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井边,搓洗着衣物,纪丝儿清秀的脸上微微透出一丝笑容。来到连云庄已经十几日,她已能分辨出哪些衣物是庄主的,哪些是二爷与老夫人的。
洗到一件靛青色衣袍时,她脸上的神情更柔了,来来回回小心揉搓着,就像在对待什么珍宝般,唯恐弄伤了它。
清洗完后,她将衣裳一一晾好,站在那套靛青色衣袍前,她伸手仔细抚平它的皱折,思及什么,她菱唇轻轻弯起,从怀里取出了一只青色瓶子,珍爱地贴在蜜色颊畔,轻眯起的眸子温柔得几乎要淌出水来。
这是半年多前,爹想打死她那日,路靖麟救了她,离开前留给她敷伤的药膏,他那时还给了她一袋银子,要让她去看大夫,可是他一走,爹就将那些银子全都抢走了。
可他留下来的药膏很有效,敷在伤处,原本疼痛的地方似乎没那么疼了,敷了几次,瘀肿的部位也渐渐消肿化瘀。
药膏涂完,这瓶子她一直舍不得扔掉,每次想起他,就会跟他送给她的玉环一起取出来看。
除了娘,他是对她最好的人,所以这半年多来她始终无法忘了他,总是心心念念记挂着他。
“黄大娘、黄大娘。”
陡然传来的叫唤声打断了纪丝儿的思绪,她收起瓶子回头说:“二爷,黄大娘不在这儿。”
“咦,你是……”路靖飞讶然地看着她。
“二爷,我叫纪丝儿。”她连忙站起来福身道。
“纪丝儿?这名字怎么有点耳熟……”想了下,他蓦地想起来,“啊,你不就是前阵子捡到那条红丝绢的姑娘吗?”
“是的。”
路靖飞将她从头看到脚,“居然是你!”
那天她披头散发、狼狈不堪,他没能看清她的长相,将她带去交给总管李叔,并交代李叔好好安置她后,便没再见过她。
此刻细看,瞧她长得眉清目秀,细长的丹凤眼眼神柔和,鼻头圆圆润润的,小巧的菱唇边露出两个可爱的梨涡,虽然算不上娇艳,但整个人看起来清丽可人,还算顺眼。
纪丝儿疑惑地望着他,听他的语气,似乎认得她。
双眼直盯着她,路靖飞一手横胸,一手摩挲着下颚,“这半年来,你常常在连云庄外窥看,对吧?”
听见自己偷窥的事竟然被他当面揭露,纪丝儿惊愕地瞠大细长的眼,慌张地解释,“我、我只是、只是过路,想起庄主当日的恩惠,所以才会忍不住停下脚步多看几眼,我、我没有任何恶意。”
“我知道,若是你敢对连云庄图谋不轨,早被我大卸八块了。”大哥负责经营农场和矿场的生意,他则带领庄里的武师、护院保护连云庄的安全。
所以当她第一次躲在暗处窥探连云庄时,便有下属前来禀报他这件事,不明白她的意图,于是他暗中派手下悄悄跟踪她。
结果发现她并不是什么密探,她每日都挑菜到早市去卖,收摊后,接着去帮人洗衣,晚上则做些缝补的活儿。
从早到晚忙个不停,还要不时挨她那个赌鬼爹爹的斥骂,日子过得很艰苦。
然而在她卖完菜回去时,总会在转角处偷偷窥看连云庄,起初他不明白她想做什么,所以一直不动声色地监视她,直到某一日,当大哥从庄里走出来时,就见她脸上的笑容宛如百花齐放般灿烂,目光追随着大哥,一直到再也看不见,她才姗姗离开。
之后,她几乎每日都来,等不到大哥时,她会失望地离去,若是幸运看见了大哥,她则会带着满脸甜笑离开。
他就算再蠢,也明白她的心思——她偷偷痴恋着大哥。
其实他曾动过念,是否安排她和大哥见一面,不过,由于大哥外出探矿一个多月,因此这件事就被他搁下了,得知她没有恶意,便不再理会她偷窥一事。
此刻看见她,这才又记起这件事。
看着路靖飞眯眼似在思索什么,纪丝儿忐忑不安地绞着手。
她没想到先前躲在角落窥看的事竟会被他发现,不知道他会怎么想这件事,不禁一脸隍惑。
她想留在这里,不想离开,千万别因为这样就赶她走!留在这里,是她自娘亲过世后过得最安稳快活的日子,她不想走!
