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刚触上她的脸颊,珀瑟芬便惊恐地缩到墙角。
“不要碰我!”明明她全身抖得像是落入陷阱的兔子,却还是勇敢地与他对抗。
他收回手,专注地凝视着她。
他的目光是那么投入,专一,她甚至可以在他的瞳仁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放我回去,求求你!我相信一定有更美的女神比我更配得上你--”
黑帝斯打断她。“我只要你。”
她痛苦地闭眸,“为什么是我?”
“从很久之前,第一次看见你和你的朋友在水泉边游玩,我就发狂的爱上你。”他执着地凝视着她,一瞬也不瞬,“我想要你,我只要你做我的新娘。”
珀瑟芬感到惊讶。
她一直以为黑帝斯将她带回地底,只是因为她来不及逃走,抓到谁就是谁,没想到根本不是如此……
这一切都不是偶然。
她忽然有种预感--她可能再也走不出冥府了。
珀瑟芬在冥府受到极好的对待,与王后的待遇几无差别,除了不能离开冥界以外,只要是冥王所统御之地,她都可以自由来去。
冥界没有光照,放眼所及均是灰秃秃的一片,珀瑟芬想念原野,于是将眼泪种入冥府的土地,开成了奇迹之花--蓝月玫瑰,在几乎寸草不生的幽冥中,这花是她唯一的慰借,她悉心照料着蓝月玫瑰,甚至与它们说话。
黑帝斯知道后,为她盖了玻璃花房,还拨了人手照管,不让闲杂“鬼”等靠近。
珀瑟芬知道,这是他的心意,但她仍不肯对他稍假辞色。她终究是要走的,牵扯得太过,只是徒增困扰而已。
一日,她听闻黑帝斯将前往奥林帕斯山,珀瑟芬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她取来一件黑色斗篷穿在身上,拉起帽兜遮盖住自己的面貌,低垂着头,一如方死的游魂,在阴间飘荡。
要离开冥府的第一个关卡,是冥府大门外的地狱犬,赛勃勃斯。
赛勃勃斯高逾两尺,将大门完全堵住,三头彪尾,它的第一颗头看守着死者,不令其离开;第二颗头看守着活人,不令其进入;第三颗头则有张流着岩浆的大嘴,并能喷出瞬间将一切焚毁的烈焰。
赛勃勃斯为百头大海怪泰风与怪物之母艾奇娜所生,当年被赫尔克里士所斩杀的九头蛇海德拉,正是它的兄弟。天性凶恶的赛勃勃斯,若不是被黑帝斯收伏,绝不会驯化到来担任冥府的守门犬。
当她接近赛勃勃斯时,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她知道自己的力量绝不足以对抗赛勃勃斯,倘若被它发现,她会被当场烧得只剩灰烬。
“神啊,请帮帮我吧!”珀瑟芬一面祈祷着,一面走向赛勃勃斯。
地狱犬盯着飘向自己的黑影,露出警觉的表情。
身为地狱守门犬,赛勃勃斯的工作并不轻松,一天到晚有亡灵试图从冥界脱逃,也一天到晚有活人千方百计要将亡灵引渡出去。
当它看见珀瑟芬企图从它脚不经过,喉间立刻发出警告的低咆。
“吼!”
珀瑟芬被这巨雷般的吼声吓得花容失色,这吼声也掀翻了她的帽兜,露出她的脸庞。
“噢,天啦!”她急忙要拉回帽兜遮掩已是来不及。
赛勃勃斯张开血盆大口,珀瑟芬只能带着必死的觉悟闭上眼--
忽然间,一股湿热的感觉袭上她的脸颊,害她差点站不稳。
她诧异地睁开眼,忽然发现赛勃勃斯居然在舔她,尾巴摇得不亦乐乎。
这是怎么回事?她先是惊讶,既而领悟一她穿着黑帝斯的斗篷,她身上有他的味道!
这个发现,几乎令她喜极而泣。
“乖狗狗!”她拍拍它的巨掌,努力躲开它的舌头,从它的脚下溜出冥府大门。
成功了!
珀瑟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活着从赛勃勃斯的面的离开。
通过冥府大门,门外是一大片灰色的草地,名唤“日光兰之境”,这里是亡灵进入冥府的必经之地,有无数冥界士兵看守着,也是她必须面对的第二道关卡。
珀瑟芬立刻拉起帽兜混入亡灵之中,在纷至沓来的亡灵间穿梭着,努力不引入注目地朝冥河渡口的方向前进。
冥河--这是她所面临的最后一道关卡。
只要她能顺利渡过冥河,她就一定能找到离开冥界的路,返回阳光普照、繁花盛开的人间。
冥河的摆渡人卡伦,幽幽地将船靠岸,送来更多亡灵踏上日光兰之境。
待船空了之后,珀瑟芬走上前去。
“请载我过河。”
卡伦略略地抬起头。
珀瑟芬倒抽一口气,在那袭鼠灰色斗篷下,卡伦竟然没有脸!
