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云霓打开木盒盖子,只见里头塞满了棉布、棉絮、干草,以防止瓷器遭受震动而破裂。她小心揭去了,不只窦我陶和白颢然屏息以待,连宝月、吟春、窦府家仆、白颢然的随从也伸长脖子看去。
“啊!”
在一堆棉絮和白布里,出现了一方小小的蓝天,好似拨开云朵,见到亮丽的天空,顿时让所有的人眼睛一亮。
窦云霓小心捧起,她要十指紧紧扣牢笔洗,才能稳住手势。
真的是雨过天青!
好美!好美!她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颜色。那蓝,干净稳重,好似离青哥哥凝视她的眼神;那青,清透明亮,又似离青哥哥的笑容。在这似蓝带青的美丽颜色里,她只看到最想念的他。
一滴泪水掉进笔洗里,滴溜溜地打个转,雨未止,那青也黯了。
“老爷!”一个家丁跑进来。“外头有一个小伙子说是要给小姐送美人草。”
“夫人不是才订了十篓?有人知道我们想买,来骗钱的吧,赶他走!”窦我陶不耐烦地道。
“呃……他说是莫少爷托他送的。”
“快叫他进来!”窦云霓慌忙抹去泪水,再将笔洗放回盒子里。
一会儿,空气中飘来清新的药草气味,一个少年背着竹篓走进大厅。
“窦老爷您好,我是葫芦山裴家药庄的裴家一,主人裴迁是我爹。”裴家一放下了竹篓,说明来意:“前不久莫大哥到我们山里,请我送一篓新摘的美人草给贵府窦小姐。”
“他在哪里?”宝云霓急问道。
“他走了,我不知道他去哪里。”裴家一回答。
“请教裴小哥。”白显然问道:“裴家药庄的美人草远近驰名,向来交由江汉城的石家制作、贩运,怎会由你送来了?”
“是这样的。我舅舅会按时遣人来收美人草,运回江汉烘晒,制成可以长久贮藏的干药材。可众人所不知的是,新摘的美人草可以入菜,清炒川烫煮汤皆可,或是和入面团做成馒头,吃丁气血畅通,健脾养肝,男女老少皆宜,我这美人草还带有泥土,可以多撑几天。
“莫兄怎会跑去葫芦山买美人草了?”
“我跟离青哥哥说过,我吃美人草。”窦云霓神色黯然。
“吓!”窦我陶碰地坐上椅子。他胡涂了,难道那小子真来过?
“不对,日期不对。”白颢然脑筋转得快。“除非他有一日千里的本事,否则以云霓姑娘五日才见到莫兄,怎有可能七日之内来回葫芦山和吴山镇?那葫芦山可是江汉再过去几十里的深山,光拉马车就得费上一天,更别说吴山镇到江汉城的路程了。裴小哥,你是哪天见到莫兄?”
“呃……”裴家一突然红了脸,搔搔头。“我忘了。”
“你确定他姓莫?”
“是啊,他叫莫离青,莫大哥这么高。”裴家一往头顶比上去。“穿青色袍子,长相跟这位大哥一样英俊,可他斯文些,你就……”
“一脸奸诈相?”白颢然一笑,却见大家没有跟着笑,忙回到正题。“不对不对!就算莫兄直接从京城到江汉,日期还是兜不来。”
“还是……”窦云霓没有心情去算日朝,一心只担忧着离青哥哥的去向,无助地道:“他偷偷出家去了?”
“不会。”白颢然一口否定。“凭我行商练就的察言观色本领,莫兄一听到云霓姑娘生病,那神情简直是想立刻飞回来。”
“是的,是你跟他说我从腊月病到过年,他担心了。”
“我是这样说没错。”说到这里,相互印证,白颢然瞠大眼,彻底相信了。“他真的来过!可现在人呢?说不见就不见了?”
