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第几天了?从那天之后,到底已经过去多少个日子了?蓝礼央睁开眼睛,低头看着腕表,下午一点二十分,离午休结束还有十分钟,拿出厚厚的一本记事本,打开来,开始确认下午的每一个行程细节。
「喏,要不要吃?」一盒点心递到他面前。「业务部协理的女儿去度蜜月,带回来的礼物。」
蓝礼央头也没抬,只道:「不用,谢谢。」
穿着合身套装的成熟美丽女子耸耸肩,纤指从精致的纸盒里拿起一个Macaron放进嘴巴。昂贵的法国点心被她豪迈地一口吃掉。
「跟老总出差的感觉如何?有没有觉得很累啊?」女子昂首,又拿一个Macaron丢进艳红的唇中。
「没有。」蓝礼央平淡道。
「我看你好像都没睡,刚闭上眼睛没多久就又张开了。周末加星期一整整三天都在处理公事,我不是说你下午可以请假吗?」美艳女子说道,仍是吃个不停。
「……你不也一样?」蓝礼央将记事本合上。
「我可是有机会就偷懒休息的,不然怎么会有精神。」把最后一个点心塞进嘴里,她将纸盒扔进垃圾桶,左手上设定好时间的手表哔哔响起。
午休时间结束,蓝礼央站起身,把桌上早就整理好的报告交给女子,女子接下后,边翻阅边走向自己的办公桌,然后拨内线说了几句话。
蓝礼央和女子一同走向长廊底的办公室大门,在敲门示意后,推门进入。
偌大的办公室里,有一张宽大厚重的桃心木桌,坐在那个主位的人,是他的上司,这间公司的最高管理人。
大学毕业后,他婉拒所有老师的慰留,没有继续攻读研究所,服完兵役后直接进入职场,凭着优异的学业成绩以及外语能力进入这间企业,从基层小职员做起,在第三年取得执行长第二秘书的位置。
第一秘书是名工作能力极强,也具有相当资历的女性;虽然称谓同样是秘书,但握有的权力和工作内容却不同,职等比他还要高四级。因为有第二秘书的需要,而公司与国外厂商接触频繁,需要外语能力强的人才,当初是因看中他流利的语言能力而选他,相较于第一秘书的机要性质,目前的他只是负责在旁辅佐。
即使只是处理文书工作充当翻译,但对他而言,这个位置能够了。
这个高度,可以了。
女子上前将文件放在桌面上,蓝礼央接着说明下午的行程,然后跟着上司在高阶主管级的会议上进行记录;结束后,国外的合作公司来谈案子,在接待空档时,蓝礼央的英国腔还令访客有些意外而会心一笑。
退出会议室,让上司与第一秘书跟对方详细商谈,蓝礼央到数据室查询刚才开会重点的相关数据和文件。
「啊,听说了吗?」下午三点到三点半是公司同事的午茶时间,茶水间里几个女职员聊天的声音传来。
「有人要空降了耶!女性主管,好像跟老总有关系,二十六岁就要当副总了。」
「不是空降啦!我听人家说她毕业后在东南亚的厂待过,后来又到欧美去,她已经工作好几年了,不是什么也没做就坐主管职的。」
「一样啦!像我们不管做几年也不可能变成高阶主管,还不是因为是亲戚,所以升得特别快。」
「好像也对。」
「今天就要回来了,傍晚到的班机,会先来公司找老总的样子,也许能在下班前看到她,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人……听说长得很漂亮耶。果然是亲戚,老总也是个美男子,老天真不公平啊,有家世又有美貌。」
「这样说起来,老总的秘书也是帅哥美女啊!我们公司说不定是看脸录取的。」
「哈哈!三八耶你,你是在暗示自己也长得正吗?」
「哪有……」
