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赶快来唷!还有一桌没排上哦!”
一个身着绛红罗裙、头顶系着小云髻的女娃儿提起双腿,用力摆动双肘,像朵彩霞似地飘进一名娴淑少妇的怀抱里,气喘吁吁地扯着母亲的裙裾,嚷着:
“娘,少一桌,少一桌,只有一百零七桌而已!”
薛氏被女儿大惊小怪的样子弄笑了,遂放下手边的工作,从腰间抽出手绢为十二岁大的娇女儿拭掉额上的汗水,挑开她颈后湿黏的长发;拍拍她因剧烈奔跑而泛起红晕的脸蛋,说:“好,好,少摆一桌,娘听到你的话了,会马上教人再传些素菜上来,倒是你,又不听爹爹的话,偷溜出来了?”
“娘也没听爹爹的话,趁他一早上拜访朋友,才溜出来的啊!”小女孩嘟起了嘴,慧黠的眼珠子瞅到母亲难为情的脸色后,噗嗤笑了出来。
“你哦!人小鬼大,爹爹若没问,你可别抖出这件事,如果娘没出来料理、承接这档子事的话,就失去举办这活动的意义了,对不对?”
“对,所以我也要帮你发馒头,我的算术很好哦!只消一眼最少可以算出二十个人头!”
“不可以,稍后太阳一大起来,你不热昏才怪,惠儿乖乖,娘要你找个遮棚端坐好,其他大大小小的事由仆人做。”
“我要帮忙嘛!”小女孩眉心一拧,睁着无辜的大眼说,“娘,惠儿很健康的,这么短的时间,才不会倒下去哩,你让我留在这儿陪你嘛!我听赵总管说,今天人会很多,爹又没多请人来帮忙,你留我下来,总是不无小补吧!”
“可是待会儿人群一旦集结起来,是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如果你一个闪神,被人抱走……”
“娘,我不会闪神的,我会很小心地站在管事旁边发馒头的,倒是你把我搁在一边,那才真的危险哩!”
拗不过口才伶俐的女儿,薛氏只好点头了,“好吧!那就先套上围裙,免得弄脏了裙子。”
“嗯!”窦惠高兴地笑了起来,两梨藏着胜利微笑的酒涡在双颊间浮现,她从母亲怀抱里抽身,转头像个小天女似的跳啊跳,迈开小巧的丝布鞋,朝好几笼盛着馒头的木箱飞奔过去。
活泼的她一路上还跟好多仆人打招呼,认识与不认识她的人,都被她开郎的笑声与慈善的面容吸引住。
过路的老弱妇孺,皆忍不住停下脚步,瞄了热力四散的她一眼,互相打听着。
张家的大婶凑耳探听了,“哪家的小姑娘啊?”
李家的大娘迅速地将嘴贴上了对方的耳,解释:“窦宪老爷家的千金,最小的。”
“啊!就是大家传的天才女童嘛!四岁大时就能识字背诵论语的那个吗?哇!
这么可爱啊,以前从来没见过面呢?几岁啦?”
“才十二足岁吧!”
“没有定过亲?”
“有没有被人暗定下来,我不知道,但是目前还没有消息传出来,我想一大堆高门子弟都被皇上留在平城宫里,其他的乡绅大概没敢上门高攀吧。”
“喔,那倒可惜!不过也难怪,这年头女孩子若把书念得比刺绣还好的话,是会让另一半汗颜的,对了,说到成亲这件事,你有没有听说过城南的许家打算提前嫁掉小女儿了!”
“真的吗?许家最小的不是才十二岁而已?而且姿色不怎么样啊!”
“我也是这样想啊!不过男方也快到从军的年纪了,急着讨媳妇进门,望明年有个子嗣可抱,为了让女方点头,抬上门的聘礼可是有五台牛车那么多呐!”
“唉!我说许家女人往后可真是好命一世哦!”
“我看未必见得吧!今年正逢闰六,是寡妇年啊!”