“爹,离青哥哥会不会出事了?”窦云霓慌了。
“他那么大个人会照顾好自己,不会出事的。”窦我陶道。
“三泰你回京城去。”白颢然转头吩咐他的两个随从。“去他住处问他哪里去了,再去商行找人手,循着他的路线找下来。六顺你从吴山镇的水路往北找,一路问个仔细。”
“是的,少爷!”两个忠心随从立即离去。
“爹!”窦云霓又急道:“白颢然都在帮我们找离青哥哥了,你怎还不叫人去找呢?”
“你要我去哪里找人?”窦我陶苦恼地按住额头。
“阿贵哥,请你召集所有家丁。”窦云霓不理会父亲了,直接喊人,镇定地道:“请大家分头到吴山镇四处找莫少爷,码头、觉净寺、翠池也要去,窑里那边暂时没事的,也请他们帮忙。”
“好,我这就去!”阿贵得令,急忙去了。
窦我陶瞠目结舌,他几乎不认得自己的女儿,那一瞬间从无助变成坚定的面容,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本事,也有她自己所喜爱的男子……
兵荒马乱中,裴家一觉得自己好像是多余的,好不容易等到大厅终于安静下来,他才呐呐地开了口:“请问,窦姐姐要美人草吗?”
窦家小姐的院子里,裴家一栽妥七株美人草,拢好土堆,轻泼点水,再拿指头压实泥土。
“窦姐姐,”他站起来说明:“美人草不需多水,像我刚才拿手掌泼水在根部就行,等长到一尺来高,便可采来吃。”
“不需多水?下大雨怎么办?”窦云霓问道。
“美人草原是野生草种,根茎强韧,本就不怕风雨,雨水多了,流到泥土里,它也不会去吸取,一切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窦云霓蹲了下来,凝望重新舒展叶片的美人草。
“哇,小姐,这叶子带点紫色呢,不像拿来泡茶的是枯的。”宝月和吟春也蹲下来,随时陪她聊天说话。
厚脸皮跟进院子的白颢然站在一边,看着裴家一洗好手。
“裴弟弟啊,我听说美人草就葫芦山原产地的最好,即使有人试着在江汉城栽种,那气味和药效就差了一截,这应是土壤水质的关系,你今天种在吴山镇,恐怕也种不出效果吧?”
“白大哥懂好多事。”裴家一满佩服这个“一脸奸诈相”的商人。“就是顺其自然,种下去,它就会活了;如果窦姐姐想要有药效的,便从江汉我舅舅那边买来,这儿长出来的可以观赏,也可以拿来炒菜。”
“顺其自然,真是好说法。”白颢然微笑道:“可你之所以会来吴山镇,一点都不自然。”
“呃……”山里长大的老实孩子词穷了。
“你好像知道一些事?”
“我不知道。”
裴家一直冒冷汗。他这回到来,不知是否多事了。
那天瞧莫大哥那么心急于找美人草,他后来还是偷偷告诉爹此事,爹说,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于是他瞒着娘,背起一篓新摘的美人草,半夜出门,一路来到莫大哥心所执着的吴山镇窦家窑。
唉,谁教他爹曾是铲奸除恶的正义大侠,娘曾是终日行善做功德的狐仙,他也就遗传了他们那么一点侠义心肠、一点爱管闲事的天性。
但,他无法逆天行事,莫大哥的生死只能让老天去“顺其自然”。
“啊,难得到吴山镇,我想四处看看。”他打算出去走一走,说不定有机会碰到莫大哥,顺便逃离好似会看穿他的白大哥。
“吴山镇我很熟了,且让我识途老马带你一游。”白颢然笑咪咪的。
“家一,谢谢你。”窦云霓起身,淡淡笑道:“留下来多玩几天。白颢然,家人都忙去了,不好意思请你招待客人。”
“哪儿的话。裴家一是石大爷认的干甥儿,我当然要打点好关系了。”白颢然说着便勾肩搭背过去,搂紧逃不掉的少年。“裴弟弟啊,晚上我也留在这里作客,咱俩正好可以秉烛夜谈。”
“呃,这个白大哥,我在家排行老大,不习惯人家叫我弟弟……”裴家一被挟持住,只好跟着他走了。
