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后,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见她从客房里搬出一个沉甸甸的纸箱,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
他认出那是国际快递的纸箱,靠近看了眼上头的标示。“从台湾寄来的?”
她笑著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下。“对,我请妈帮我寄过来的。”她打开纸箱,把里头的东西搬出来。
“相簿?”他拿起其中一本,觉得奇怪。为什么要寄这些东西来?
“打开来看看。”她对他说道。
他没有多想,顺手翻开相簿,看了几页……发现相簿里头都是他的照片,而且每张照片旁的空白处,几乎都留有元振东或方玉燕的字迹,记录著照片中的故事。有的长,有的短,字里行间忠实呈现出照片中的情境,也流露出记录者的心情。
他从不知道,父母是以这样费心的方式收藏著这些照片。
随著那些文字的引导,他一页页翻动著那熟悉又陌生的画面……有些他还记得,有些早已被遗忘,有些连他自己都不曾看过。
原来他刚出生的时候是长这副怪样子……
原来他曾骑在爸爸肩膀上,被逗得格格大笑……
原来他第一次学会走路的模样,像只摇摇摆摆的企鹅……
原来他第一天上幼稚园曾拉著妈妈的手不放,害她也依依不舍的大哭……
他翻著、看著,不知不觉中,就像跌进回忆的漩涡里,许多儿时记忆纷纷涌上脑海,鲜活得就像电影般一幕幕出现在他眼前──
他这才想起,原来在他的童年里,还有过这样的喜悦与感动。在他和父母之间,也曾有过这样亲密的亲子关系。
“再看看这本。”她又拿起另一大本资料夹,放到他面前。
他随手翻开。“这些是?”他发现这里头装的是大大小小的奖状,其中还夹著部分考试卷和成绩单。
“这也是爸妈的收藏,不过因为你表现得太优秀了,所以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照片也是。”这话可不假,在元振东的书房里真的有一大柜的空间都拿来摆放他这些整理成册的照片和奖状。“以前我们常待在书房里看这些照片、奖状,然后爸妈就会告诉我每张照片里的故事,还有好多关于你的事情。”她回忆起那些愉快的片段。
关于他成长过程中的各项记录,只要是能收藏的,全都被方玉燕当成宝贝般整理得妥妥当当。
“怪不得你对我的事情了若指掌,原来是收买了我爸妈当军师啊。”元锡磊难得幽默的开起她的玩笑。
她不置可否地微笑著。或许吧,每回提及他的事,她总会忍不住要爸妈多说几遍,说得仔细点,好让她全都牢牢记进心底,再一一回味。
元锡磊收回戏谑目光,一边翻著资料内页……看到这几年他从英国寄回去的成绩单、奖状,还有他们因为无法来英国看他,而要他自行拍下再寄回台湾给他们看的几张生活照。
他没想到,父母会如此用心的将它们保留下来。当初他把这些东西寄回台湾的目的,只是为了敷衍了事,再等他们按时汇钱过来付学费而已。
仔细想想,他从很久以前,就不再踏进父亲的书房了,所以就连这些东西摆在哪里也不知道,而且这些年里,他从不曾主动关心过家里的状况,也拒绝他们过度的探问,只会不定期的汇钱回台湾,执意选择孤独度日……
“若月,我……很令人失望吧?”一时间,他的心里突然有种复杂的感动,和说不出口的落寞。
她怔然看著他,从他脸上的神情,读出他心里的感受。于是她轻握他的手,露出了然于心的微笑。“你没有让任何人失望。爸妈一直都以你为荣,还常跟我说他们有个很出色的儿子,不但人长得帅,头脑也好。”她俏皮地说道,但句句属实。
而且她也看得出来其实他心里也很惦记著远在台湾的双亲,只是不擅表达,也不好意思主动表示关心。所以她最近都会刻意挑他在家的时候打电话回台湾,然后邀他一起和爸妈聊上几句,让他亲耳听见父母对他的关心、感受到他们的思念,乘机拉近他们的感情。
元锡磊看著她温柔的笑容,心里确实是舒坦了点。
“谢谢你,若月。”他谢谢她的安慰,也知道她拿这些相簿给他看的原因,是想藉由这些细心整理过的成长记录,让他体会到父母对他的关爱与用心。
她轻轻摇头。“不要跟我道谢,这是我应该做的。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对他们有所误会,我才应该向你道歉。”她能坦然接受他对她的恨,却不愿看他一直对父母存有心结,因为她知道亲情真的很可贵。
他突然皱起眉头,直瞅著她。“我怎么觉得……你现在好像是在拐弯抹角的骂我没肚量,居然会跟一个小女孩争宠,还闹得全家鸡犬不宁,对不对?”