“对喔!你不说,我倒忘了,今年根本不宜婚嫁的嘛!”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但你得想想,现在的日子虽比以前好过一点,但边防战事可从没间断过啊,若没到太平年,逢不逢闰六,年年都有人当寡妇的,不说别人,就说我俩就好了。”
“说得是啊!不如不嫁得好。”
说完,两人朝忙碌的窦惠看了过去,双目交接后,无可奈何地耸了一下肩,挽着菜篮走了。
一个时辰后,人潮如蜂群般地从四面的十三个城门涌进洛阳城,朝城东聚集,在窦家大院附近的修梵尼寺前观看拜佛仪式,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法会才告圆满。
等到所有穿着平民深衣的诵经队伍离开后,大家相招地一涌而上。
没多久,窦惠前面聚集了好多人,其中有衣衫褴褛的乞儿、有面带菜色的浪浪汉,也有被男人逼出来要食的穷苦妇孺。仿佛怕没得拿,大伙你推我、我推你,有人一手抓了一个馒头犹嫌不够,又迅速抄了三个抱在怀里,怕被人认出来的甚至抓了就跑,结果是把整张木板桌挤得嘎嘎作响。
“别挤,别挤,馒头有很多,一定够大家用的,各位大叔大婶们排个队吧!”
原来满心欢喜的窦惠这回可是傻了眼地愣在那儿。
仿佛不把小小年纪的窦惠放在眼里,他们还是自顾自地抢着。
不到五分钟,一箱三百个馒头被抢了个精光,只留下她小手上的两个馒头高举在半空中。
有人甚至要伸手去抢她的馒头,被她闪掉了。
大伙眼神凶恶地念着:“哼,还不赶快把食物搬出来,大善人是当假的吗?”
“对嘛!给个食就这么了不起?”
“是啊!姿态摆得这么高!”
窦惠一听,心里顿时受伤,她忍着泪,转头看到管事尴尬地端出另一大笼的馒头后,抬手制止,“不行,你别抬出来。”
听她这么一宣布,大伙哗然,本来贪婪眼神瞬绽凶光,一句句的市井秽言便冒了出来。
窦惠转头,严肃地说:“你们若不愿按照规矩来,就必须等到最后才可以用餐,这些馒头应该优先让体贴他人的人取用!”
“什么?你这个小娃儿,说什么鬼话,我饿都饿死了,哪有时间排队啊!笑死人,又不是等死。”
窦惠瞄了说话的矮汉,见他怀里堆了八个馒头,便说:“这位大叔既然已经拿到食物了,就当让别人取用才是。”
“你说什么笑话啊!我家有二十来口的人要养,这么点东西怎么够用!废话少说了,赶快把东西拿出来。”这矮汉的态度乍看之下,还真像土匪哩!
不过这个节骨眼,大家只怕自己拿少了,才不管是非道德,也就跟着起哄,“是啊!废话少说,赶快拿东西出来!”
择善固执的窦惠将手中的馒头递给站在角落两手空空的人,再转身拿了一些,依样发给其他体弱的妇孺。
她的作法让那些贪心的人震怒起来,纷纷敲着木板抗议着。
先前抢了八个馒头的矮汉腾出一只大手,就要往窦惠的脸上抓过去。
忙碌的窦惠没料到对方会报复,根本没有闪躲的意图,于是小脸登时被这名鲁汉子掐住了。
站在身旁的懦弱管事只知睁大眼,闪到一边。
矮汉紧扣住窦惠的颊,张着一口黄牙威胁道:“你到底拿不拿出来,不拿的话我就要抓破你的脸。”
窦惠一脸凛然,正要开口拒绝时,一个带着浓厚外地腔的声音便从矮汉的头顶冒出来。
“我要是你,就绝对不会这么嚣张!”
矮汉的头发被人倏地一揪,整张脸被迫朝天仰起,不到一秒,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捏住他的手腕猛地一按,痛得矮汉嘶声惨叫,一颗颗的白馒头散落地上,掐着窦惠脸蛋的手也登时张开。
窦惠被人松开后,忙退一大步,她看见挺身为她解困的高个儿男孩不容矮汉挣扎,轻松板过他的身子,疾风迅雷地抡起结实的拳头,直往矮汉惊慌的大饼脸捶了进去。
高个儿少年的动作敏捷得吓人,窦惠才刚出声大喊:“别打他!”时,他没长耳朵的拳头就再度登落在对方的下颚。
击中目标后,高个儿少年还不忘补上一句,“小姑娘请你排队,你是听不懂,是吗?”
