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离唇,他身下的女子檀口轻启,吸入胸腹的一口气令她呛咳一声。
长俏的睫毛轻轻颤动后扬起,眼睑下的瞳犹带迷惘、困惑。
「幽……皇?」看着眼前熟悉的他,铊露出了一抹笑。
她有多久没见着他了?自上回一别,已过两年了吧。
她知晓以他的身分,他不能让她见他、不能同她说话,事实上连一丁点的接触都不行。
而以往,他总会偷偷来探望她,为了她无理的恳求。
与他相识那晚的夜,无月。
他毫无征兆地现身于她满是樱花的院子,一手撑在树干上,一手按压着胸口,粗重的喘息声让人听来不自觉地替他担忧起来。
他身形修长,身影却透明且朦胧。似人非人、似鬼非鬼,让她屏住呼吸,不敢稍动。
半晌,他倚着树干坐了下来,点点如同萤火虫般的金光自他按压的胸口指缝间穿了出来。
「你怎么了?」
忍不住地,她担忧开口,乍见他扬起的碧绿双眸时,她睁大了眼。
「妳能见着我?」他眼底的翠绿加深许多。
眼前的她立于樱花树下,纷纷飘落的樱花花瓣如雪般积在她发上、肩上,如梦似幻。
听见他的回问,她胆子更大了。
眼前的他态度虽淡漠,但目光端正,不似妖魔匪徒。
「你是……什么?」这么问的她是失礼了点,但她找不着适当的词句。
他不语,只是扯了下唇,似乎无开口的打算,也似乎认为她无知晓的必要。
「你很疼?」
低头,他望了眼自指缝散出的金光,眉微蹙。
他大意了。
原以为简单的拘魂竟着了人间法师的道,伤得他不得不隐入人间的居所寻求庇护。
原以为他的隐藏不会让「人」察觉,不料仍是失算了。
「我能帮你什么?」
「妳我并不相识。」他的回绝她可听明白了?
「现下相识也不晚。」她走近他身边,不理会他划出的界线。「我想和你交朋友。」
和他交朋友?他哼了声,连为什么也懒得开口问。
「我没有像你这样的朋友。」她自己说了,唇上的微笑满是孤寂。「我的朋友只有虫子、蛇蝎,飞禽走兽而已,牠们无法和我说话。」
他睨了她一眼,诧异她的坦白。
「我能怎么帮你?」她再问,坚持帮他的神情认真无比。
他眉间的皱褶更深了。
这人间女子到底怎么回事?能见着他这点已透着诡异,不怕他、还坚决要帮他的她,到底是单纯、天真,或是别有居心?。
此时伤重的他,能否赌上一赌?
「妳只需对我说,『我允许你进入我的地盘,借用天地之气』便行。」如此一来,他的伤便能加速复原。
「就这样?」她的笑里满是无法形容的兴奋。
见他点了头,她随即张口大声说出了他的要求。
从此,他偶尔会来看看她。
大半时间里,他只是静静坐在她身边听她说话。
她对他说着生活琐事,话题大多绕着她的虫子打转,什么蜘蛛生了几只小蜘蛛;在哪儿发现了奇特的蛇种;何种蟾蜍的疣有毒、何种可以治病等等。
说实话的,他并未仔细听她说话的内容,他只是喜欢看她说话时骂眉开眼笑的欣喜模样。
而后,他了解了她深切的孤寂。
「我要走了。」一日,她披着风衣落坐门槛等他好几日,终于见着他时,他松了口气。
「走去哪儿?」据他所知,她能活动的范围不超过这座宅院。
「我爹说帮我找好了归宿。」
她要嫁人了?莫名的,他的心揪了下,紊乱异常。
「在此之前我得先到庙里焚香祝祷、斋戒沐浴、洗尽一身罪恶才行。」她勉强自己笑着,不露痕迹。「佛门圣地你恐怕不方便进去,所以我要跟你告别了。」
她不曾探听他的身分,但她隐约知晓地方他是不会去的。
「何时离开?」他问得心不在焉,话声彷佛离他很远。
「明日一早。」她仰首望着西偏的月。「我还担心等不着你呢。」她满足地叹口气。「倘若能重活一次,我希望能生于养虫人家。」
她诉说着她的心愿,除他之外,她不会对第三者提起的心愿。
「那么我便可以随意养虫、养蛊、养蛇,养所有我喜欢之物了。」回首,她望进他的眼。「你可会忘了我?」
盯着她强颜欢笑的脸,他摇了下头。
她笑了,弯起的眉眼滚落了泪。
「我发誓,我绝不会忘了你。」她吸了吸鼻子。「就算我死了也不忘你!」
后来他才知晓,她的信誓旦旦竟是对他的诀别。
而她所谓的归宿,竟是被人活生生地拿来祭天。
只因她是当朝最不受宠、行为怪异、终日与虫为伍的公主。
她不曾反抗她爹所下的这道旨,甚至连一句怨言也无。
她想,倘若以她祭天能换得天下百姓安乐,她似乎无拒绝之由、无反对之理,只是……再也见不到他的事实,让她暗自伤心难过了许久许久。
那日,她被绑在木桩上、立于高山上,最靠近天之处。
一身白雪白衣迎风飘扬,一头漆黑长发随风翻卷,斜倒的螓首无力地垂着,僵冷的唇瓣残留一抹笑。
那一幕狠狠扎进他的眼,令他错愕良久。
他以为她已嫁为人妇,有人疼爱,获得幸福;他以为强忍着不再去见她,是他对她最好的祝福。
岂知,他竟在拘魂名单中见着她的名!
