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为盼刚从父亲家走出来,手上提著母亲刚交给她的五个便当盒。这些不锈钢制的便当盒看来毫不起眼,但是每个盒盖上都黏有邹怀鲁的名字。为什么她帮怀鲁准备的便当盒会出现在爸爸家呢?这三个月来她一直很纳闷,每次怀鲁带饭盒上班那一天回来,总是会说便当盒忘在办公室里,然后隔个一天才又带另一个新的便当盒回来。
她开始怀疑爸爸又在搞鬼了。抱持著这份疑心,牟为盼决心上禾隽集团一探究竟。
十二点刚过三十分。整条街上挤满放出笼来觅食的上班族,牟为盼直接跟著一小群提著饭菜的员工挤进电梯里,她抚了一下杂乱的头发,对一个好心的男士笑了一下。
“小姐上几楼?”
“二十楼,麻烦你了。”
那男士帮她按了楼数后,就转头跟其他人聊天。
牟为盼小脚并拢,无聊地仰示指示灯。在这小空间里要漠视一切,不去听人家的闲聊也颇难的。
“小张,刚才不是吃饱了吗?怎么又带了一个饭盒回来,怕饿啊!”
“不是,是邹经理特别请我上隔壁大馆子订的。”说著掏出口袋里的纸条念著:
“哪,听,红烧狮子头、酱烧牛小排、青炒豆苗和五色蒸蛋。”
“哇!邹经理还真难养,小小一个饭盒,还特别开菜单请大厨做啊!路边摊一个五十块的便当就够我偷笑了。”
“哎呀,你不懂啦!”
“我是不懂,我只懂得安分做我的小职员,哪敢要求天天有精致的饭盒吃啊!”说著看了一下灯,“啊,十三楼,我的办公室到了,下班再一起去喝两杯。”
“回头见。”
牟为盼瞄了一下叫小张的男人手里的饭盒,谨慎地问著:“对不起,我刚不小心听到你和另一位先生的对话。这饭盒是哪买来的?”她看到对方怀疑地打量她一眼,便急忙解释:“我只想知道下次要订便当时,该上哪儿找。”
“喔,恐怕也很难。那是因为汉川堂的老板和我们老板有交情,才破例受理的。不然平时午餐可忙得很,哪有时间专程准备一个饭盒啊!啊,到了,对不起,我得走了。”
牟为盼跟在这男人身后有段距离,见他走进办公室几分钟后,才慢慢走近行销部。
心想,怀鲁到底在玩什么把戏?那些菜单和她准备的饭盒一模一样,莫非他吃不惯她做的菜?
当她在长廊慢踱时,一名穿著西装的绅士匆匆从她身旁走了过去,疾快的步伐如虎生风,教她的短衫飘了起来。
咦,那不是爸爸吗?他这个时候不去吃饭,跑到怀鲁的办公室做什么?牟为盼犹豫片刻,决定还是先躲在小会客椅旁看杂志,等爸爸出来后再说。
二十分钟后,牟为盼透过一本金融杂志,瞄到牟冠宇手上拎著一个便当合走出来。
嘿!那是她帮怀鲁准备的便当,怎么换成爸爸在吃?!莫非邹怀鲁真的嫌她的手艺差,所以要她爸爸帮他解决午餐,自己再吃大厨做的料理?