仿佛在应他的问题,一颗牙从矮汉的嘴里弹了出来,飞落在木板桌上。
清澈的敲击声虽然微细,但已足以将众人吓醒!
大伙见状,目随之一瞠,纷纷将手中的馒头丢在木板桌上,像个无头苍蝇似地钻着。
情况又再度混乱了起来,小窦惠忧心忡忡地看着散乱的人从她这桌撤开后,当下就要放声大哭,不料,在眨把眼的时间,原本乱得可以的场面,幡然变成一列长龙。
原本蛮不讲理的人紧搂着食物逃之夭夭而去,其他百姓则心怀惧怕地觑着这位挺身仗义执言的小兄弟继续教训那个矮汉。
“喂!我问你话,你怎么不答了?刚才还见你神气活现的要挟小姑娘,怎么被打两拳就成了缩头乌龟了?喂,我再问你,你是不是缩头乌龟?”他一手放在矮汉的肩上,用力摇晃他的身体。
矮汉没吃过这么重的拳头,被打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晃着颈子,任凭对方处置,这么一来,不啻应了少年兄的话!
高个儿少年右手叉着腰,左手揪着对方的前襟,哈哈大笑了三声说:“哦!原来你还真的是一只乌龟啊!”接着他戏谑似地拍了拍矮汉的颊。
心肠软的窦惠忙地丢下了馒头,从临时搭建的陋台一跃而下,碎着小步迅速绕到少年左侧,纤指一抬按住少年的左手,央求道:“这位哥哥,你快放了他吧!他家还有二十口人得养呢!”
少年闻声,不可置信的往身高未及他胸部的女孩瞄了过去,想这个女孩还真是笨得可以出卖了!不旋踵,一道暖流从他的左手处往上传散开来后,将他炯炯的目光牵引到那双叠在自己粗糙手背上的青葱。
他颇不能理解地诘问:“你真相信这个瘪三的话?我家也有十来个大男人要养,就没像他这么土匪过!”说着转头又将矮汉提了起来。
窦惠心可急了,她蹬起足尖,将少年强壮的手臂拉低,还强调道:“好哥哥,你放了他吧,你若肯放他,我一定不会亏待你的,我会要我爹娘特别款待你和你的家人。”
“哦?真的吗?”听到有得饱餐一顿,少年忍下饿得咕噜叫的感觉,挑起黑黝的剑眉,略瞄女孩身上的丝料行头,考虑半晌,才腾出一手掌着下颚,说:“好吧!
就看在你肯热心招待我族人的份上,本人就不客气了!”
话毕,他陡地松手,任那个矮汉踉跄跌坐在地。
窦惠见状忙蹲下身去扶持矮汉,捡起一颗颗沾了沙的馒头,就往他身上塞去。
“大叔,你赶快拿这些东西回家吧!家人等着和你分享呢!”
矮汉躲着窦惠天真的目光,面带愧疚地爬起来,将馒头递了回去,惭愧地说:
“我根本没有家人要养,我拿这些馒头是打算赶到城外去兜售的,你现在再塞给我,我又怎么好意思接受呢!”然后他起身以袖拂去沾血的嘴角,颓丧地拖着步伐离去。
窦惠蹲在那儿抱着一堆馒头,一动也不动,她眼底有着一抹失望。
少年眼见她拥着馒头的神情,忍下心里的风凉话,转身大摇大摆地朝那排长龙蜇了过去。
大伙的目光挪回他身上,猜测他将入队,纷纷将位子让给他站,于是像骨牌般,一个退一个。
但是他轻挥着手,懒懒地踱起步伐,劲自走下去,说:“行了,行了,别退了!
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不过要吃人家的饭,就得看人家的脸色行事才是,我看我就站在一边帮这个小姑娘维持秩序好了!有没有人反对啊?”
