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还好吗?」
听见祖父用英语询问,正要出门的蓝礼央回过头。
「嗯。」他点头应道。
每天总是目送他出门上学的祖父审视着他的衣着,然后伸出手稍微调整了他的领带,苍老但稳厚的嗓音使用正统英式发音,说道:「注意仪容。」
「知道了。」蓝礼央背起书包,用英文道别,随即开门走出去。
从国中开始,祖父便规定他在家里必须用英语对话。祖母是英国人,所以他必须学会这种语言。
儿时都是父亲在教他,现在他就读的私立中学自然会有英语会话的课程,甚至有七成授课采外语教学,而外籍老师对于他从祖父和父亲学习而来的英国腔感到有趣,并没有强制他更正。学校的制服是仿国外学院的西装上衣,因此必须打领带,他在祖父的教导下已经熟悉六种打法,但至少还有四种需要学习。
今天第一次打温莎结,还不大习惯。
在小径上,他远远望见主屋后的一大片空地,那里已经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了。和端木丽掉进水池的隔天,听说大少爷——也就是端木丽的大哥,站在山水造景前笑呵呵地说着那山水造景本是风水用意,但家里的运势不但没变好,反而更差;之后就立刻叫工人来把所有东西铲掉,全部填平。
由侧门步出大房子,从前面大门驶出的黑色轿车刚好停在他面前的路口,等待红绿灯转变。
纵使黑色轿车的玻璃窗贴着隔热纸,显得隐密且看不见里面的人,但蓝礼央知道轿车后座坐的是谁。
他走过马路,从车前经过。到对面公车站亭等公交车时,黑色轿车已经远远离去了。
早上上学时间的公交车上总有不少人,他每天要坐约半小时公交车到学校,回家时下班放学一起,车流量更大,则要多花十几分钟。
在学校附近的车站下车,走在人行道上,几辆私家轿车驶过他身边,然后在校门口放下跟他穿着同样制服的学生。
进入学校大门,蓝礼央从口袋里拿出学校发给的卡式学生证,在穿堂设置的机器上贴按一下,计算机便自动记忆他的到校时间。
上楼到二年级教室,他在自己靠窗的座位上挂好书包,然后望着窗外陆续进校的学生。
这是一所从幼儿园直升的私立完全中学,明明学费昂贵,且入学的名额有限,却还是让许多家长趋之若鹜。但如果只是有钱,还不一定能进入就读,这里的学生多半是有些家庭背景的。
「两个人有伴也好,就上同一所学校吧。」他小学毕业时,端木丽的大哥这么对祖父说。
学费不是问题。端木家的大少爷如此爽快说道。祖父一开始似乎是婉拒的,不过后来在大少爷的坚持下,也就同意了。
因为以前父亲也就读过这所学校。祖父淡淡地说着这个后来愿意接受的最大关键:他想,那时应该也是当时大房子的主人说那是所好学校才去读的吧,那个主人把父亲当作亲人一般看待。
祖父执意要自己付学费,就如同当初父亲就读的时候一样,算是答应的唯一条件。
只是这次学费不需从祖父的薪水里扣除,因为父亲和母亲两人的保险受益人都是他,加上从他出生后父母就帮他存的一笔基金,让他到长大成人都不需为金钱烦恼。
早自习钟声响起,他拿出课本,看见书包的透明夹层内放着校内钢琴比赛的报名表。他六岁开始学琴,一直到九岁前,母亲都说最喜欢听他弹钢琴。
父母过世之后,他便没再弹过钢琴。国一时某天经过音乐教室,看到钢琴,觉得相当怀念,一时手痒,因而稍微弹了一下,几年没碰,果然指法手感完全丧失。
后来他偶尔会借音乐教室里的钢琴来练弹,慢慢地找回感觉,也学练了几首小时候弹不出来的稍难乐曲。结果,这件事在班会讨论要推派钢琴比赛代表时被同学说了出来。