她不相信!他一直赞美她烧菜的手艺很好的。下班回家吃晚饭时也从没露出嫌恶的表情过,一定是她看走眼了。想到这个可能性,牟为盼马上将杂志往架上一放,起身朝怀鲁的办公室走去。
秘书桌前无人,所以牟为盼不经通报直接开门入室。跳入她眼帘的第一幕便是邹怀鲁坐在桌角,低头津津有味地扒著饭盒,那饭菜是用纸盒盛的,纸盒盖上明显地印著“汉川堂”三个大红字。
“可恶的臭卤蛋!”牟为盼大喊一声,眼眶开始转红,不暇思索,整个人飞也似地朝邹怀鲁的方向撞了过去。
邹怀鲁看到她时,才高兴地要喊出为盼的名字,大手捧著的便当就被为盼打翻了。
可怜的饭盒在空中翻滚一圈后,屁股朝天地横趴在地上。
捻指间,才十几坪大的办公室里悄然无声,整整差了一个头的牟为盼与邹怀鲁对峙站立,两人所呼出的二氧化碳在半空中来回对流;这两股气冲牛斗的滔滔怒意,为密闭的空间酝酿出高度危险的阴阳离子。
带著“阳离子”的邹怀鲁忍下狂啸的冲动,低声谴责:“为盼,你干什么?我好不容易有顿完整的午餐可吃,你竟粗心地打翻了它!”说著蹲下身轻拾起纸盒,要用筷子盛起部分尚未被她糟蹋的食物。
不料牟为盼竟不发一语地抬脚重重地踩住了饭盒,要不是他闪躲得快,手可能也会被踩伤。
“我不准你吃!邹怀鲁!”
跪在地上的他脸色愀然,大学捉住牟为盼细致的脚踝,要将它挪开。“别闹了!为盼,你这样践踏食物,小心我脸上长一堆麻子。”他言下之意是决定当她丈夫了。
牟为盼撇著嘴,生气道:“谁跟你闹了?你嫌我烧的菜难吞喉,就直截了当地说嘛!
干嘛吃得这样辛苦?”
邹怀鲁蹙起眉头,松开她的脚踝,挺直身,不解地问:“我有嫌过吗?你怎么了?”
“嘴上是没嫌,心里可挑著呢!这是什么?汉川堂的便当!菜色和我做得一模一样!”
她小手往脚尖下的饭一比。
“当然一模一样,这是你做的啊!”他的音调缩紧,口气没半点惭愧与退让。午餐又泡汤,有谁会和气得起来。“把脚移开!”
“不要!”牟为盼两脚压在饭菜上,挑衅地看著他阴沉的脸。
邹怀鲁两臂环抱胸前斜眄她一眼,摇头失望地说:“你真是无理取闹!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坏娃娃!”
“你说什么?你敢再说!”牟为盼气得跺脚,细长的杏桃眼随即眯了起来。
“我说你永远长不大!”他俯视正仰头质问自己的为盼,语带轻蔑地慢声道。
牟为盼不假思索,两只手臂倏地左右开攻,往鼻前英俊的面孔上一拍,他的两颊顿时成了她“玉女掌”下的夹心饼乾。
他不可置信的怒视眼前的坏娃娃,原本闲适地搭在臂上的两手已不自觉地向掌心缩了进去,握成两个结实的拳头,紧收下颔地再次警告她:“为盼,你使坏也得有个限度。”
“对,我使坏,我坏在心底,怎么样?我还不够坏呢!哪像你,坏到骨子里!”牟为盼不屑地瞪著他。
他闻言,二话不说,双手一松后捉住她的肩,把她整个人架起,放在肩头上。
“你放我下来!邹怀鲁!”牟为盼气得用拳头捶著他的胸膛。
她每捶一下,邹怀鲁的心就刺痛一下。他吃力地跌坐在长沙发上,然后像在卸货似地把为盼挪下,不是将她放在沙发上,反而让她横卧在微张的双膝之间,右腿压住她的小腿,左手强迫地将她的背压在他的左膝上。
“你要做什么?”牟为盼哇哇地叫了起来,见他对她的问题充耳不闻,下意识地将双手伸到背后要拉住短裙,“姓邹的,你敢打我屁股,我就跟你绝交!”
