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哪儿去?”
贾乡正在给秦世良换药,抬头看见妻子提著篮子往外走,便出声问道。
“嫂子照顾大哥,忙了一夜,我给他们送早饭去。”
“好好好。”贾乡连忙点头。“看看嫂子有什么需要的,留下来帮忙。”
“这还用你说吗?”胡氏哼了声,提著食篮往山上走。
这是她头一次给头儿送饭,上一代的头目,也就是游少观的父亲,娶的是一个自动送上门、葱蒜不分的千金小姐,又没带什么煮饭婆陪嫁,每到吃饭时间总是拖著夫婿儿子往下奔,跟大伙一起挤长桌吃饭。
这一代的嫂子依然是个千金小姐,依然没有陪嫁的丫鬟和老妈子,他们原本以为头儿与他们一起吃饭会就这么延著上一代成为惯例,却没想到这个寡言文静的嫂子竟然自己下厨……
胡氏常常这么想著──大伙儿都知道被逼婚的头儿并不喜欢自己的妻子,但或许是因为凤语笺是个不吵不闹还颇为贤慧的女人,一向不给人留颜面的游少观才不至于给她难堪,甚至可以说是颇为尊重她吧?
不过……大伙时常疑惑著。虽说两人在婚前毫无情感,但凤语笺嫁上山也八年了,难道他俩除了“尊重”以外,没有其他?
对于这对夫妻的事,连身为左右手的贾乡都不太知晓,其他人更是如雾里看花般,只能藉两人偶尔的互动来加以揣测。
前一天晚上贾乡和秦世良又去头儿家探了一次,头儿依然没有醒,但却全身发著高热。据秦世良说,凤语笺除了得照顾头儿,还得顾另一头正在熬的药,她甚至还已经做好了晚饭……
连贾乡那大老粗也说了,一个瘦弱的女人之所以能够如此坚强,甚至婉绝他人的援助,若她对游少观没有一丁点情爱,又怎能独自扛下一切?
难道一切都是“责任”?像嫂子那样独特的人,难道会遵循著山下人的那套“以夫为天”?
胡氏微微叹了口气,步上屋前的阶梯,在虚掩的门外轻唤著。“嫂子?”
“嗳。”里头有声音轻应道,接著便听到一阵脚步声缓缓向她而来。门板被推开,凤语笺那张有些疲倦的脸蛋探了出来,看见是胡氏,有些诧异。
“大哥……醒了吗?”
“还没有,不过烧退了,气色也好了些。有……什么事吗?”
“啊!”胡氏忙拎起食篮。“嫂子辛苦了,我给您送早饭来。我同张妈还烤了些饼……”
凤语笺摇摇头,浅笑了下。“你无须如此,我有做饭……”
“嫂子,大哥伤势严重,您得长时间照顾他,不先顾好自己怎么行呢?”胡氏硬是将篮子塞进凤语笺的手中。
“这……”凤语笺想要推辞,却不知说什么好。
“以后餐餐都由我给您送饭,您就专心照顾大哥吧。”胡氏那张略圆、和善的脸庞露出了微笑。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瞧嫂子,益发觉得她真是个宛如仙女的人物,虽是身著粗布衣,却难掩她脱俗的气质。那双锁著情感的翦水眸子透著些微忧郁,娇弱的身子散发出一股坚强与韧性……
大哥怎么会不喜欢她呢?贾乡好久以前说过,大哥要的不是一个只能依附著他而活的妻,那这么一个美丽又坚强的女子难道不合他的意吗?
“要不这样吧。以后我让钫儿下去,省得你这样来来回回的。”
“也好。”胡氏点头,冷不防地瞧见凤语笺颈上似有若无的一条条青紫瘀痕,像是给什么抓著了。有些惊讶地往她后方探去,发现那几条伤痕布满在她细白柔嫩的颈子上。
“呦!嫂子,您那伤是……”
凤语笺轻掩住颈上的伤,浅笑道:“没什么,是我自己没留意才受伤,不碍事的。”
胡氏见她不愿回答,也没有继续探问。下意识地又瞄了眼她的颈子,那伤虽然已上了药,可是还透著血丝。看样子应是指甲的抓痕,是大哥抓的吗?是要怎样的力道才会抓出这样令人怵目惊心的伤痕?