听他这么刮刺刺地吆喝一句,那排拖得可怜的长龙顿时倒缩回来,全体一致,默契良好地直甩脑袋。
“那好,现在每个人都得摸着自己的良心,伸出指头数着家里的人口数,一人两个馒头,缺多少就拿多少,若有人昧着心贪多务得的话,他家明天就算不死人,也得有人抱病躺在床上一个月!”
少年说完,俨然换上一副正经面孔,再次大声叮咛有袋子的人就拿出来准备好,没有的人就抖出手绢来,并且要求每个人的动作都务求迅速简洁,不得拖泥带水。
窦惠被管事搀回来后,重新打起精神,这回有了少年的帮忙,情况便上了轨道,许多人甘冒违禁的险,刻意以佛礼跟她问讯,让沮丧的窦惠开心了起来。
日正当中时,窦惠负责的这桌前只有二十来位民众,由于还有一整笼没发完,她便要求管事一齐抬竹笼,往大道行去,打算一路将馒头发完。
少年见状,快步走上前问了,“你们在干什么?收摊了吗?可别忘了我的份啊!”
窦惠眯着开心的眼望着他,显然已忘却早先的尴尬,她拿出一个大袋子递上前,说道:“我没忘,早帮你预留了起来,三十个!”
少年眉一敛,不开心的说:“喔!不,多了些,我们只有十三人而已,你多塞四个是想害我家死人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少年粗鲁地抢过她手上的袋子,从中剔出了四个馒头扔回笼子里,继续道:“不过毒咒已下了,我可不能拿家人的命赌运气!”
“可是你好心的帮了我啊!”
“帮你?!谁好心要帮你来着?”少年将一袋馒头甩上肩,好笑地眯起眼,打量眼前的千金小姐,继续嘲讽道:“我们这种流浪汉可不像你这种不知民间疾苦的富家小姐,有那么多闲情逸致做善事啊!要不是看在食物的份上,我才懒得出卖劳力替你维持秩序呢;因为本人行事有个原则,向来不白吃白喝人家的东西。”
窦惠听他这么一说,小手不由自主地揪了起来,眼睛顿红,“可是我曾说过要款待你家人的。”
“这二十六个馒头不就是了嘛!”少年不耐烦地竖起大拇指,往驮在肩后的东西一比,不给窦惠任何说话的机会,转身迈开大步横过马路,直朝挨坐在对街角落的人群而去。
半天不说话的管事现在才有胆放一句马后炮,“好一个无礼的西戎崽子!小姐,那种给脸不要脸的人,你就别理他了!”
“可是……我不相信他说的是真的。”窦惠仍不肯转身,她的目光紧盯着少年的举动。
那个少年将馒头一一往体力不支的同伴丢了过去,最后倚墙盘坐在一个瘦弱老人的身边,亲手拨下一小块馒头,耐心地递近老人微张的唇缘,他体贴的动作与温柔的目光,迥异于方才的粗犷与傲慢,深深吸引了窦惠的目光。
窦惠还注意到,那群人身上背了大包小包的东西,明显地挨饿好几天了,尤其是那名病恹恹的老者,根本就该躺在床上调养,而非在大太阳下曝晒。
“小姐!”看着小姐过度关心起陌生人的模样,管事有点儿受不了,“你年纪尚轻,没见过什么事世面,可别把每个人想得太好!”
“我并没有把每个人……”
管事不理窦惠的解释,继续说:“尤其万万不能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江湖走唱郎,刚刚你说要请他回去吃饭时,我还真替你捏把冷汗呢!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乘机偷老爷什么东西,好险,这人虽然无礼,但还颇识相的。”
窦惠张着好奇的眼睛,仰头问管事:“江湖走唱郎?!你是在说他吗?”很显然地,她根本没把管事要说的重点听入耳。
无奈的管事只得点头,应说:“昨天我带人出城到大市补货时,看见他们在表演、弹唱一些没人听得懂的靡靡之音……”
窦惠打断管事的话,反唇诘问:“既然你听不懂,怎么能说他在弹靡靡之音呢?”
“这……”管事被问倒了,一时语塞,只得红着脸强辩,“听来就像嘛!而且你看他们的穿着也知道他们的格调一定不高,小姐,我们还是赶快把这些馒头发掉吧!”