每个班都要推派一位同学,然而钥匙班级里没人会弹钢琴怎么办?没人会去介意这件事,或许是因整个班级都是有钱人家的小孩,所以一定有人学;又或许是没有学生会重视这件事,考试成绩总是比较重要,校内钢琴比赛只是场游戏。因为种种缘故,他成了没人想要参加的钢琴比赛的代表。
他不讨厌弹钢琴,但也没特别想参加比赛;不过,既然被推派为代表,他就会去练习,因为他不喜欢做事随随便便,对任何事都一样。如果不想要,他会直接说不要,绝不会在答应后又反悔或打混,那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
「早啊,今天朝会又要颁奖了耶。」隔壁迟到的同学和他打招呼。
「早。」他转过头应道。
虽然同学都是出身富裕家庭,且是全身名牌、名车接送,而他只是个做公交车上下学的普通人,但像是电视剧里那种被欺负的情节倒是没有发生过。那样偏激的存在毕竟是少数,顶多就是问问他问什么是坐公交车,然后说自己从来没坐过,看起来好像很挤又累。
如果他的态度不亢不卑,就不会觉得他们无意间说出的话语有其它意思;又因为对他们这些富足的人而言,这不是什么值得去关心的事,因此基本上很快就会被忘掉。
另外一个他没有被欺负的原因,可能是成绩的关系。由于他是个优等生,无论师长或同侪会比较容易认同他。
不过要说仇视他的也不是没有。
「哼哼!又考第一名,其实是偷偷在补习吧。」
要举行朝会而在走廊排队时,隔壁班的一个男同学对着他故意用鼻子使劲哼气。上国中以后,他不曾考过第一名以外的名次,那个和他相同年级的男同学每次都考第二名,所以常常跑来探听他是不是有去补习,他诚实回答说没有,唯一在学校外面学的就只有钢琴,但男同学似乎并不相信。
他对第一名并无执着,每次考试他都只是尽自己最大的能力,但若真的要跟十分用功念书的人相比,他想他应该不能算是努力型的;到国二以后,他才确定自己可能是那种比较懂得念书诀窍的人。
「领奖同学出列。」
段考分数计算结束的这个朝会,是颁奖典礼。听到司仪念道自己班级姓名,蓝礼央走出人群到右侧等待上台。
旁边是三年级的学长姐……端木丽也站在那里。
和他并肩站在第一名的位置上,端木丽漂亮的侧脸看着前方。
察觉到他的存在,她缓慢移动视线直视着他;小时候她也习惯这么直接地看人。
蓝礼央疏远且礼貌地朝她点了下头,随即看向司令台。
他忽然想起知道入学时才知道高他一个年级的端木丽,其实只大他两个多月而已。由于学年是以九月来作区隔,夏末出生的端木丽比秋天出生的他就这样大了一个年级。
印象中,他第一次上台领奖的时候并没有看到端木丽,她是从何时开始只要段考成绩出来就站在他旁边的?他甚至连上次什么时候和她说过话都忘记了。
水池事件之后,他们曾经要好过一阵子。病先好的她还偷偷到副屋来看他;平常有空时,她也会来找他,至于当时玩什么说什么他已没太多印象了,只隐约记得祖父总是因此而教训他。
他明白祖父是不希望再发生像掉进水池那样的事情,并不是真的不准两个小朋友一起玩;只是,以祖父的立场来说,因为有了前车之鉴,严格提醒是必要的。
但当她知道每次自己来找他,他都会被口头训斥后,端木丽生气了。
「礼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记得,那个时候,端木丽看着他、问他这句话时,那表情就像是被欺骗了般的恼悔,也是从那之后,她就再也不来找他了。
管家孙子和小姐这种像办家家酒的友谊,就这样结束了。