“你是谁?”卡伦的声音,气若游丝。
“我不是亡灵。”珀瑟芬迅速地镇定下来,“我的母亲是农耕女神狄蜜特,我要回家。”
“没有冥王神谕,不能渡河。”
珀瑟芬有些着急,她一直站在渡口一定很显眼,若是被守卫发现,她岂不功亏一篑?
“我有渡资!”她迅速解下自己的纯金臂环,递了过去。
卡伦看了看,空无一物的帽兜左右轻晃。
“没有冥王神谕,不能渡河。”
“求求你,我非离开这里不可!”珀瑟芬急得快要流泪,“我不是自愿来到这里的,只要我能回到人间,我一定会重重答谢你--"
这时,珀瑟芬的背后,忽然多了几丝寒气,她惊恐地回头,发现身后站了四名刚死的亡灵,他们个个壮硕高大,只是有的缺只眼,有的胸前多个大窟窿……由他们的形貌看来,她猜测他们生前都是战士。
“送我们回去。”
“我不想死。”
“我不能死,我还有妻儿。”
“我必须回去,守护我的国家。”
卡伦的回答仍是那一句:“没有冥王神谕,不能渡河。”
忽然间,一名亡灵强行上船,夺过船桨将卡伦击入水中。
这突来的骚动立刻引来守卫。
“有人夺船!”
守卫一喊,日光兰之境顿时陷入大乱。
几乎所有的亡灵皆奔向渡口,企图还阳,守卫开始抓人。
珀瑟芬惊呆了,她没有想到会引发这阵骚动。
四名亡灵战士都上船了,其中一人问她:“你上不上船?”
珀瑟芬立刻点头,将手递给他,登上渡船。
“快划!”另一人大吼着。
但船不过驶了几步远,随后追上来的亡灵,一个个从渡口跳进船中,整艘船不停上下震动着。
“快划啊!如果所有人都上船,船就动不下了!”
“哇啊啊!”有的亡灵从船上被挤落,掉入冥河中,发出凄厉的惨叫。对这些亡灵而言,冥河之水犹如盐酸般烧灼着他们,带来可怕的疼痛。
尽管要冒着被冥河之水侵蚀的危险,仍是有一波又一波的亡灵企图上船。
船很快就载满了,但还是有人拼命往船里跳,船里的人为争一席之地,开始格斗起来,打输的,就被扔进冥河。
“天啊……”珀瑟芬的耳边不断灌进惨叫,那痛苦的哀号宛、如炼狱。
尽管珀瑟芬拼命往船首缩,但还是被人抓住。
“下去吧!”
一记狠推,珀瑟芬一头裁入冥河中。
她吃了好几口水,但因为她并非亡灵,所以不受冥河侵蚀。
“她不是亡灵!”
“拿她来做浮板!”
在冥河中痛苦挣扎的亡灵朝她游来,抓住她的肩往水里压,死命要往她身上踩。
珀瑟芬拼命挣扎着,想要甩脱那些亡灵,却一再被压入水中,无法呼吸。她忽然意识到,她可能会死在这里!
当她的神志昏蒙,几乎要晕过去时,蓦地她身子一轻,有人将她从水里拉出。
“珀瑟芬,醒来!”
是谁?谁在她耳边大吼?
她努力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失去冷静的脸。
是他,偏偏是他。
一阵天翻地覆的呛咳后,她无力地吐出他的名字。
“黑帝斯……”
“你给我好好醒着,不准晕过去!”
他大声的命令完,一把将她扛上肩,手执玄黑剑身的冥王剑,在一片动荡的日光兰之境劈出一条路。
在半昏半醒间,不知经过多久,呐喊鼓噪的声音逐渐远去。
黑帝斯将她抱入冥府大厅中,当他一放她下地,他立刻呕出一口鲜血。
“黑帝斯!”直到此刻,她才发现他身上血迹斑斑。
他脸色惨白地晃了一晃,拿剑不稳,倏地单膝跪下。
“黑帝斯……”珀瑟芬连忙撑着他,而他也死命抓住她的手,紧得令她发痛。
黑帝斯紧盯着哭泣的她,眼神凶猛,一脸怒容。
“你是我的王后……不准再从我身边逃走!”