窦惠听了半天蹙眉不答话,最后才被管事拖着走,她心里相当不高兴,因为她没想到管事竟是这种鄙视穷苦的人。
☆☆☆
“娘!赶快,赶快啦!”
此时,已过午一个时辰了,窦惠领在母亲前头,希冀能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找到那个少年郎的影子。
薛氏频拭额上的汗,说:“惠儿,走慢一点,让娘喘口气吧!”
“娘,不行的!我是跟你说真的,那个老人面色很不好,我们必须快点找到他,而且他们之中有一个哥哥帮过我的忙。”
“娘知道!你说他们是走唱的胡人,可是截至目前,我们几乎踩遍了洛阳大市,还是没有瞄到一个像样的。”
“所以我才急嘛!”窦惠咬着唇,忧心忡忡地猜测着,“人正多的时候不做生意,多半是出事了!”
薛氏见女儿快哭出来,忙挲了她的头,安慰道:“惠儿,顺其自然,倒是我们得赶快回家,白马寺就在大市东南,若给你爹爹撞上了,为娘的就糟殃了!”
“不行!”窦惠两只小手拳握在两腿侧,奋力地摇头,“我们一定得找到他才回去。”不知为何,她心底就是牵挂着那个老人。
“好吧!既然你意志这么坚定,那娘也不能输给你喔!”薛氏再度打起精神,加紧脚步任女儿牵着走。
母女俩在纷至沓来的人阵里钻着,掠过了几家杂技表演队,探头寻视了不少戏班,有人表演吞刀吐火,有人则在空中走绳,或爬竿或表演幻术,糖葫芦和糕饼小贩的叫卖声四处宣扬,这一切仍无法诱引小窦惠稍停一步。
最后,她们才来到市中龙蛇杂处的一隅——通商、达货两里之间的死角处。
集结在此处的人大多是来参与叫卖的活动,商品叫卖的范围相当广泛,从贩售马匹、牛只、宝器,甚至男、女奴隶都有。
所以不论是高门或寻常百姓家都会派人出来寻寻看看,就连经营皮肉生意的老鸨也要拨空来凑热闹,因此城里的良家妇女皆视此境为畏途,就连经过都不肯,还得详加考虑地绕个弯。
薛氏见胆大的女儿直朝人群横飞而去,明知劝她走已是不可能,便疾步跟上前。
两旁盯着她们母女瞧的人是愈来愈多,其中还有几个烟花女打扮的老妖精没安好心地死盯着窦惠看,其中一个甚至从人群中跨出,朝她不知死活的女儿扭了过来,这让她保护女儿的戒心顿扬。
薛氏不顾一切地奔上前,伸手一把扯住女儿的右手,大喝出声:“你放开她的手!”
窦惠被母亲的叱喝震得愣住了,方才杵在原地,查看出了什么事,她定睛一看,原来,她的左手被一个浓妆艳抹的陌生女人掐住了!
窦惠要挣开那个女人的手,但是对方掐得好紧,害她像只被绳圈套住的小雌马,踢鞑跳个不停,回头苦着脸大喊一句:“娘,她干么拉我的手!”
这时,陌生女人才装出一脸吃惊,嗲声说:“唉啊!原来是我认错人了!我还以为是我失踪了好些年的宝贝女儿呢!真是失礼了,夫人!”抱歉的话虽然冒出口,但那只雪白无骨的手可放得挺不情愿的。
薛氏一把拉过女儿,紧紧护在怀里,她强抑下尖叫的冲动,眼带敌意地注视对方,斩钉截铁地说:“她不可能是你女儿!”
对方眯着杏眼,脸上泛起轻浮的笑,将手绢掩至唇缘,冷哼一句,便摇身走回人群,隐进鼎沸的叫卖声里。
一头钻进娘亲怀中的窦惠,警觉地瞄着远去的对方,她好奇的目光被拍卖台上的水牛吸引住,直到贴着母亲的小耳朵听见一声重重的长喟后,才意识到危险已暂时远离。
她倚着母亲嗫嚅地忏悔:“娘,都是惠儿的错,害你担心了。”
“傻丫头,知道危险就好了,从现在起,你可不能丢下娘,一个人跑前头啊!”