一直到上了国中,他们之间也没讲过什么话,也许擦身而过或眼神交会时会有微小的接触,却再也回不到年幼时那天真单纯的友情了。虽然端木丽的大哥并未因为小时候的那件事禁止两人来往,甚至还认为年龄相近的他们感情还不错,让他们一起读同一所学校,但事实上却不是那样的。
「……二年一班蓝礼央,三年二班端木丽……」
听到司仪叫出自己的名字,他走向前。
「你在看什么?」
身旁友人的问话并未让她收回视线,端木丽站在教室窗口,远远望着对面大楼刚才经过转角、然后走下楼梯的蓝礼央。
「在看礼。」直到不见他的身影,她才回答。已经国中三年级的端木丽,嗓音已有别于儿时的稚嫩,她的声音较一般女孩子醇厚,相当特别。
「礼?」也有着一张标致脸蛋的友人眨眨眼。「啊,你又在看你家管家爷爷的孙子啊?」
「嗯。」她点头。低头收拾书包,要放学回家了。
「你在看他什么?」同班同学的好友又问,朝窗户采出头。
端木丽拿起书包背在肩上。
「……我想看他会不会看我。」应该是吧。她朝教室门口走去。
「嗄?」女同学好像听不懂她绕口令似的话,显得一头雾水,随即赶紧背起书包跟在她身后。
步出教室,一个同样是三年级的男生站在走廊上。
头发抓得很有型的男生像是在等待,看见她们两个,就上前道:「我找她。」
他用下巴比了比端木丽身旁的女学生。
「咦?我?」女同学指着自己,相当意外。被那男生示意到旁边说话,她为难地对端木丽小声道:「你要等我喔,丽丽。」
跟着男生移动到大约五步远的地方,似乎非常不擅长和异性相处的女同学紧张又不安地频频回首。
那并不是很远的距离,男生也没特别压低声音,让端木丽可以清楚地听见男生对好友说出「我喜欢你」的四个字告白。
友人先是呆傻,然后害羞地低下头,再很快地说了句对不起,男生立刻一脸无趣和不爽地转身,裤子上违反校规的锁链随着动作晃了一圈。
「啧。」离开前还不屑地咋了舌。
端木丽可以感觉到男生经过自己时射过来的尖锐眼神,但是她没有去理会。
「我、我吓了一跳。」脸红得像熟透苹果的女同学回到她身边,吶吶地说道。
端木丽等好友走过来后,继续迈开步伐往前走。
「那个人上星期也跟我说过同样的话。」她说。当然也被她拒绝了,一个连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啊?」女同学惊讶地睁大眼,随即天真道:「是……是这样啊……他喜欢上一个人的速度好快喔。」
「我觉得不是那样。」那也不是喜欢。端木丽走下楼梯。
「咦?不是吗?」女同学困惑了。
「嗯,不是。」端木丽非常肯定地回答。下楼绕到教师办公室,她打开书包,把一张填好的比赛表格放在导师桌上。
「咦?你要参加钢琴比赛啊?」女同学好奇道。「之前班会时都没有人举手耶,你怎么突然想要参加了?」
「……因为礼参加了。」端木丽回答道。昨天音乐老师请她帮忙整理报名表时她看到的,由于报名即将截止,她于是马上跟老师要了表格。
「啊?」女同学和她一起走出办公室,犹豫了下,问:「丽丽……你是不是讨厌他啊?」
端木丽停住脚步。
「为什么?」她转头看着好友。
「什么为什么?」女同学一脸茫然。
「为什么会说我讨厌礼?」端木丽瞅住她。
「因为、因为你故意要和他比赛。而且你也好像故意和他一样一直考第一名,很像是特别针对他……」女同学说出自己的感觉。
「不是那样的。」端木丽这么说,但也只说了这句。
步出校门,她找到自己家司机的车。
「啊。」身旁的女同学似乎看到了什么,惊呼了一声,随即用手掩住嘴。
「有、有人来接我了。丽丽,明天见!」她道别后,开心地跑离。
端木丽望见不远处有一个将近四十岁的高大男人,戴着墨镜靠在一辆银蓝色的车子旁,好友直直地往那人奔去,高兴地红了双颊。
