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往常喧嚷热闹的晚餐时刻!
打从傍晚康家的窗边,飘散出饭菜的袭人香味后,一屋子就已经喧腾起来。
七点不到,康家五口人全准时回到了家,除了康母,每个人早已正襟危坐的捧着碗、拿着筷,摆好了战斗姿势。
当康母将最后一道冒着香气的菜端上桌,几双抓着筷子、早已虎视眈眈的手,立刻朝那道令人垂涎欲滴的红烧蹄膀进攻。
在康家,吃饭是一件大事,更是考验聪明、战斗能力的技巧,除了比谁吃得快外,还比谁抢的多。
不但要眼明手快,拿筷子的力道也要够,才能禁得起敌方出其不意的以调虎离山之计,半途劫走已到手的肉。
不但手的技巧要在行,脑子里也得有些谋略,能灵活运用欺敌战术,才能在危机四伏的餐桌上克敌致胜。
“喂,那是我的肉——”
“活该,谁叫你自己不把肉夹紧!”
“我不管,那是我的肉,妈——”
一如往常热闹的晚餐,康唯真的一双弟妹隔着一张桌子相互对峙着,尖叫、怒骂声不绝于耳。
眼前的情景宛如伊索比亚的难民营,但这里不是伊索比亚,而是文明的二十一世纪台湾!
“吃”对他们一家五口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撇开不知打从哪遗传来的爱吃天性不说,一家五口人,全往横向发展的肥胖体型,也让他们一家对肉的需求格外惊人。
每当吃饭时刻,就得上演一次活生生的骨肉斗争记,每个人为了能多来一口菜、多抢一块肉而六亲不认。
“臭小子,你那身肥油榨下来当灯油,烧上一年都没问题了,还敢把肉净往碗里堆,拿来!”
身为一家之主的康父,出面阻止了争端,一伸手就将儿子筷子上的一块红烧肉抢收过来,一口送进自己嘴里。
“爸?”
“爸!”
一下子,损失的苦主变成了两个。
弟弟康唯善跟小妹康惟美瞪大眼,不甘心的嚷着。
向来在吃饭时刻也是难民之一的康唯真,今天却连一口也吃不下,那股直达心底深处的屈辱,至今仍深刻的烙在心口。
每个人忙着抢菜,谁也没有时间多吭声,更遑论是注意到她的失常了。
“呃——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她犹豫许久,终于迟疑的开口了。
她知道这种事经满不过第二天,还是趁早坦白算了!
“嗯——”但吃饭时刻,谁也没有心思听她说啥,只是心不在焉的哼了句勉强算是回应。
“我被炒鱿鱼了!”
在众人忙着在碗盘间较劲的当口,康唯真突如其来的这句话,更宛如夜半的一记响雷,震撼力着实惊人。
“啊?鱿鱼?哪儿有鱿鱼?”
可恼啊!他怎么没有发现这道菜?康父张大眼,懊恼的在餐桌上急忙找着。
“你……你说什么?”
刚坐下来的康母,才刚送进一大块卤牛肉进嘴里,登时就被噎住了。
“你再说一次!”她痛苦的猛捶着胸口,好不容易才捶出卡在喉咙的牛肉。
“我被炒鱿鱼了!”
霎时,原本吃的吃、抢的抢,纷嚷喧闹的一屋子人,全像是被定格似的,静止了下来。
“什么?”一块肉从康父大张的嘴边掉了出来。
“你被炒鱿鱼了?”康惟美紧接着发出高分贝的尖叫声。
“怎么可能?”向来最镇定的康唯善,两眼睁得比塞满肉的嘴还大。
“怎么会这样?”康母也愣愣的发出惊呼。
一家人宛如四部轮唱似的,替她歌颂了一回这个震惊的消息。
“你是不是哪里得罪了老板?”康父揪着眉头看她。
“我看哪——八成是在公司里好吃懒做,被老板给扫地出门了!”康唯善很快恢复镇定,事不关己似的讪笑着。
“唯善,闭嘴!”康母低声怒斥一声,随即忧心忡忡的转头看着女儿。“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被解雇了呢?”
“姐,会不会是我们每个月领取的食品太多,害你被老板炒鱿鱼了?!”才十八岁的康惟美不明所以,只能不安的如此猜测。
康唯真一言不发,低头看着腿上十只白胖的手指,只是摇着头一一推翻猜测。
因为她的老板鄙视她是个胖子——一句话就含在嘴里,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了解她的失业,对他们的损失有多大!