“不对,我……我才没有。”明知道他在开玩笑,她还是急著喊冤。“我是想告诉你,你有很棒的父母,他们不只关心自己的儿子,还愿意把爱分享给其他需要的人。这些年里若不是有爸妈对我的照顾,我都不晓得我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想到元振东和方玉燕对她的恩情,她实在无限感激。
听见她说的话,元锡磊心中不由得又掀起存在已久的疑问。
“若月,你愿不愿告诉我……当年你的亲生父母是因为什么意外过世的?”不知道是不是律师的职业病,他明知这个问题有些残忍,却还是忍不住追根究柢,不过话一出口,他马上又感到有些后悔。
“如果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
“没关系。虽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但我不想逃避,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她知道他会问,就表示他在乎,否则他大可像之前那样一派漠视,不耻下问。
“你别勉强。”他完全没有要强人所难的意思。
她带著浅笑,轻摇头,表示没有勉强。
“我的亲生父母是在我五岁那年过世的,他们是死于……凶杀。”她平静地说出这骇人的答案。
他坐正身子,不自觉地绷紧神经。
“据报纸上的报导,是有个烟毒犯在吸了毒之后,跑到我们家翻箱倒柜的偷东西,可能是正好被我爸爸撞见,发生激烈的扭打,而那个人失去理智……我的父母是为了保护我,才牺牲了他们的生命。”其实当年她才五岁,已经记不得太多关于亲生父母的事情,但那一夜发生的事,至今仍清晰地印在她的记忆深处……
“我还记得当时我妈慌慌张张的跑进我房里,把我藏在床底下,叫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出来,也不能出声……后来我听见她在客厅里不断的哭喊、哀求,还有激烈的碰撞声……我用力捂住耳朵,还是能听见她凄厉的惨叫──我当时吓坏了,连哭都不敢哭,脑袋里只记得妈妈叫我不能出声,绝对不能出声……”她顿了口气,手掌交握。
“我一直躲在床底下,直到房外没有半点声音……后来警察破门而入,把我从床下拉出来。我偷偷往客厅看了一眼……都是血……他们倒卧在地上……全身都是血,另外那个人也是一样……整间屋子里都充斥著浓浓的血腥味……”
“不要说了!”他按住她紧紧交握的双手,阻止她继续回忆,不忍见她再痛一次。
天啊,他根本不该问的,责怪起自己多余的好奇,无端惹她伤心。
她收回失神的目光,转头看著他,泛红的双眸里浮著一抹淡淡的哀恸,却不像他那样激动,还轻扯了下唇线,像在告诉他“我没事”。
她不想逃避,因为她知道只有学会面对那片阴霾,才能真正释怀,走出伤痛。
“后来大概有一年多时间,我都不曾开口说过话,每天待在白色的病房里,醒著时脑袋里一片空白,睡著后就不断作恶梦……”那段日子,她每天都过得如行尸走肉,唯一的意识只剩恐惧。“我就是在那个时候遇见了爸妈,他们常常到医院里探望我、陪我,重新给予我亲情的温暖,也鼓励我走出丧亲之痛,对我来说,他们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而我真的很庆幸自己能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分子。”
她知足而幸福地微笑著,却在他心中蔓延成一股说不出的酸涩。他没想到自己竟会追问出一段如此骇人听闻的过去。
“对不起。”他为自己的莽撞与无知道歉。对一个五岁的小女孩来说,那沭目惊心的一幕恐怕是这一辈子都无法抹灭的创伤,而他却还残酷地鞭挞她的伤口,曾经想伤她更深……
相较于她的坚强与包容,他简直是个善妒又不懂得体恤别人的混蛋!