“随你!”他咬牙说著,左手用力地将她的手箝住,固定在背后,按接高举腾空的右手,丝毫不留情地开始挥了下去,一掌接著一掌,还一边怒道:“你这么不可理喻,不问清楚就判了我的罪!你知道为了天天和你爸抢吃便当,我是煞费多少心血吗?这个便当盒装著的是你烧的饭菜,你爸吃的才是汉川堂的,我甚至连被你打翻在地上的饭都不介意吃,你还指控我嫌你!你这么不了解我的心,不知道我有多在乎你、多要你、爱你,我怎么办?你教教我该怎么办才好!”当他要拍下第五掌时,却在半空中停手,迟迟没挥下来,因为为盼正趴在他的膝上恸哭著,哭得声音好大,好洪亮。
好久,他才放声诅咒自己,缩回手。“老天爷!我做了什么?竟打了女孩的……这下你真的要跟我绝交了。”
牟为盼不理他,继续呜咽地哭著。
“为盼,对不起,我……”他的左手不知觉地轻揉著为盼的臀,想拉下她的裤裤检查情况。
不料,牟为盼按住他的手,泣不成声地问:“你……要干……嘛?!”
“检视灾情啊!”
“不要你管!”跪在地上的牟为盼吃力地撑起身子,迟缓、摇晃地站起来。
邹怀鲁紧握住她的小手,轻斥道:“为盼,趴下!让我看看!”
牟为盼一脸怒容,大声反驳道:“你已经打了,才要看!我从小没有受过这种体罚,你竟敢打我那里!你不要脸!”小嘴喊著时,人就往他身上扑了过去。
邹怀鲁自认理亏,毕竟为盼再怎么任性、孩子气,他都不该用武力解决,更何况为盼是因误解,才会有如此激烈的动作,所以他毫不抵抗,默默地承受她的攻击。没想到为盼扑身过来后只趴在他的身上,小手扯著他的白衬衫,如桃花怒放般的脸颊靠著他的领带,大拭眼泪,从嘴里冒出的竟都是小女儿的气话。
“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你打我!一点都不留情!还说爱我?!你以为自己大我四岁就可以像我妈一样管我了?我讨厌你每次都爱装出大人样,为什么每次都是我错,而你对?”
“为盼……”他欲言又止,抬手轻抚她的秀发,弯身将她轻轻地拥进怀里。“对不起!为盼,这次是我做错了,我不该打你,不管怎样都不应该。我跟你保证没有下次的,若我食言的话,教我平趴在地上,随你高兴开著八轮大卡车从我‘尾椎’上辗过。”
牟为盼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幅他甘愿受刑的画面,忍俊不住地在他胸膛上噗哧一笑,隔个几秒后,不好意思地说:“我也……对不起嘛!你从不跟我提爸爸跟你抢便当的事。如果我知道的话,一定会准备两个的,你也不用那么委屈了。”
“我不想再造成你和牟伯的隔阂。他很疼你,也很在乎你,同时也固执得很。若你真做了两个便当来,他不见得能拉下老脸接受。若适得其反,会让你们父女俩的芥蒂愈来愈深。”
“不试怎么知道?”牟为盼长密的眼睫毛抬起,微刷过他的下颚。
“那就得多忍著性子些。”他在她的耳际轻呵、叮咛。一双大手圈住了为盼的柳腰将她托起后,紧搂住她,心恨不能永远把她藏在心窝里。
“好极了!”他满意地点著头,拢了拢她肩上的头发,问:“现在可以让我看了吧?”
“看什么?”牟为盼不解。
“你刚才饱受折磨的尾椎啊!”他说著一手已经要钻至她的背后了。“让我检查一下。”
牟为盼惊呼,“不要!”双手放到臀后抵抗著,小脸顿时绯红一片,烫得跟红烧蹄膀肉一般。“有什么好看的?它们还在嘛!”
“我只是想确定它们没有淤肿罢了。如果及时冷敷的话,可以减轻疼痛。”他非常认真地解释,一心只想确定她没大碍。“你趴在沙发上,不用几秒就好。”
牟为盼嘟著嘴照做了。邹怀鲁不发一语地微掀起她的裙子,轻扯下她的裤子。一看到自己干的好事后,倒抽一口气,他不安地抬手轻触那红肿得跟红烧蹄膀似的伤处,听著为盼忍痛闷声不语,不住地自我谴责道:“为盼,你一定痛得不得了,我真是差劲!”