嘻笑的声音逐渐离去,蓝礼央仍是垂眸审阅手中的文件。
忙碌到下班时间,由于他是在假日出差,因此第一秘书对他叨念着「明明应该请假……」赶他回家去休息。
但蓝礼央还是留下了,把一些公事处理好之后,他垂眼看着计算机屏幕上的时间,随即关机拿起公文包,走向电梯。
大楼的六座电梯分成两侧,面对面地。蓝礼央伫立在其中一侧的电梯门前,彷佛镜子般明亮的金属门扉映照着对面的三座电梯。
公司最近正处于忙碌的阶段,所以加班的人不算少,其中一座电梯到楼的灯号亮起。这一层只有执行长办公室,相较其它楼层,并不是经常有人在走动。
会上来这里的,只有少数几个人。那到楼的电梯门开启,有名女子从里头走了出来。
蓝礼央透过镜门的反射,凝看着那名正背对着他看指示牌的女子。面前的电梯正闪着灯,电梯门开启后,他收回视线,毫不迟疑地走进去。
在门关起之际,他抬起眼眸,在最后一瞬从狭缝中望见那名女子刚好转过来的侧脸。
那是一张他绝不会忘记的容颜。
电梯运转、向下,蓝礼央深沉地注视着那跳动的灯号与数字,到达地下一楼后,他笔直地来到自己的车前,熟练地发动引擎离开。
熟悉的道路,熟悉的景物,日复一日驶过熟悉路线。他回到那间大房子,一如幼时所习惯的,到现在仍然没有变过,直接进入副屋。在房内脱掉西服,抽调领带,重新打上一条,并换上另一套剪裁合身的三件式典雅黑色西服,戴上纯白手套,彷佛过世的祖父一般,装扮俨然像是个管家。
从容优雅地穿着完毕,他离开副屋,走到白色的两层楼房前。一条银链从他西装背心延伸出来,呈圆弧状微垂在外,随着他的动作轻细地摇动着。
链子另一头连接他外套内衬的口袋,他伸手到胸前的暗袋,将那条银链末端所扣着的钥匙拿出来,然后插入锁孔,用双手将主屋的两扇大门推开到底,再走到主电源处,将一楼的灯光全部打开,连外面的庭园也同时照亮。
那一道耀眼的明亮顺着石板路直通大门,映衬着落日后的昏暗天色,彷佛埋在深海里的珍珠所发出的光芒。
他走过长廊,将窗帘一道道拉开,开启一扇扇窗户,摸着窗楼,白色的手套未曾留下任何痕迹。房子看起来明明是久无人居住使用,却不可思议地一尘不染。
蓝礼央挺直背脊伫立在主屋门口,外面马路的微弱车灯一次又一次经过,不知经过多少时间,终于,有一道灯光停在铁门前面。
从门底下的缝隙可以看见光影在晃动,没多久,那车灯离去;随即,铁门的自动开关被启动,那扇高耸沉重的门发出低回的声音,极缓慢地打了开来。
一名穿着便装的女子站在那里,背上背着大包包,手里拖着行李箱,行李箱上还堆着两个很大的行李袋;再加上抱着一只近半个人大的绒毛熊玩偶,看起来像是就要被东西给淹没。
她似乎是对什么感到有些不解,疑惑地愣站着不动;片刻后,才拖着行李慢慢向主屋前进。
看见她由石板路的那头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来,蓝礼央瞇起淡色的眼眸。
这句话,他等了八年。
「您回来了,小姐。」
那个人站在那里。
直挺的背脊,修长的身材,姿态一如她记忆中优雅漂亮。
她一直都相当认同那时高中学妹的看法。礼是个即使做着寻常动作,也要比别人好看很多很多倍的人。
回来的第一个晚上,虽然很累,不知为何,她却睡不着。
是时差?还是因为礼的关系?端木丽坐在自己房间的梳妆台前,一整个晚上就这样过去了。
明明是好几个小时,却宛如只有几分钟。她一直想着昨晚蓝礼央帮她提行李上楼,之后要她好好休息的事;又想着她的房间明明已有好几年没用过,却干净得教人吃惊。