当他赶至,为时已晚。
抱下她时,一个用四方红色丝帕小心折妥的布包自她襟内滑落。
风一席卷,丝巾松开,张张水墨人像画满天翻飞……
一张张全是他的画像。
或遥望、或凝眸、或立、或倚,不仅神韵神似,甚至连他自己不知晓的细微表情全喻然纸上,鲜动鲜明。
倏然,一张纸飞来扑在她的手臂处不走,他定睛一望,脸色骤变!
那纸上写满了字。
一个个如米粒般大小的字挤满了张纸。
幽皇幽皇幽皇幽皇幽皇幽皇幽皇……除了「幽皇」两字还是「幽皇」,唯一例外的是最末那行娟秀字迹——
不见幽皇七百二十五日。
思之、念之、悬之、系之、终不得之,唯别已矣。
这,可是她的临终之言?
无法传达,无人知晓,默默隐于心、化为尘,消逝人间……
「倘若能重活一次,我希望能生于养虫人家。」
她说过之语,此时于他脑中回荡且逐渐清晰。
「倘若能重活一次……」他喃喃低语,似有所觉。
抚了抚她冰冷唇瓣,他倾下的唇为她注入了一口气……
「幽……皇?」
看着眼前熟悉的他,她露出了一抹笑。
「你来接我?」她多多少少到了他的身分,只是未加证实。「我很高兴是你。」
生前的最后一眼没见着他,死后的第一眼竟见着了。为此,她漾开了唇。
「妳说妳想生于养虫人家。」
「是。」她凝视他,不觉人生苦短,只觉遗憾。
「倘若无人与妳相伴,妳能否坚强活着?」
「自小到大我一直如此。」识得他之前,她一直是这么过的。
「那好。」微微一笑,他伸手抚着她的头、她的发。「记住,妳得连同我的份一起好好活着。」
「幽皇?」她惊慌一唤,为了他忽隐忽现的身影。
「我违背纪律对妳施了延命术,阎王要召我回去问罪了。」
「不可以!」她想牢牢握住他的手却什么也摸不着。「幽皇!」她急得泪流满面。「怎会如此?怎能如此?」
「别担心,妳我若有缘,一定能再相见。」他说的是对她的安抚,也是对自己的安慰。
「一言为定?」她索讨着他的允诺。
「一言为定。」
抹去泪,她将他从头到尾仔细瞧了一遍又一遍,将他的容貌镂进心坎里。
「下辈子我要承担你的灾厄,不让你受苦。」她举起了手。「而我,绝对会找到你与你相见,我发誓!」
她一人,独自又过了三十个年头。
三十年来,她如她所愿过着再平凡不过的日子,过着她想要的生活。
寂寞时,她总是对禽鸟说话;孤单时,她总是想着他的容貌、念着他的名,而后如同往常一样晨起提笔落下一个「幽」字,睡前再提上一个「皇」字,如此日复一日,不曾中断。
临终前,她抱着一迭又一迭积年累月所绘的他的画像于一株樱花树下甜甜睡去。
她认真地过好每一日,因这是幽皇赐予她的;她期盼着来世的每一日,因那是幽皇允诺她的。
她不怕死,只怕来世寻不着他,因而她总是一遍一遍地念他的名、绘他的像,将他的模样深深刻划,永志不忘。
「我终于可以去见你了。」阖上眼前,她说得深情。「对不住,让你久等了……」
沉睡前,她见着了他的身影。一样俊挺、一样地令人倾心。
他走向她,朝她张开双臂,迷人的唇瓣对着她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