“二爷,我真的没有……”纪丝儿紧张地出声。
这时路靖飞猛然叫了声,“有了,就这么办吧。”
“什、什么?”她不解地看住他,不明白他的话意。
他笑盈盈地开口,“我能帮你的就只有这样了,至于之后的发展,就靠你自个儿了。”
“二爷?”
“你不用担心,我不会为难你,你跟我来。”他神秘兮兮地朝她招手。
他们路家已经够财大势大,不需要再讲求什么门当户对那一套,若是不喜欢一个人,纵使两人的家世再匹配,也不会有幸福可言,就像大哥跟大嫂一样,镇日吵闹不休。
所以对大嫂背弃大哥他气归气,另一方面又不禁觉得她走了也好,路府总算可以清净了。至于娘那边可能反对,等事情有一撇再来烦恼吧。
“二爷,你要带我去哪?”纪丝儿惴惴不安地问。
“你跟我来就是了,保证是好事。”
***
一直来到栖云阁,纪丝儿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事情就是这样,今后就由丝儿来服侍庄主,至于玉梅、小倩,你们则由黄大娘再另行安排差事,这样都听明白了吗?”将相关的几人召集起来,总管李泰交代。
“这怎么成!我跟玉梅伺候庄主这么久,李叔,你怎么可以突然把我们姐妹俩调走?”小倩一脸忿忿地抗议。
“就是呀,李叔,丝儿才刚来没多久,怎能由她一人服侍庄主?她又不懂庄主的习性,怎么伺候得来?”玉梅也不依地说。她和小倩是姐妹,两人生得神似,细长的瓜子脸、粉白的肌肤,算得上有几分姿色。
一旁的黄大娘也不赞同,“她们俩说得没错,论资历,怎么都轮不到一个才刚进来不久的婢女来栖云阁服侍庄主,若是出了差错,庄主怪罪下来,该由谁来承担?”
在栖云阁当差可是个肥缺,是她特地留给自个儿两名侄女的,先不说庄主不常待在庄里,平常工作很清闲。最重要的是,成为庄主的侍婢,若是哪日幸运被庄主看上成了侍寝,纵使不能成为正妻,至少还能捞个妾室做做,若能再替庄主生个儿子,就能母凭子贵,这一生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所以这个肥缺,说什么也不能便宜了才来不久的纪丝儿。
李泰摆摆手,“这是二爷吩咐的,你们若是不服,就去找二爷说去,我只是听命办事。好了,小倩、玉梅,你们快去耳房把东西收拾干净,好让丝儿搬进去。”
黄大娘仗着是老夫人当年的陪嫁丫头,平日在庄子里对下人颐指气使,又纵容自个儿的侄女欺负其他下人,他早看不过去,可碍于老夫人的面子,也不好多说什么。今日二爷突然带纪丝儿过来,吩咐他将她调至庄主住的栖云阁,他乐得领命,正好也可以趁机整治一下她们姑侄三人。
见事情没有转圜之地,小倩和玉梅气愤地直跺脚,“姑姑!”
看出李泰已面露不耐,黄大娘朝两人使了个眼色。“既然李叔都这么说了,你们还不去收拾收拾跟我走。”
“可是……”
两人还想再说什么,黄大娘开口轻斥,“不要说了,快去收拾。”既然李泰说这是二爷的意思,此刻跟他强争也没用,倒不如先顺了他的意,但这件事她绝不会就这样算了。
两人不满地噘起嘴,走回耳房收拾好私人物品,走出来时,瞥见站在一旁的纪丝儿,小倩怒目瞪她,“你这个贱丫头,我不知道你使了什么诡计去迷惑了二爷,将你调来这里,但你不会得意太久的!”
“没错,你给我记着!”玉梅也怒嗔。
纪丝儿张口想解释这不是她的意思,然而思及今后能够在栖云阁贴身服侍路靖麟,她便舍不得把这个难得的机会往外推,只好将螓首垂得低低的,默默承受她们的辱骂。
看不过去的李泰挥手道:“这时二爷的意思,你们拿她出气做什么?好了,都给我走了。”
纪丝儿感激地抬眸看他一眼。
“丝丫头,方才来的路上,我说的那些话你可都记住了?”临走前,李泰问。
“记住了,谢谢李叔。”用力颔首,她已经把李叔告诉她的那些关于庄主的喜好和习性记得一清二楚,她一定会尽心尽力伺候好庄主的。
***
纪丝儿守在门旁,从日落一直等到月上中天,当一抹颐长的身影映入眸心时,她欣喜地绽露笑颜,连忙将温在竹笼里的茶端出来。
在路靖麟进来时,她福身道:“庄主。”
“嗯。”低应了声,他疲惫地在桌前坐下。
她小心翼翼将茶送到他面前,“庄主,喝茶。”
接过茶,他饮了几口温润的茶汤滑入咽喉,一股甘醇滋味顿时弥漫在唇齿间。
路靖麟抬眸,这才留意到她不是以前服侍他的婢女。“你是新来的?”