为什么……礼会在这里?她以为这里已经没有人了。她离开,大哥离开,礼应该也不会留下才对。
叩叩。
敲门的声音让她一下子清醒过来,端木丽转过头,望向门口,犹豫几秒,因为不想被敲第二次门,只好起身过去开门。
「小姐早安。」
和昨晚一样穿得就像个管家的蓝礼央站在她面前,问候她早。
「啊……」她有点反应不过来。
「请到楼下餐厅用早餐。」他说道,随即微弯腰行礼,之后便退下。
端木丽瞅着他下楼的背影半晌,反手关上房门,先到浴室洗脸振作精神,然后来到楼下餐厅。餐桌上摆放着热腾腾的早餐,就和她还住在这里时一样,连菜色都没有改变。
「小姐请坐。」蓝礼央在她以往的位置拉开椅子。
她又瞅住他,停了片刻才走过去坐下。
「谢谢。」
「去公司的时间是八点十五分,请您慢用。」蓝礼央淡淡地说完,跟着转身离开。
端木丽瞪着他地背,终于忍不住叫住他——
「那个——」
闻声,他缓慢地回头。
「小姐还有什么事?」他问。
好奇怪。怎么办?真的好奇怪。
以前读高中的时候,蓝礼央虽然也曾做过类似的事,但可以感觉到他的确只是帮忙性质而已;然而,为什么他现在却好像真的变成管家一样?那个态度,是当真把她当成小姐。
「你……你……」她抿了抿唇。「……你是不是在生气?」总觉得是那样。
虽然没有任何根据,但就是一种感觉。
他看着她一会儿。
「……我不懂您在说什么。」语毕,离开饭厅。
被丢下的端木丽愣住半天,回过神来后不禁将手肘顶在餐桌上,撑着额头。
用餐时手不能这样靠着,这是小时候管家爷爷告诉过她的礼仪,但现在她已无暇去遵守。
一整夜,她都在思考要怎么面对八年不见的蓝礼央,所以才会失眠。
不是没想过会见到他,她甚至在脑海里演练无数次见面时自己问候他的情形。
她没想到的是,他居然出现在这里,而自己完全措手不及。
不冷静不行……公司里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和进行。
快速吃完早餐,因被蓝礼央所影响而连家居服也忘记换下的端木丽回到房间,穿上一套相当正式的深色套装,再化上淡妆,梳理头发,让自己看起来专业稳重,而不因年纪轻而显轻浮。
拿着公文包走下楼,已换穿平常上班西装的蓝礼央就站在轿车旁等待。
她暗暗吸一口气,上前打开副驾驶座的门,却被他伸手阻止。
「小姐应该坐后座。」
「咦?」端木丽一愣,昂起脸看他。「可是……」这样是把驾驶人当司机,是不礼貌的。
他退一步,打开后座的门。
那意思就是要她坐后座。
总觉得……一切都很混乱。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端木丽只能无言以对。
总之,先把该办的事办好,之后再来处理这个怪异的状态。她坐上后座。
在到公司前的半小时期间,蓝礼央一句话也没有跟她说;而就要接任高阶主管的她,更是把握时间阅读公司的文件和数据,抵达后,蓝礼央将车停在停车场连接电梯的入口处,请她先走,她低声道谢,就坐着直达电梯来到最高楼层。
这层楼只有一扇门,一间办公室;两个秘书的座位分别位在走廊的左右两边。
端木丽直接走到长廊底的总执行长室。敲过门后,打开进入。
她的二哥,就坐在执行长的位置上。
「代理执行长。」从她知道二哥接下公司以来,就一直是「代理」而不是正式的执行长,就连桌前的名牌也这么写,所以她只能这么唤,不然二哥会不高兴。
「有什么事?」坐着的男人问。
虽然是许久不见的兄妹相会,但要寒暄昨天见面时已经做过了,现在她不是妹妹的身份,对男人有礼颔首后,端木丽步至桌前。