“没那么严重啦!”牟为盼安慰著他,“反正只是脂肪、表皮嘛,过几天就会复原的。总比我打在你脸上好多了吧?”说著抬手轻触他的两颊。
“这可不能比!你这两掌像在拍苍蝇似地,根本不痛不痒。”
牟为盼觑眼看著他两颊上的红印,支吾地说:“可是……我在你脸上留下两个五爪印。”
他耸耸肩,憨笑地说:“大不了明天不刮胡子遮丑。”说著双膝跪在地毯上,俯头摩挲她的唇,再次轻诉抱歉的话语。他心中兴起一股澎济如骇浪的念头徘徊在唇际,迟迟不敢贸然脱口,好久才低呼著她的名。
“为盼,我问你一件事,你得老实告诉我。”
牟为盼盯著他一派严肃的模样,心里忐忑,嘴里却俏皮地应道:“如果你问正经事,我当然会老实的告诉你。”
“那你听好,这是再正经不过的事了。”他那双认真的眼眸紧锁住为盼的脸庞问:
“你认为我是个怎样的人?”
牟为盼倒吃一惊,不禁反问:“你问我你是怎样的人?好笼统啊!你就是你,教人家怎么答嘛!”说著想从他的怀里起身。
他轻扣住她的身子,哄道:“你就照实答。答坏也不会挨板子的。快说!”
“好啦!”牟为盼勉为其难地应道:“我觉得你什么都好,就是‘假正经’这点毛病不好。”
倾听为盼的这句话,他心痛如刀剜,勉强压抑捶胸哀号的狂劲,专注地聆听她以愤怒的口吻诉说童年时的不满。
“只要是你吃了亏、受了伤,我就会被爸爸罚写悔过书,所以有一阵子我很厌恶你,认为你老是爱装模作样。”
“那……现在呢?”他不大有把握地问著。恨不得能以金钱收买她,只换一个否定的答覆。偏偏为盼就是为盼,天生不懂得矫饰。
“还是一样假啊!”她自然的将双手一摊。
他露出了半苦涩半哀伤的表情说:“为盼,如果我选择从二十层楼往下跳的话,你千万别拉住我,就让我死得有尊严些。为了防止我装死,你最好奔下楼检视一番,若有必要的话,请你高抬贵手补我一刀让我超生算了。”
“是你要我说老实话的嘛,怎么你反而生气了。”牟为盼觉得委屈。
“我没生气,只是难过罢了,因为我从没料到你对我的印象竟会差到这种程度。你能再为我很‘假’的这个特点多补充一些吗?”
“不要!你讲的话又酸又苦,明明不高兴,却要强颜欢笑。”
他的态度幡然一变,秀挺的剑眉猝然一蹙后,露出凶神恶状的模样,怪腔怪调地大声吆喝:“好!俺气毙了,你这个小妮子胡说八道乱扯一气,俺听得很不愉悦,你最好作一次老实给俺说清楚!”
牟为盼被他横眉竖眼的坏相逗得抚掌称道:“好,你这副黑脸我喜欢,只是如果你把‘不愉悦’这三个字改成‘不爽’的话,会更逼真些。”
他闻言随即含怒瞪眼,气息尚不及调缓,只想跪地跟她求饶。“你闹够了,可以快人快语地说了吧!”
“好啦!”牟为盼勉为其难地说:“我说你‘假’并非批评你假仁假意或表里不一,只是讨厌你太多礼、顾虑太多了。”
“我顾虑太多、太多礼?”
“对啊!譬如前三次你人在国外,托奶奶回国跟爸爸求婚,却没事先写信徵求我的意思,好像就赌定我这辈子非你不嫁似的!”
“好,如今我知错了,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自信满满,所以罚我吃足三年苦头,受到教训是理所当然的事。这下你可满意了吧?”