有了这次有惊无险的经验,窦惠的行为举止收敛多了,她战战兢兢地跟在母亲旁边,两只小手紧握着母亲,深怕握错别人的手。
但她两个眼睛可不曾闲过,仍是四处溜转,意图捕捉少年郎的踪影。
只可惜,叫卖台两旁的店街都绕遍了,仍是没有所获,她意兴阑珊地想打消搜寻的念头时,便听到一阵吆喝声。
“来哟!各位官爷夫人来看哟!今儿个有一位孝子为了筹医药钱救父,不得不卖身为工奴,各位瞧瞧,这孝子体格健壮,‘汗草’好似铁打一般,只要官爷夫人肯善待他,他一个人可抵五个人用哩!看是要他照料马儿、种麦、盖房子、搬运粗重货物,他包山包海样样使得上力!但是别怪小弟丑话说前头,您若要他喂儿子吃奶,那可万万使不出力啊!”
大伙闻言哈哈笑了起来。
窦惠斜眼朝台上的人扫了去,只见一个丑角人物在台上大声疾嘶,另一位则是身着左衽破皮袄的马尾少年郎!
这让她的眼睛一下子雪亮,吃惊望着笔直而立的少年郎瞧,他两腿与肩平行,面无表情,本应带有几丝骄傲的双眸毫无神采地注视前端,没有方向,只是茫然地注视前端。
窦惠倏地转头,不假思索地拉了拉母亲的手,“娘,我看到他了,他在叫卖台上!”
“什么?他跑到叫卖台上做什么?”薛氏不可置信地撇过头去,直到一个高大但略微削瘦的少年闪入她眼底时,她才哑然住口。
窦惠急了,“我不知道啊!娘,我们上前问他看看吧!”说着,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再度拉着母亲往前钻去。
来到台阶下时,窦惠在嘈杂的人群中拼命往上弹跳,又摇手又吆喝,为的就是想引起少年的注意力,无奈,不知真的目中无人,抑或是绝望得过头,他竟然无动于衷,连眼也不曾往她身上瞟!
站在女儿身后的薛氏乘势默观眼前的少年郎。
这男孩的眉宇之间蕴藏着威霆的愤怒,浑身散发一股轩昂的独特气质,他坚毅的下巴与深邃的眼眸透露出岁月无情的残酷面,尽管他还年轻,但是面对一干陌生人评头论足的指点时,他却能含垢忍辱、宠辱不惊,这种不符他实际年龄的态度,让明眼人一瞟,就知道他有着丰富的人生历练。
薛氏自认是个依赖丈夫的无才女人,无法在一眼之内就推断出人的好坏,所以不确定该不该插手管这档事,只得任女儿去嘶吼了。
有些人问了少年郎一些问题,诸如名字啦,年纪啦,打哪儿来啊,会不会说汉语和鲜卑语啦,家中除了老父外,还有没有别人之类的问题。
少年郎简约地用鲜卑语回答:“我叫拓跋仡邪,十六岁,打从西域的鄯善国(原名楼兰,自汉昭帝始称鄯善)来,家中除老父外,只有我一人!”他的最后一句则是用汉语说的。
由于他的语态坚定,不露疑窦,于是众人对他模棱两可的回复没有任何异议,因为聚在此处的人无一去过鄯善城,自然分不出他的外国口音。
未几,叫卖正式开始了。
急得五内俱焚的窦惠可怜地翘首望着母亲,“娘,怎么办?这里人太多了,他根本没听到我。”
一时拿不下主意的薛氏也愁着眉看着女儿,“娘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母女俩忽忽不乐地呆站在前面,听着出价声此起彼落,没多久,一阵柔嗲嗲的声音就传进他们耳朵里了!”
“五疋布文!”
大伙的心底盘算着,一疋布大的值个两百文,五疋等于一千文,天啊!要几吊五铢钱才抵得上那么多,众人哗然地四顾相觑,看是哪一家大户开出的价,咚咚隆个锵!原来是洛阳城里数一数二的妓院老板娘!
而薛氏对这个老板娘是厌恶得很,瞧她淫淫笑地打量男孩子的模样,明摆不是要买他回去打杂那么简单!这该死的老贼娘!