「抱歉占用你一点时间。如同我们之前讨论过的,我担任新的职务必须要有一个强而有力的助手,而我已经详细阅过人事资料,从中了解候选者进入公司以来的工作能力和状况。」
将手里的文件放在桌面上,她的眼里夹杂着犹豫和迟疑,下一秒,她抬起脸来,认真的说道:「我接受建议,第二秘书蓝礼央,请他当我的特别助理。」
端木家的公司原本是计算机相关组件的制造代工业,之后端木丽的父亲成立工业设计部,原是准备发展自己的品牌,不过这一切都因为端木家的崩裂而失败。
父亲不再管事,将公司丢给两个儿子。
之后公司营运一落千丈,在二哥取得学位回国接手前,端木丽只知道二哥似乎在国外维持着最低限度的基本经营,减少亏损,不至让员工领不到薪水;而大哥则完全不碰公司事务,只照顾家里,那个时候大房子里的人越来越少,是因为大哥在节省开销。
二哥的留学基金是父亲给的,她的留学基金却是大哥给的。
接下执行长位置的二哥,一个人孤军奋战,先是慢慢将代工的市占率拉回到以前的水平,那个时候她正好提早毕业,自愿至东南亚的工厂;之后将代工事业体分离出来,二哥的方针同样也是朝发展品牌的方向走,推出新型计算机产品在欧洲卖得相当好,所以她又被调到欧美去协助企划。
现在,她回来担任执行长之下的副总职位,和以往只管辖一个环节不同;副总必须整合公司各部门、作重大决策,敏锐度以及统合能力都必须是之前的倍数,责任重大,工作量当然也就相对的大。
从公司搬回家的文件和数据,被端木丽堆放在客厅茶几和地板上,已经换下套装的她,身着素色绵衫短裤,认真地翻看着。因为书房的桌子不够大,所以她才转移阵地。
坐在沙发上努力阅读着这些年来公司的财报和决策,用铅笔在需要注意处画着圆圈,数据庞大且繁杂,什么地方时重点也必须快速分辨出来。
她只给自己一个星期,要快速进入状况。
脸上的眼睛稍微滑落,她屈起手指推一下。在国外念书期间,她近视了,平常会戴隐形眼镜,不过一回家就会拿掉。
好像有些疲惫。事实上她今天加班到九点,回来之后也是洗完澡就开始忙着阅读文件。一直感觉到似乎有哪里不习惯,考虑了一下,她从沙发椅上站起来,手伸进镜片底下揉着眼睛,然后离开客厅。
好安静。虽然刚刚并没有注意到,不过一走出客厅,她马上发现到这件事。窗外的月夜像是完全静止的图画,只有四周细微的风声让人知晓时间是在流动的,原来这栋她从出生住到长大的房子竟是这么大、这么的寂静。
在长长的走廊上,不自觉的,她放慢脚步,扶着楼梯把手走上楼,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灯,几件行李还搁在角落,因为一回来就很忙碌,她根本没时间整理,只从总拿出几件要换穿的衣服。
这个房间,和她离开之前一模一样,无论是摆设或者物品,丝毫没有改变。
书桌旁的木柜上还摆着她以前用透明袋子包裹住的布骰。发怔似的看着房间一会儿,她将视线收回来,转身抱起床上的大熊玩偶,关灯走下楼。
把有自己一半体积的熊布偶放置在客厅沙发上,她伸手将布偶脖子上的缎带拉正,随即把它当成坐垫,直接靠坐上去。明明是夏天,她却一点也不在意会热,就好像非常熟悉习惯那只熊当座椅,整个人放松了,拿起刚看到一半的文件,她继续用功。
客厅里的落地老爷座钟滴答滴答的,端木丽忽然发现,一定是因为这个声音,所以她才没注意到房子有多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