擎阳企业是专门制造生产各式食品的,身为员工最大的福利,就是每个月都能免费领取几大箱的公司食品。
三年多来,她领得开心,他们也全吃得高兴,如今这一解雇,怕是以后再也没有免费的东西可吃了。
“唉呀,算了!反正工作再找就有了,眼前还是先把肚子喂饱再说!”
身为一家之主的康父,释然的朝女儿吆喝道,又径自来肉往嘴里送。
“是啊!反正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嘛!”康母看女儿的脸色不对,也急忙点头附和道。
一家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劝着,纷纷又举筷再度厮杀起来。
康唯真轮流看着众人,无奈的叹了口气。
胖子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很能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生性乐观得很。
换了以前,她被同学朋友嘲讽了一顿,或许也会像父亲这样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等吃饱了以后再说!
但今天不同,她在当众之下被那样羞辱,仅存的一点薄弱自尊,也全被踩在地上无情的践踏,她就算脾气再好也忍不下这口气。
“我要减肥!”她平静的吐出一句话。
“什么?你要减肥?”
原本已经够喧嚷混乱的餐桌上,更因为这句话而陷入某种莫名的恐慌当中。
康唯真看了下围在餐桌边满脸惊愕的一家人,忍不住叹了口气。
想当然尔,一提到要减肥,首先得面临的一定是场家庭革命!
“为什么要减肥?”率先尖叫的,是体重同样居高不下的小妹康惟美。“我们——不!你这样不是很好?”
“一定是又把网友吓坏了吧!”康唯善露出一脸“我早知道”的讪笑,大剌剌抓起一根大鸡腿就要往嘴里送。
“臭小子!这是你老爸我的!”
康父赏了儿子一记响亮的爆栗,利落的从儿子嘴边抢下鸡腿,好整以暇的开口道:
“不过我说唯真啊,减肥这事当然是没啥不好,只是得从长计议才行。”
从长计议?这句话她听了十几年,也没见他计议出个什么结果来,反倒是一家人在万众一心的“相互扶持”下越吃越胖。
这个五口之家,除了吨位惊人的她以外,上从一双父母,下到一对弟妹,全是不折不扣的——胖子!
“唯真啊!说真的——”康母看了眼她面前盛不到半碗饭的小碗,叹了口气。
“我们家的体质跟一般人不一样,别说是吃东西了,就连呼吸也会胖的啊!想减重谈何容易?”毕竟是当妈的比较理智,提出问题症结所在。
康唯真知道自己吃得并不多,奇怪的是她始终是这副圆滚滚的身材。
这回她是真吃了秤铊铁了心,一定要让自己瘦下来!
她要让这位不可一世的大总裁知道——她康唯真也有尊严,是不容人随便羞辱的!
但她知道,要获得家人的谅解并不容易,更别说是支持她的决定了。
当下,康唯真心里有了决定。
她一言不发,径自起身就往楼上房间走去,只留下一脸错愕的家人,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
“大丫头,一大清早你要到哪里去?”
正在厨房做早餐的康母听到大门的声响,一从厨房探出头来,就发现女儿手提行李袋正欲出门。
“我要去减肥中心。”
她紧抱着一只行李袋,埋头装着她工作三年多来的辛苦积蓄,坚定的神情宛若即将出征的战士。
“减肥中心?”康母顿时愣住了。没想到昨晚说的话隔了一夜她还记得。“你不会是认真的吧?!”她怀疑的瞅着女儿。
“我的样子像是开玩笑吗?”康唯真低头看看自己。
康母当真认真的打量起她,发现女儿的眼神里确实有几分认真。
“唉呀!若真想减肥,在家减就好了嘛,干嘛大老远跑到那种地方去,何况,那还是要花钱的哪!”她软下语气,试图说服女儿。
“再说,胖也没什么不好嘛!你看我们一家人圆圆胖胖的,看起来多和气?!”
“妈——你不了解啦!”康唯真泄气的叹道。
“妈是不了你心里在想什么,胖有啥不好?好端端干嘛花钱虐待自己呢?”她真是弄不懂女儿心里在想什么。
“妈,我已经决定了,在没有瘦下来之前,我是绝对不会回家的。”她握紧了手里的行李袋。“拜托你不要阻止我。”
她要是继续待在家里,就注定只能一辈子背负着这个羞辱。
她不要过这种一辈子被人嘲笑的日子!