她温柔地反握住他的手。“锡磊,请你不要为了我的过去感到同情或难过,因为我已经走出来了,而且我现在过得很好,不但有疼爱我的爸妈,还能像这样握住你的手……我真的觉得自己很幸运,也很幸福。”现在的她,已经能发自内心的微笑,相信她的亲生父母泉下有知,也会为她感到开心的。
况且,比起他眼中的心疼与不舍,她更喜欢看到他愉快的笑容。
他凝视著她宛如明月般的笑颜,和那双清澈的眼……
下一秒,他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伸手抱住那柔软的身子──
他闭上眼,下巴靠在她的肩窝上,紧紧拥著她,无法不对她心生怜惜,也无法不后悔自己器量狭窄、刚愎自用。
他不明白,为什么她在经历过那种惨绝人寰的悲剧之后,还能保有纯净无瑕的灵魂,笑得如此温柔,散发出如此暖人的气息……
尹若月先是愣了下,然后怯生生地伸出手,缓缓搂住他的腰间,轻闭上眼,从他身上偷得一点幸福的温度……
她不是温室中的花朵,而是熬过风雨的青翠韧草。而他总能闻到她身上的清香,迷恋她的温暖……
他们就这样静静拥抱著,慢慢沉淀下记忆中的所有起伏……
“若月。”
“嗯?”她应了声,还舍不得放开亲近他的美好感觉。
“我们回房吧……到我房里……”
她蓦然睁眼,不晓得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目前他们还是处于分房状态。她满足于生活中的平凡和谐,他则逐渐调整自己的心态,不想太躁进地破坏这份逐渐加温的感觉,更不想在她枕边失控……
但此刻,他却强烈的感觉到自己需要她的体温。
元锡磊缓缓抬头,看著她有些状况外的憨愣表情,忍不住低头尝了一口……
她的眉、她的颊、她的唇……深深的一吻,在秋凉的夜里揭开激情的序幕。
愈夜,愈火热……
昏暗的灯光下,尹若月沉静的侧脸靠在他的胸口,因为淋漓尽致的欢愉,疲倦地闭上眼,挨不住袭来的困意……
他紧贴著她细滑的肌肤,嗅著她发上的淡香,回味著空气中激情的余韵……
现在他可以十分确定,她就是替他驱散孤寂的良方,不是肉体上的慰藉,而是心灵上的依归。
她用源源不绝的爱,填满了他空虚的心,也将这么多年的埋怨与孤单,化为一片温煦。
尹若月……人如其名,她就像在黑夜里发光的明月,散发著无比柔美的光辉,吸引他情不自禁地爱上。
他轻拥著怀里的月光,一边看著床边的时间,陷入另一片思绪……
一会儿后,他替她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罩上睡袍,离开房间。
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望著散乱一桌的相簿,沉吟了几秒,才动手拿起摆在一旁的电话,拨出一串号码。
待在英国的这些年,他也曾在寂寞与挫折交错的压力之下,想起这串号码,但碍于自尊与骄傲,他始终无法坦然的面对内心对亲情的渴望。
直到这些日子里,他渐渐领悟到原来生命中有很多事情只要换个角度,想法就会大大改观。只要愿意释怀,就不难发现生活中其实还有许多值得我们去珍惜的人、事、物。有时候过度的执著,反而会困绑住自己的心。
所以,他决定踏出这一步──
“喂?”电话被接起,传来熟悉的声音。
“……妈。”他迟疑地唤了声。
“锡磊?”方玉燕喜出望外的轻喊,没想到会接到儿子打来的电话,以往都是先听见尹若月的声音。
“是我。您和爸……家里一切都好吗?”他顿了口气。这句简单的问候,像是跨越了重重的屏障,才得以送出口。
“好,我们都很好。”听到儿子的一声问候,她高兴都来不及了,怎么会不好。
“你和若月呢?那儿的天气比台湾冷多了吧?别忘了要多加件衣服,穿暖一点……”
元锡磊握著手中的话筒,听著母亲慈爱的叮咛……
这一刻,他总算是放下心中的执拗,解开最后一个心结。
现在的他,正微笑著。
***
秋尽冬来,窗外的树木早已抖落一身繁叶,光秃一片,准备好迎接雪的降临,换上一身银白的华服──
这个星期天,元锡磊睡了个舒舒服服的大觉,补足精神,才起床吃早餐。今天他没安排什么特别的活动,唯一的行程就是和妻子约好要带她去市中心逛街购物,而且这还是他主动提议的。
自从她搬进主卧室后,他才发现她摆在衣橱里的衣服并不多,其中占少数的几件秋冬衣物,看起来只能勉强撑过英国的秋季,还不足以抵挡冬雪的寒冷。而且到了晚上,她的手脚总是冰冰凉凉的,让他有些担心她的身子会不会也跟著受凉冻僵。
他之前工作忙,提醒过她好几次,要她自己上街去买些御寒的衣物,但她却一拖再拖,只记得留意他身上穿的衣服够不够暖,自己的衣物却迟迟不见下文。
于是他趁著这个星期的空档,决定亲自“押”她上街去购物,免得她老是使出拖延战术。
这可能是元锡磊有史以来逛街逛得最热衷的一次。从早上到下午,他牵著妻子的手踏遍了百货公司的女用专柜,帮她添购了不少新行头。从帽子、围巾、手套、外套、衣服、裙子、裤子、鞋子……甚至是包包和其他配件,只要穿戴在她身上好看的,他几乎都“刷无赦”的买单,签名签得不亦乐乎。
反倒是尹若月这个勤俭持家的家庭主妇在一旁愈看愈不舍,心里的小算盘直往上飙!最后在应他要求,当场换上一套轻柔保暖的新衣服后,便立刻拉著他和两手满满的购物袋走出百货公司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