“嘻。”吟春见状笑道:“裴小哥好像很怕白少爷会吃了他。”
“糟!白少爷会不会追不到咱小姐,转而喜欢男色?”宝月也惊呼。
窦云霓仍挂着那抹浅笑,随两个丫环去乱猜说笑。
其实她还想问裴家一,有关离青哥哥去葫芦山的事,但裴家一翻来覆去的回答只有:他给了银子,说送给吴山镇窦家窑的小姐,就走了。
再问下去,徒然让裴小哥见笑了。她又想到种种不合常理的情事,更是思绪紊乱、焦急难耐,可偏偏家人才出去寻人,她只能静心等候。
“我们去娘那儿,跟菩萨求离青哥哥平安。”
“小姐!”一个家丁跑进院子。“老爷请你过去大厅。”
是有离青哥哥的消息了吗?窦云霓急忙奔去,进到大厅,原来是来了一位衣冠楚楚的中年大爷,身后还跟了两个随从。
“云霓。”窦老爷介绍道:“这位是京城来的张同张大爷,他拿一套瓷来鉴定是否为吴山瓷。张大爷,这就是小女。”
“张大爷您好……”
窦云霓一句问候还没说完,忽地全身僵冷,目光死死盯住桌上的盒子,盒盖已打开,露出来的正是那套她亲手做的“吃饭的家伙”!
白瓷依旧莹润,却折出了森白的清光,令她眼睛刺痛不已。
“怎会……”她跑上前,再看一次,声音已然颤抖。
“云霓,这真是你做的?”窦我陶走过来。“难怪我瞧着像是你的手工,可我没见过。”
“爹,这是……”窦云霓颤声道:“这是我特地烧给离青哥哥的,怎么、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我在京城跟一位莫公子买来的。”张同说道。
“他卖给你?!”窦云霓极力抑住眼泪,原先的极度担忧转为直落谷底的失望。“他为什么卖给你?”
“没有为什么,他拿去市集叫卖,让我八十两买下了。”
“八十两?”窦云霓拿手紧紧掩住嘴,这才不会痛哭失声。
石大爷出五百两他不肯卖,如今八十两就贱卖了?
他离开后,她去寻了他的房间,发现他带走了“吃饭的家伙”,那时她便存着希望,毕竟他是顾念旧情才会带上她做的瓷;而后来他又回来告诉她,他每天用“吃饭的家伙”,她听了更是欢喜。
卖掉了,这意味着什么?真正断绝他和她的关系?!
如果现在摆在眼前的“吃饭的家伙”是真的,那么,那夜说要娶她为妻的离青哥哥就是作梦了?一切都是她平空构筑出来的?
窦我陶见女儿神色激动,忙示意丫环过来,自己也赶忙招呼客人。
“张爷,这边坐,这套确是吴山瓷,错不了了。”
“原来我买到了上等货色。”张同神色甚是满意。“莫公子是府上的人?我瞧他很懂瓷,也在瓷市买了不少好货。”
“你知道他哪里去了吗?”窦云霓急问。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四处行商,只在京城跟他有一面之缘。原先我还怕是假货,刚好路过洪城,顺道过来吴山镇瞧瞧,求个鉴定。”
“他绝不会卖人假货!”窦云霓好矛盾,既不舍他卖了这套瓷,却又为他辩解。
“是,小姐说的对。”张同点头道:“我看莫兄是正人君子,又是行家,看来是他帮窦家窑到京城搜集名瓷了?”
“呵呵。”窦我陶干笑带过。
窦云霓呆愣站着,目光无神,仍是胶着在那套“吃饭的家伙”上。
“小姐,既然没事了。”宝月和吟春见老爷拚命使眼色,早已扶在两侧。“我们看是要回去赏美人草,还是去忙活儿?”
张同目送窦云霓离去,勾起了半边嘴角,眼睛冷冷看着,再转回头,又是一张做生意的热络笑脸。
“窦老爷,如今鉴定是窦家窑的真品,我一定是要好好收藏了。既然都来这一趟,又见识到知名的吴山瓷,我想跟你们进一批货。”
窦我陶打起精神。“来,张爷请,我们过去作坊那边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