康母看女儿嚷着减肥这么多年,也没见她实行过,没想到这回她竟会认了真。
“好吧!如果你真的决定这么做,就去吧,你爸爸那边我会替你说去!”看着她坚决的眼神,康母叹了口气。
“妈,谢谢你!”母亲的支持,更加坚定了康唯真立志减肥的决心。
康母想了想,转头进房间拿了几万块塞进女儿的手里。
“一个人出门在外不比家里,若有什么想吃的、想买的就尽管用,知道吗?”
“妈——”她只是到几条街外的减肥中心,又不是要“出国比赛”,干嘛弄得这么隆重?
“拿着吧!跟妈客气啥?”康母爽快的将钱塞进女儿的口袋里,便急忙赶她出门。“快走吧!你爸就快起床了,记得早去早回啊!”
像是当女儿是出门替她买瓶酱油似的,康母状似毫不在意的将女儿推出门外,实则心底也好生不舍,但她希望女儿快乐。
“唉——妈——”
还没来得及感动,康唯真已经被母亲肥厚的手推出了门外,眼睁睁的看着大门在她的鼻端前关上。
站在家门前,康唯真怔立了好半天,开始听到里头传来一家子吆喝、抢食早餐的争执声——
这些全是她所熟悉的一切!
但她没有忘记,她是个被轻视、遭受极大屈辱的胖子,没有资格留恋与不舍!
等她再次踏入这个家门,就会是瘦下来以后的她。
她深吸了口气毅然转过身,在心底对着自己起誓。
易天湛,等着吧!
很快的我会让你知道,歧视胖子是个多大的错误!
星期一早上,才九点不到,台北东区一间宏伟气派的企业大楼前挤满了人。
人多得非但大厅里万头钻动,拼命想往门内挤的人群甚至还绵延至大门外,热闹得像是百货公司正在过周年庆。
但这里不是百货公司,而是在台湾商界企业规模数一数二的“擎天集团”,一个拥有数十家子公司的商业龙头。
从“擎天集团”正式挂名营运多年来,还没有面临过这么大的场面!
别说是内部的职员咋舌,就连几名负责面试的人事主管,也被眼前的场面给吓着了。
谁也不敢相信,这些不说也有上千名的人,竟然只是为了来应征——秘书!
在各界颇有名气的擎天集团总裁,要征一名专任外商秘书可是件大事,自从消息传出后,就引起了不小的喧腾。
全台湾半数对自己的姿色稍具信心的女人,全来到了擎天集团,莺莺燕燕将整个偌大的大厅挤得水泄不通。
每个应征的女人环肥燕瘦各不相同,惟一的共通点是,每个人全打扮得花枝招展,简直像一场大型的选美比赛。
为了这难得一见的壮观人潮,擎天集团的人事部,甚至还得派出数十名职员,在人多得已然无法动弹的大厅里来回穿梭,收取每位应征者的履历资料。
大半个钟头下来,大厅里依然闹烘烘一片,看来要面试完,恐怕还得花上一整天的时间。
不同于楼下大厅的纷嚷喧闹,位于集团大楼顶楼的总裁办公室,仍一如往常般的平静。
坐在总裁办公室里的易天湛,专心的看着这个月,各子公司的营运状况与营收资料,好像楼下的一切与他无关。
时间已经是十点多,易天湛几乎将各家公司的资料看完,办公室大门却突然被打开来,一个兴奋的声音随之响起。
“下面好热闹,简直是美女如云啊!”
易天湛用不着抬头,就知道全集团上下,谁才有这种目中无人的狂妄。
“秦云开!我说过,进我办公室要敲门。”他缓缓抬起头,不悦的看着来人。
“我昨天敲过啦!你忘了?”
秦云开懒洋洋的踱进他的办公室,一脸无辜的表情。
“那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易天湛忍住气提醒他。
他向来就是个工作狂,也是个标准的守时主义者,虽然秦云开是公司里职位不低的公关经理,但易天湛始终还是看不惯他这种散漫的工作态度。
“十点刚过一点,正好是我例行性、跟顶头上司早餐会报的时间。”
秦云开毫不客气的拿起桌子上,易天湛还无暇吃的咖啡跟三明治,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你越来越不像话了!”易天湛气结的瞪着他。
这是什么下属?
非但工作态度散漫、屡屡迟到早退,甚至还不尊重上司,随便屈指一数,易天湛都能找出一堆罪名,把他轰出擎天集团——
但不幸的是,易天湛恰巧就是倒霉得跟他址上了一点关系,他的母亲是秦云开的阿姨,而秦云开跟他叫的,也正好是同一个外公。
“表哥,你怎能讨厌我?”秦云开一脸受伤的表情。“要是阿姨知道,你没有好好的照顾我这惟一的表弟,一定会很伤心吧!”