“可不满意!事到如今,我不吐不快!我请问你现在是什么时代了?”
“迈向二十一世纪的太空时代。”
“既然如此,那为何你这个尚古狂还要这么大费周章请奶奶遵循古礼来说媒?”
“礼不可废,俗不可免嘛!难道你不想做个快乐、风光的新娘子?”
“对,就是因为你这种‘俗不可免’的守旧心态作祟,我才无法做个快乐的新娘子。”
牟为盼难过得无以复加,语气不由得激动起来。“只要是邹家的亲戚,有谁不知道你奶奶讨厌我。再加上我爸爸见你奶奶也不是真心来说媒,自然会找理由挡了。而你被回绝三次后,甚至不肯来找我商量,还刻意和我拉大距离。可见你在表面上虽是要大家明白你对我是非常认真的,然而除了这点外,你好像从不顾虑我的感觉,也不在乎我的看法。我从没要你苦等我那么多年,你的体贴我也不会感激,因为那不是我所企望的。”
他凝视为盼落寞不已的神情,也不插嘴,只是默默地咀嚼她所说的每一个字。好久才问:“什么才是你所企盼的?浪漫的花束与月夜,还是至死不渝的誓言?”
“都不是!只要你亲口承诺,毫不犹豫地告诉我:你爱我、想娶我,那么我会竭尽所能去说服爸爸,去讨好奶奶。只要你肯说,我一定答应。但你从来不说、从来不问,教我没法猜透你的心,我只能偷偷藏身在妈妈的背后,听著奶奶和爸爸两人之间言不由衷的对话。我一心希望你回国后能改善这种情况,却没想到自己还是只能呆站在一旁看著你和别人寒暄,痴等你过来和我说句话……”牟为盼说到这,小嘴开始轻轻的往下撇,眼眶里的泪滴急涌出来,抽抽搭搭地继续道:“可是你从来不肯和我多谈一句话。我想我不贪心,要的也不多,你不用劳心弄些巧克力或贵得教人咋舌的玫瑰给我,我也不奢求古板的你编织一些梦幻不实际又肉麻当有趣的甜言蜜语,只要你……”
他抬起一指轻放在她的唇中央,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呜咽,明知故问的反问:“告诉我,只要我什么?”
“只要你……亲口跟我说……”
“说什么?”
“说你因为爱我,所以要娶我。”
“我说:因为我爱你,所以要娶你。那你会怎么做?”
“那我就会说:新郎,你可以吻我了。”牟为盼专注地看著他。
他莞尔一笑,瞅著她,打趣道:“我知道要娶的人是乌龙新娘,但就不知道该不该吻你这个乌龙牧师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你终于答应要嫁给我了,你终于要嫁我了!”
说著以手心捧住她小巧的下颔,在她温暖的唇际印下一记轻柔的吻;而牟为盼也破啼为笑地敞怀紧环住他的颈子。
当这对爱情鸟正交颈垂怜,分享著雨后霁朗的晴空静谧,老天爷还来不及为他们搭起七彩虹桥时,办公室的门便被不知好歹的人推开,门边随即冒出的声音教邹怀鲁双眼一瞠,他紧靠著为盼,将食指竖在唇中央,暗示为盼别出声,两人默契良好地偷偷爬到沙发背后躲了起来。
“允……中!”好嗲的声音!这起承转合的音,叫得跟他妈妈的有得拚!“快进来,你别净跟人聊天啊!”
牟为盼皱起眉,不明白大哥带了什么样的女人来了。她无声地问著邹怀鲁:“谁?”
他噤声不语,只是要她拉长耳朵听。
“好了,来了!咦,小鲁人呢?天!地毯上怎么有一堆饭粒?”牟允中大骇,连退几步。
“大概小鲁粗心地把饭菜打翻了,所以出去吃了。”不明女子胡乱猜著。
“这不像他吧!”牟允中语带质疑。
“唉,不要管他了!反正他人不在,东西就放他桌上好了。”这女子的嗓音突然放轻,改为性感酥柔的调调道:“允中,吻我。”
牟允中呵呵笑了两声问:“现在?在这里?你老弟神圣的办公室?他若发现我们在这里办事的话,可会宰了我。”反对的话虽说了,人却快步走近大门处上了锁。回身道:
“不过,随他宰吧!”