从齿缝中挤出这句话旁,他颓然倒下。
珀瑟芬试图离开冥界的那一日,是发生在日光兰之境史上最大规模的亡灵暴动,为了将珀瑟芬救回,黑帝斯受了不少伤。
只有极少数的人类接受自己死亡的事实,多的是不甘心死去的,一部分的人浑浑噩噩一世,直到踏上黄泉路,才悟出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紧抓不放的东西根本什么也不值;另一部分的人则是相反,悔恨着没能抓牢某些东西以至于死后带着遗憾--而他们共通的念头就是想折回阳间再活一回。
当那些亡灵发现卡伦的渡船是唯一的希望,对于阻碍他们的人立刻使出最激烈的手段。
日光兰之境的守卫镇压不了数量庞大的亡灵,甚至连武器都被夺去,当黑帝斯出现之时,那些无法占到船位的亡灵,将怨怒转向黑帝斯,将他视为替代攻击的目标。
抱着珀瑟芬的黑帝斯,在冥河里只手把船给掀了,又召唤了龙牙武士,才平定了日光兰之境的暴动。
而这一切,都是珀瑟芬事后才知道的。
黑帝斯在暴动中被砍了好几刀,疼痛使他暴躁了好几天,吼得整个冥府皆为之震动,天花板的灰尘也落下不少,无辜的仆人们更是整日战战兢兢,蹑着脚尖度日。
她没有再试图逃走。
是因为歉疚或是其他,她不敢深想。
总之,她是在冥府里待下来了。当仆人们称她为“冥后”时,她所能做的也只是轻叹一口气。
第二次出现想走的念头,是在无意间撞见了宙斯的造访。
“狄蜜特来问我要人,黑帝斯,你必须把女儿还给她。”
“休想!”
“该死的,她为了找回女儿,已经不管她的职责,大地终年被雪覆盖,再这样下去会出大乱子!”
“她已是我的妻子,我不会将她还给任何人!”
谈判破裂,宙斯怒极而去。
珀瑟芬咬住下唇,哭了。
原来,母亲还在寻找她,从未放弃,而她却……
从那一日开始,珀瑟芬不再进食。
“放我走,求求你放我走!”她哀求黑帝斯。
“不可能!”他暴怒回应。
于是两人陷入长期的冷战。
对待黑帝靳,珀瑟芬开始变得尖锐而苛刻。
“我已经是你的禁脔,你已经得到你要的了,还有什么不满意吗?”
“你掠夺了我,为什么我还必须给你我的心甘情愿?”
一次又一次的争吵,让黑帝斯终于疲惫。
某一日,女仆送上一颗石榴。
“王后,陛下交代,吃完石榴后,您就可以回去与狄蜜特女神团聚了。”
珀瑟芬一愕。
他终于……放手了。
她望着银盘上剖成两半的石榴,那鲜红的秆实,如同一颗颗的血泪--那不知是谁的血泪?
她吃了其中的一半。
奥林帕斯来的信使,在日光兰之境等候她,与她一起渡过冥河,穿过开满彼岸花的妖异平原,当她终于再度见到阳光,她明白,她已离开幽冥。
“珀瑟芬……”狄蜜特就站在阳光下,她嘴上带着笑,却满脸是泪。
为了她,她受尽了思念之苦,看上去消瘦而憔悴。
“母亲!”她呼喊着,奔过去,投入母亲的怀里。
再睁开眼睛,恬恩泪湿两腮。
“孩子?”狄蜜特俯近她,那是一张写满担忧的脸庞。
“母亲。”她低唤。
“你……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
她是谁,为什么而来,为什么离开,为了什么伤心……所有的记忆都回归了,如同昨日般鲜明。
还有黑帝斯。
她也忆起了与他有关的一切。
恬恩坐起身,望住身旁的花房;花房里,蓝月玫瑰轻轻摇曳。
原来,蓝月玫瑰真是她亲手所植,来自她的眼泪,难怪在人间无法培育出来。
不过,无论是在冥府,或是在人间,黑帝斯都带在身边,尽心照看……
“我选择了转世,他竟也来到人间了。”
只是,她是真正的凡胎,而他却是幻化为人身。
提起黑帝靳,狄蜜特眉目问清冷了许多。
“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让我拥有你半年。”她扯唇一笑,“虽然你是冥后,但你从未起誓要与他在一起,他以为来到人间寻你,在婚礼上取得你的誓言,我就会甘心退让。梦非斯欠我一个人情,我要他透过梦境,将你带回我身边,这是我唯一的心愿,但他却追入梦境里破坏一切……那个执拗的男人!”
恬恩涩然一笑,转头望向母亲。
“放心吧!既然我已忆起一切,我和黑帝斯不会有婚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