她抬起螓首,“庄主忘了?我是丝儿。”
“丝儿?”他对这个名字很陌生。
见他似是真的忘了,纪丝儿提醒他,“半年多前,您曾送过我一枚玉环,吩咐我有困难来找您,十几天前我来刚好捡到一条丝绢,然后您好心的让我留下来。”
“原来是你。你怎么会在我房里?小倩和玉梅呢?”经她一提,路靖麟这才认出来她。
不过也不能怪他一时认不得她,第一次遇见她时,她被她爹打得鼻青脸肿,第二次见到她时,她披头散发,掉落的发丝遮住了半边脸,让人瞧不清她的长相。
“总管把她们调到别处了,让我来这儿服侍庄主。”她细声回答。
“这两个丫头是该调走了,老爱贪懒。”他夜归时,她们常常睡到浑然不觉,要他唤好几声才听见。“你说你叫丝儿?”路靖麟打量了她一眼,烛光下,她模样清秀,嘴角噙着一抹羞怯的轻笑,眸光微微低垂,似不太敢直视他。
“是,我去帮您准备洗脚水。”她低应着,退了出去。
不久端了盆热水进来,走到他面前放下面盆,她动作轻柔地脱下他的鞋袜,将他的脚浸泡到水里,替他搓洗。
“可以了。”他从水里抬起脚,她连忙拿起一旁准备好的净布,替他将双脚擦干,接着从衣袖里取出一双鞋子替他套上。
“这是什么?”看着脚上这双靛青色鞋子,路靖麟剑眉微抬。
“这是我做的便鞋,穿起来很舒服。”她紧张地悄悄觑看着他,生怕他会不喜欢。
这双鞋子是她前几天私下帮他做的,由于那时不知他的脚板大小,所以她只缝了鞋底和鞋面,这样不论脚是大是小皆能套上。
她也是在做了这双鞋子之后,才发现这种鞋子即使是她都能穿,且穿起来异常舒适。
他踩在地上试了试,点点头,“嗯,是颇舒服的。”
闻言,她舒开轻攒的眉心,菱唇绽露笑靥。她一直担心他会不喜欢这种样式的鞋子,还好他没有嫌弃。
“你怎么会想到把鞋子做成这种模样?”他抬眸问,瞥见她唇边因为笑容而露出的两枚可爱梨涡,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仿佛被人大大夸奖了似的,她笑得很开心,那模样令他想到一句话——笑如春花。
纪丝儿腼觍地开口,“庄主答应让我留下来后,我便一直在想该怎么报答庄主的恩德,可是我什么都没有,想来想去,最后想到做一双鞋子答谢庄主,由于不知道庄主脚板的大小,所以只做了鞋底和鞋面,试穿之后,发觉这么穿很舒服,就一直想找机会把这双鞋子送给庄主。”
路靖麟接受了她的心意,颔首道:“这双鞋子我收下了。不早了,你下去休息吧,不用在这儿伺候了。”
“是。”收拾好后,她拿起面盆,离开前指着桌上一个底下温着炭火的小陶瓮说:“庄主,那陶瓮里温着芋头粥,您若是饿了,可以拿出来吃。”
“嗯。”
见他点头,纪丝儿退了下去。
路靖麟看向那个陶瓮,掀开盖子,一阵清香扑鼻而来。
原本不觉得饿,闻了味道,他忍不住觉得有些饿了,拿起一旁的碗,盛了一碗吃了几口。这芋头粥里加了松子、芝麻味道十分清甜爽口,吃进肚子里,登时暖了他的脾胃。
嘴里吃着粥,他垂目看了眼脚下穿的这双柔软舒适的鞋子,他不由得想,若是往后都由她来服侍他,似乎不是件坏事,至少比起之前那两名丫头,她要来得细心多了。
而走出他房间的纪丝儿,伸手按在咚咚咚疾速鼓动的心上。方才端热水进去为他洗脚时,她好紧张,唯恐不小心山了什么差错会被他赶出来,还好一切都很顺利。
看着挂在天边的月娘,她轻吁了口气,眉目轻轻弯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