身在暗处的牟为盼听著大哥这么说时,吃惊的瞪大了眼,和邹怀鲁互换一个眼色,只见他一手撑著脑袋,横躺在地上,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她的头靠了过去,压低音量问:“他们要办什么事?”
邹怀鲁回头瞅著为盼好奇宝宝的样子,思量半天才想到一句达意的话。“他们大概要办那种增产报国的事。”
牟为盼一听,眼珠顿时睁得圆完。“在这里?怎么可能!不行,我要出去!”
“这个时候?别傻了!他们才刚要宽衣解带哩!你这时候冒出去,可会把那个女人吓破胆了。你就乖乖待著,多学著点。”邹怀鲁说著,挽起衣袖,随后仰躺,闭目养神,竭力不去感受房内另一对发情的恋人大享人生之乐。
十秒后,她扯著他的袖子。“怀鲁,我觉得好别扭……”一阵女人低沉的娇喘后细长的呻吟声频频响起,打断为盼的思绪,她猛地叫道:“怀鲁,那是什么声音?哀哀鸣著。”
看著为盼大惊小怪的模样,他不耐烦地张开了眼,解释道:“那是奸夫淫妇在呼叫迟来的春天,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我不习惯嘛!”牟为盼很老实地说著。“整个身子都觉得怪怪的。”
“那我就习惯了?”他犀利地反驳,看著为盼嘟起的嘴,态度便软了下来。
事实上,他比为盼更厌恶这一幕,不是他天生的八股臭脾气在作祟,实在是心有不甘!
这里是他办公的地方,可不是什么八大胡同、春宫后院之地。那个该死、天杀、色到极点的牟允中,竟能把他家的圣姑调教到这种地步!听听那淫声,简直是出活色生香的春宫片。
啧啧,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无奈地将为盼的头颅按在自己的胸膛上,手指握住她的手,低声安慰:“如果别扭的话,何不注意听我的心音,数著我的心跳。”
“嗯!”牟为盼顺从地照做了。她静躺在他宽阔的胸膛上,聆听他心口敲著雷鸣却不失节奏的音律。“怀鲁。”
“嗯?”
“我喜欢听你的心跳,厚厚浑浑,像浑天鸣鼓似的,给人一种好舒服的安全感。”
牟为盼细喃著。
“你的尾椎好些了没?还痛不痛?”他体贴地问。
她闻声摇头,闭上了眼,继续说:“记得小时候你留带我到大后院玩耍,比赛捡白果吗?那时候我也是这么躺在你身上,后面的松树及银杏树的枝桠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但是远处的大树梢上却栖著一只文风不动的野雉。你反驳我说那不是雉,雉的羽珲与翎尾没有那么金亮、光彩耀目。为此我们还斗嘴几回,我咬定那是雉,你却说不是,是朱雀。结果其他人宁愿听你的,还杀猪宰羊、祭天献韭。”
“你赌气躲了好几天都不理我,一直到祭典完毕后才跟我说话。”邹怀鲁说著就掉进了朦胧的记忆漩涡里,下意识地感怀道:“天!我好怀念那段美妙的时光……”
幡然回神,发现自己和为盼的对话已偏离了现世的轨道。
这时光逆转的瞬间让他徒然一惊,眼珠往趴在他胸前的人儿一瞄后,轻唤她的名,但她没应他。原来为盼听著他的心音,不知不觉地睡著了。他莞尔一笑,天!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心音有这么强的催眠效果呢!笑意退去后,他脸色一敛,懊恼万分,因为这偶然浮现的蛛丝马迹让他起落的心顿时苦涩不已,整个人亦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刻他心中有两股莫名的冲动互相交替要攻占他的意志──一个是继续挖掘下去,找出真相;另一个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他都想去做,同时也矛盾地不想去彻行。