个性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友人,是在三年级时因考试成绩分组而同班,又因为两人的姓氏都是特别的复姓,所以女同学便说想要和她成为好朋友。
她不是第一次看见那个男人来接走友人了,甚至友人书包里面也摆有那个男人的照片。
端木丽坐上自己家的车,司机转动方向盘,将车子驶进道路。
没开多远,她就在每天经过的公车站看见蓝礼央在等车。
如果可以邀他一起回家的话,她会。
但是不行。
蓝礼央来他们家的时候,妈妈刚离家出走没多久,爸爸也不在,她非常地伤心,虽然那时候年纪还小,可她清楚地知道,不能跟两个哥哥提起妈妈。
因为,他们家曾经有两个妈妈。
在没有办法跟任何人倾诉的状况下,和她差不多年纪的蓝礼央便成为当时她唯一能够说话的对象;虽然他好像很难接近,又老是对她爱理不理,却是那种即使在大太阳底下也会陪着她的人;她知道他虽然有点冷淡又凶,其实是个内心温柔的人。
所以。她才不想他因为她而被责骂。
两人抱在一起哭的时候,她真的有种温暖又依赖的强烈心情;但是当知道自己每次都害他被骂之后,她好懊悔,并且生自己的气。
她不能再给他添麻烦,所以她忍着不再去找他,却一直没有忘记两人小时纯真的友谊;知道上国中读同一所学校,本来想,在学校两人应该就可以说话了,但当看见他时,她却感觉记忆中那么近的距离彷佛一下子被拉得好远,变得完全不知该如何相处了。
就这样,在家里时不知道该怎么办,连在学校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当时她没有闯祸的话,他们不会变得亲近;但也是因为她闯了那个祸,让她只能用眼神对他传达心意。
端木丽望着街景。
回到家,她在主屋前下车,对即将要退休的司机伯伯道谢,然后拿着书包进门。
「小姐,您回来了。」年近七十的管家已经在门口等候。
「我回来了。」端木丽点点头。管家爷爷从她祖父那一代就一直在他们家了,她小时候还喊管家爷爷的妻子叫管家奶奶;长大一点以后,始终觉得让长者对自己使用敬语实在不妥当,但是管家爷爷又总说这是规矩,不可废,甚至连大哥都拿他没辙。
管家爷爷表面上相当绅士,却是个一丝不苟又严守分际的人。
察觉管家上前一步,似乎有意要替她拿书包,她手一抱,把书包护在胸前。虽然从小生长在富裕的环境,但显然和她成长后学习的伦理常识有所冲突,尤其要让从小代替双亲照顾她到大的长辈服侍自己这一点。
老管家姿态优雅且不着痕迹地收势,同时对她开口道:「二少爷回来了。」她一顿。
「……咦?」二哥前年出国读大学,现在又不是寒暑假期间,怎么会突然回家?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她急急走进客厅,就见到两位兄长伫立在落地窗前,彼此站得相当靠近。
端木家的兄妹感情不好……是事实,也不是。
正确地说,是兄弟两人感情不好。
从小到大,端木丽从没见过同年龄的两位兄长在一起玩过,当他们同在一个场合时,总会呈现一种紧张气氛。
她凝视着两位兄长,觉得气氛又变得僵硬了。
「来得正好。」老是笑得像天塌下来只会砸死全地球人却不会砸到他的大哥,一发现她站在客厅门口就笑道:「我们正在讨论你的事呢。」
「……什么?」端木丽瞅着他,然后看见一脸冷淡的二哥绕过大哥身边,朝她走来。
「就关于你留学的事。」大哥说道。
二哥经过她身旁,开启他那优美的嘴唇,对她低声说:「你自己决定就好。」接着便越过她直接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