然而从大嫂的表情上却瞧不出任何异样?像是一点也不介意被伤了……
胡氏有太多的疑问,却又不敢开口,只得匆匆拜别。
她想……对于凤语笺,她也是有些惧怕的。就某方面而言,凤语笺和头儿可说是挺相像的,有著相同的强硬以及气势……
凤语笺目送胡氏离开,眼中有一瞬间的闪烁,却随即回复为原来的冷淡。
她转身进屋,将食篮轻置于桌上,缓步踏进房里。
她的丈夫,那个在她印象中与软弱毫不相干的男人,依然躺著。
她走向他,俯视他平静的脸庞,平淡地注视著。抬起白皙无瑕的小手,轻探向他的额面,不为其他,只是……单纯的触碰。
她不曾如此,也不曾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行径,她……应当是连接近他都要避免才是。是他的安祥平稳让她不自觉地卸下了戒心?还是她一夜未眠,有些累了,以至于忘了她早在八年前的那一夜,早已将她的情尘封于心底最深处?
知道我不想娶你吗?
他当时冷漠的声音,深深印在她的记忆中。八年了,八年!嫁给他八年了,甚至育有一子。但这八年来,她……或者该说他们俩都很明白,他与她之间,没有丝毫夫妻间该有的情分。他们称不上是怨恨对方,毕竟婚事乃上一辈的安排,哪来的恨?
她怨他吗?不怨吧?他们只是……对彼此没有感情。对她而言,他的存在就像杯清水,是那样的平淡……而这样的形容或许是不妥的,毕竟水乃必需之物,而他不是。
对他而言,她……也是如此吧?一个安静、冷淡、难以摸透也无须摸透的妻,一个尽了妻子的义务、产下一子,完成了传宗接代伟大使命的女人。
凤语笺静静地望著那张五官轮廓深刻的脸,手就这么轻搭在他的额上,没有离开。
他是一个极好看的男人,粗犷而不野蛮,俊美却又不带丝毫的阴柔味儿。就山下人而言,能嫁给这样一个英俊、有担当的男人为妻,而这个男人婚后也从不拈花惹草,便可称为“好命”了吧?甚至,她得心怀感激,以他为天,以取悦丈夫为她后半辈子唯一重要的事。
但她没有……她甚至像是在抗议什么似地给他冷脸瞧,他对她亦是如此,但他原先就是个沉肃、鲜少露出笑颜的人,而她不是。她并非如表面这般平静、心绪毫无起伏……
她既然不怨他,那为何她方才坦诚了自己是在“抗议”?
“娘。”
身后传来轻声的呼唤,凤语笺收回手,整好思绪,缓缓回过身,并无泄漏一丝异样,而心底却像是一道道响雷直轰而下。
她方才是怎么回事?
这么多年了,她从未探究、深思过她对他的态度有何不妥,或是为何这几年对于他,她会这般相敬如宾……
她是怎么回事?
“娘,您气色不大好……”游钫之走近她,小手轻握著她的裙摆,仰著头、皱著眉,童稚的脸上有著担忧。
“娘没事。”她浅笑,摸了摸他的头。“桌上有张妈做的饼,你不是最喜欢的吗?去吃吧。”
“娘,您也吃。您忙了一夜,连贾乡伯伯他们都说您这样下去会累坏的。”
“你爹有好些了。”
游钫之这才望向躺在床上的父亲,眼神有些质疑。“娘……昨儿个,爹醒了是吧?”
游钫之就睡在隔壁房里,半夜似乎有听见声响……
“不算是。”她摇头,依然露出一抹摸不著情绪的浅笑。“但他会醒的,那毒已去了大半。”
“毒去了,爹就会醒吗?”
“是啊。”只是至少要三个月……而这期间,每每发作,常常让中毒者得承受如炼狱一般的热度,以及沁入骨髓的痛楚。
这种毒,若没解药也死不了,只是那日益加深的痛苦会逼著人自寻短路。
“娘,您也教孩儿医术好吗?”
“好啊……等你再大些。”
“娘,那您给孩儿讲外公的故事。我一定不会同别人说的。”
凤语笺又摸了摸他的头,带著他走出房门。她的孩子从未这般好奇过,不曾问过她与游少观之间的往事,亦不曾问她是怎么嫁过来的……
这是好事吗?她不知道,只知道这孩子像她,也多半向著她。他挺崇拜他的父亲,却似乎对父亲有著一丝不谅解……
这年纪的孩子应当是活泼好动的不是吗……他那张童稚的脸蛋,像极了她年幼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