我改天再来!”含糊丢下一句,她低头就往外冲。
冲出位于十一楼的律师事务所,七月的正午阳光炫亮得让人睁不开眼,但胸口那股莫名的紧绷却消失了,她将布背袋挂上肩头,缓缓朝热闹的街头走去。
你走吧,这是这个月的薪水,你自己另谋出路吧——
想起昨天金大丛两眼无神的将这个月的薪水发给她,几乎可以算是压榨劳工的微薄薪水,却那样沉重的压在掌心里。
金虔葆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标的闲晃,放眼望去尽是高级的精品店、各大名牌专门店,面对这些女人憧憬的东西,她却显得兴致缺缺,连看也没多看一眼。
“喂喂喂,小心点,这些衣服鞋子可是刚刚才送到的新货,要出了点差池,你就算是拿一年薪水也赔不起——”突然间,前头不远处传来一个年轻女子娇嫩却显得跋扈的声音。
这个声音让金虔葆像是被什么给定住了,顿时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只见前头一名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子,正站在辆黑色私家轿车旁,插著腰指挥两名保镳,把她采购的十几袋名牌购物袋塞进后车厢。
女子长得很漂亮,脸上妆容精致无瑕、一袭名牌轻盈连身洋装,将她衬托得更完美。
“唉哟,你们真是笨死了,我爹地怎么会请到像你们这么笨的保镳嘛,等会儿我非叫我爹地把你们扫地出门不可——”
她像是失了魂似的,目不转睛的看著女子颐指气使,不耐的骂著两名汗如雨下的保镳。
女子见他们总算把数量惊人的战利品全塞进车厢后,这才臭著张脸、嘴里念念有词的愤然坐进车内。
金虔葆眼底闪过一抹复杂而矛盾的神色,眼见车子沉稳疾驶而去,在午后的炙阳中慢慢隐没,直到最后一道金属光芒消失,再也看不见,她才落寞收回视线。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认识眼前这个女子,看似熟悉的身影,瞧来却又是那样遥远与陌生,天差地远的她们,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低头看著全身上下衣著加起来不超过五百块的自己,她淡淡拉开一个读不出思绪的笑。
只不过是几个礼拜之隔,却是天上与人间。
但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不论再怎么辛苦,她都要坚强走下去!
深吸了口气,甩开脑中不该有的复杂思绪,她重新将布背袋挂回肩膀,毅然转身往回走,脚步坚定的朝律师事务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