好险为盼已睡著了,这替他省去了“为”与“不为”的烦恼……
※※※
牟允中亲密地紧搂住邹娴拥吻著,丝毫没警觉到现场有其他人的存在。他抬眼看著她那头散乱狂野的秀发在他恣情奔走的大手抚弄下飞扬起来,伸手抚触她粉肩上细致的肌肤,欲轻卸下她的洋装衣带时,大桌上的电话陡然大响,忽地震醒了沉醉在梦幻情海里的人。
牟允中腾出一只手想执起听筒,邹娴任性地发出不依的娇叫声,想阻止他。
于是,他轻轻地对她安慰道:“我只是要挂断它罢了。”说著将听筒旋即一放,切掉了线路。
邹娴娇笑,继续吻著丈夫的颈项,这回换牟允中喘不过气来了,可惜还喘得不过瘾时,恼人的铃声再次不识趣地响了起来。
这回他们默契良好地对“急急如律令”的铃声来个充耳不闻。
不过,若有哪对欲火焚身、血脉偾张的情人在响了二十几声的噪音骚扰下,还能继续享受无边春色的兴致的话,实在令匿身在沙发后的邹怀鲁好生佩服。
他私下拿定主意,若这对“假仙的”神仙眷侣再不终止在巫山头制造云雨的话,就要亲身出来接电话了。想著时,电话铃声突然中断,原来被牟允中不耐烦地接了起来。
只听见他敷衍地嗯了两句,突然急声道:“什么?老奶奶从楼梯上跌下来!”
邹怀鲁闻言赫然一惊,轻轻摇醒睡在他胸前的为盼,见她仍是一脸睡眼怔忪,便撑起上身,伸手抱起软绵绵的她站了起来。
他们唐突的现身教坐在桌后的邹娴瞪大了眼,嘴巴也慢慢地张了开来,她愕然的模样彷佛见了鬼似地,接触到弟弟往她身上一瞄后,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半裸的胸脯,急忙扣上洋装扣子,从老公的腿上跃下,向他走来,目不转睛的看他低下腰,轻手轻脚地把为盼平放在大沙发椅里。
邹娴扯了一下弟弟的袖子。“小鲁,你……”
不料,他冷眼瞄了姊姊一眼,一语不发的绕过她,往自己的桌前跨了两步,伸长手要接过话筒。
他的态度坚定冷淡,不容人置喙,于是牟允中要线上的人稍等后,便将话筒递出,看著神色凝重却从容肃穆的邹怀鲁询问著奶奶的状况,良久后才说:“别慌,我和大小姐会马上赶去医院和太太会合。”
邹怀鲁愁著眉挂断电话后,转身面对满脸关切的牟允中说道:“麻烦你帮我送为盼回你母亲家,并代为解释如果奶奶转好的话,我会马上去接她。希望不会太久。还有我……”
当他留意到自己正以一种忧心忡忡的腔调话别时又倏地住口,强按捺下心中的不安。
牟允中盯著他忧虑的神色,会意地说:“我会告诉她发生了什么情况,她会谅解的。
你就别想太多,不会久的。”随即拍拍他的肩,然后走向邹娴,为她调整头发与衣襟,轻快地在她颊上落下一吻,嘱咐道:“你跟怀鲁先去医院,有事挂电话给我。”
※※※
“妈,喝一点粥吧!”童玄羚坐在床侧,端起汤匙送至婆婆的嘴边。
“唉,玄羚,搁著吧!我现在就是吞不下。”
门被推开后,一阵杂沓足音教这对婆媳和站在一旁的张雷瞬间转头。
“小鲁!”邹奶奶一瞥见开门而入的人影时,惊呼出声,原本虚软无力的身子顿时活苏起来,她伸出瘦骨嶙峋的双手,握住了忙奔上前的孙子的大手高兴地拍著,嘴里喃喃地说著:“可把我吓坏了!我刚吃完中饭想到院子散步,走著走著才刚要跨下大门台阶时,脚忽个儿使不上劲,腿一软就跌下去了。要不是你的小白牙冲进屋里,围著你妈狂吠,引她出来的话,奶奶我可得多受些苦了。”话到此,嘴还没合拢一秒,又喋喋不休地说著:“来,站起来,让奶奶瞧瞧!”