“你——”霎时,易天湛的脸色紧绷得十分难看。
有时候,他真想狠狠揍秦云开一拳,但他没忘记,他母亲疼爱秦云开的程度,甚至远超过他这个亲生的儿子。
要是他打通电话在母亲面前告上一状,包准接下来的几个月,他的耳朵又不得清静了。
也或许是他的个性太冷沉,一点也不像秦云开一张甜嘴专会灌人迷汤、逗人开心,也难怪他母亲老抱怨他太严肃,成天嚷着秦云开比他这个儿子有趣多了!
“总有一天,我一定要亲眼看看,你那张说的天花乱坠的嘴,也有吃不开的时候。”他恨恨的低吼道。
“很抱歉!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这是不可能的事!”
秦云开勾着抹自信满满的笑,大剌剌的在一旁沙发上坐下来,还闲适的翘起了二郎腿。
易天湛瞪着她,眼底冒着熊熊的怒焰,被这个瘟神给缠上了,怎么甩也甩不开。
虽然两人从小个性就是犯冲,但不可否认的,秦云开绝对是个公关的能手,举凡所有公司外部的事,谈生意、讲价码全由他一手处理。
任何再难缠的客户、再难打通的关节,也能被他一张能言善道的嘴,给打理得妥妥贴贴。
他很有手段,八面玲珑的交际手腕让他在商界无往不利,任何企业的外部交涉交给他,易天湛绝对放心。
虽然奏云开的名片上,只是区区公关经理一个名衔,但所有跟他有过接触的人都知道,他是个深藏不露、颇不简单的人物。
若说他有缺点,就是个性吊儿郎当了些,对事业也没有太大的企图心,惟一有兴趣的只有——美丽的女人!
他很有本事,就是对工作太漫不经心,态度也太过轻忽,这对凡事认真、讲求效率的易天湛而言,是最难以忍受的一个缺点。
“没事的话就快去工作吧!”他赶瘟疫似的吐出一句。
“不要!”秦云开像是存心在老虎头上捻虎须似的,好整以暇的摇摇头。“我要看你选秘书,你的眼光实在太差了,我一定得在一旁替你物色合适的人选。”
天知道每天一早看到秘书室里,打扮得老气的秘书有多伤眼力,他可不想再找一个陈年古董来伤害他的眼睛。
“出去!”易天湛的声音里有着压抑的怒气。
“不要!”秦云开悠哉的晃着二郎腿,干脆的回他一句。
“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虽然你是我的表弟,但这并不表示你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
易天湛忍无可忍的吼道,然而话才说到一半,办公室大门就传来两声礼貌的剥啄,随即一张脸探了进来。
“总裁,人事郭主任找您!”
女秘书推了推鼻子上的黑框眼睛,简洁的报告道。
“喔,我的眼睛好痛!”秦云开用手臂挡住眼,夸张的嚷道。
闻言,女秘书不明所以的愣了下,而一旁的易天湛却气得黑了脸。
“请他进来!”
易天湛平稳的说了句,回头丢给秦云开一记“等会再找你算帐”的眼神。
在他的观念里,戴着黑框眼镜、脑后束着发髻,穿着中规中矩的套装才像个秘书,一个年轻漂亮,穿得青春俏丽的女子,哪里有秘书的样子?
“总裁,今天来应征的人有一千两百多名,我们已经将所有的履历资料,依照年龄学历整理出来。”人事部主任恭敬的报告道。
“嗯!”易天湛点点头。
“不过,人数实在太多了,属下是建议将面试的日期分为三天——”
“不需要!”做事向来讲求效率的易天湛蓦然打断他。
“总裁的意思是——”
“先从所有的应征者履历资料中,淘汰三分之二的人,其余的再以电脑操作跟速记测验,留下前二十名就可以了。”
他当机立断的下了指令,清晰简洁利落的思路,一如他的生意手腕。
他对秘书没有多大的要求,惟一的条件就是能做事!
“是的,属下知道了!”人事部主任得到指示,便快步出办公室。
“喂,总裁表哥!你可要考虑清楚啊!你这样会错失多少美人——喂——”
一旁的秦云开听了,急得忍不住嚷了起来。
易天湛听若未闻,翻开文件资料径自看了起来,听着一旁秦云开丧气的叹息,终于让憋了一肚子气的易天湛心情大好了起来。
或许,在某一方面来说,他对这个嘻皮笑脸的小子并不是全无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