邹怀鲁还来不及起身,秀一下玉树临风般的英姿时,邹奶奶迳自说道:“天!瞧你都瘦了一圈了。还是搬回家住吧!教你妈炖些药膳给你补一补……”
邹怀鲁看著兴奋得像个小女孩的奶奶,笑著打断她的话,“我的好奶奶!我没瘦,反而胖了,是奶奶的近视眼又加深了。”
邹娴也笑著附和,想帮为盼说些好话。“是啊!奶奶,听公公说为盼天天帮怀鲁准备什锦饭盒,小鲁贪吃得要命,连饭粒骨头都啃得津津有味,他会瘦才怪呢!”
不料,邹娴的美意用得不是时候,反而适得其反。邹奶奶一听到为盼的名字,脸上的笑容尽退,无力地放开孙子的手,懒散地躺回被调高的折床上,默不作声。
气氛僵了一秒。
童玄羚机灵地拍拍邹娴的肩安慰她,“还说呢!你爸可没像小鲁这么好养,我煮了将近二十几年的菜,他除了牙疼时痛得吭不出挑剔的话,哪一顿没嫌过?连无色无味的清粥都要跟我罗唆。”
邹奶奶噗哧一笑。“这倒是真的。连我这个生他的娘都拿他没办法哩!他人呢?”
“还在台南工厂里,一直联络不上人。”
邹奶奶抬手挥了一下,“不用联络了,我硬朗得很,撑个三天还走不了的。”
“奶奶,您说什么傻话,你会长命百岁!”邹怀鲁接下母亲递过来的粥,顺手舀了一小匙的粥,轻轻往前送。“哇!好香的香茹鸡蓉粥。来,奶奶,把嘴张得大大的。”
“奶奶吃不下。”
“吃不下?!奶奶,您该不是想减肥吧!”邹怀鲁调侃著,随即建议:“这样吧!既然奶奶嫌我太瘦,那么您吃一碗,我就吃一碗,您吃两碗,我就吃两碗,好不好?”
考虑一秒后,邹奶奶欣然点头。那一碗九分满的粥就在邹怀鲁耐心的连哄带骗下,一匙一匙地送进了老奶奶的口里。
邹奶奶嘴里嚼著粥,却三句话里始终脱不了那一句──搬回家里来吧!
而邹怀鲁也笑笑地避开了回覆,一个接一个讲出逗趣的笑话,惹得邹奶奶心花怒放。
不过上了岁数的人总是嫌体力不支,一个小时后,奶奶在众人的笑声下,渐渐地发出鼾声,陷入沉睡状态。
为奶奶摇下床、盖好被后,童玄羚、张雷、邹娴和邹怀鲁探视静睡中的奶奶,便蹑手蹑足地步出病房。
邹怀鲁才刚合上房门,童玄羚便重吁了一口气。“儿子,你来得正是时候!”
“妈,医生看过后怎么说。”
“只是扭伤了脚筋。但进一步结果得等明天全身彻底检查后才知道。”
“那就好。我和姊还以为奶奶是从二楼跌下来。”
童玄羚看著儿子与继女庆幸的表情,迟疑一秒,犹豫的说:“但是……”
“但是什么?”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没什么,也许是我多心了。”童玄羚放开了深锁的眉头,“你们好久没回来聚聚了,我们上对面的小馆子吃顿快餐,再回来陪奶奶吧!”
邹娴放心的展颜了,但向来与母亲甚有默契的邹怀鲁却送给母亲一个怀疑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