薛氏暗咒一句,拳头一紧,脱口对女儿说:“好吧!就看在他帮过你的份上,娘破例为你出价买下他,如果下个月娘没零用钱时,你可得贴补贴补娘啊!”
“是!”窦惠一听,兴奋地点下了头。
薛氏赶忙掏出了手绢半掩着面,随便揪了一个名,大声喊出一个价,“吴家老爷出六疋布文!”
“十疋!”妓院老板娘不甘示弱地还以颜色,眼一斜,意有所指地说着,“哼,只多个一疋,还有脸喊价,小儿科!”
薛氏一听,气得说:“惠儿,别怕,娘就是小儿科也要多她个五文钱!管事的,窦家老爷再多出个五疋!”
窦惠一听娘报出真名,赶忙扯了母亲的袖子,“娘,我们家姓吴呐!”
“喔!”薛氏舌一咋,转口说:“订正,吴家老爷再多出个五疋!”
妓院老板娘闻声冷嗤一记:“哼,连头家姓啥都会忘,我再多一倍凑成三十!”
这下可热闹了!其他人纷纷撤标,转头看两个女人家竞价,最后,价钱被抬到五十疋时……
一个声音突然从另一头冒了出来,“一百疋!”管事的举起双手要大家别出声,仔细聆听后才大声宣布。
“有位官爷肯为这个幸运的少年出一百疋布等值的文银!有没有人肯出更高的?
为了公平起见,在下一位官爷夫人出价前,我照例得提醒大家,买卖是当场成交的,没帐可赊欠,大家量力而为吧!”
妓院老板娘听完恨恨地猛跺了地!
薛氏的脸也好看不到哪里去,摸摸小腰包,她只有一吊五铢钱,这还是今早想为女儿卖零食吃,才塞上身的。
因为锦衣玉食的她上街购物向来都报丈夫的大名,连签单盖印都省了,这时候教她上哪儿生一百疋文银啊?将瘦不拉奇的窦惠论斤卖了都不够!
这个节骨眼,她实在不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跟女儿坦承一切,只得掐掐女儿的手,小声地说:“惠儿,怎么办?娘没带够钱呢!”
窦惠懊恼地嘟起了嘴,失望地看向那个少年。
这时高高在上的他已微侧过头来,眯眼打量她了!但一接触到她的目光后,又装成认生的模样,掉头不理她,冷漠的目光再次平视前方。
窦惠这回可以确定他打从开始就知晓她的存在了!
她灵机一动,趁着主持叫卖的人还没敲定价钱后,拔腿奔上前,双手攀在陋台的阶终处,大声问主持人:“大叔,我问你,你说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主持人被她这么地打岔后,愣愣地回了她一句:“当然是命重要了!你这女娃儿别在这儿碍事,赶快退回去!
“大叔,等一下嘛。”窦惠赶忙转向冷眼瞅她的拓跋仡邪道:“我认识一个道行很高的医生,高到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的境界,如果你想要救你爹,我用介绍这个医生的恩情买下你!”
主持人大吼了一句,“你开什么玩笑啊!一百疋布文可以换多少包药啊,你介绍一个医生哪能值些钱!再说我三成的佣金跟谁讨去?”
“可是我保证医活他的命的!”窦惠诚恳地看着拓跋仡邪,见他仍不说话,再次强调:“另外再加十三张羊毛袄给你,今年冬天,你的族人会需要的。”
话才说完,她倾着下颌,从头上找出一只镶玉的金钗,递给主持人看,“大叔,我拿这个抵你的佣金好吗?”
主持人不屑地将眼一睨,见了沉甸甸的金饰后,好半天都吭不出一句话来,那金饰就算没一两,少说也有五钱重,不收它的人简直是呆子了,但这可是公开喊叫啊,行规可不能由他坏起,要不然下回没得生意做了。
于是他说:“这我拿不定主意,得问问小兄弟的意思,小兄弟,你怎么说呢?
是要继续任人喊价呢,还是接受这小姑娘的建议?”
拓跋仡邪考虑了一下,才慢声询问窦惠,“你拿什么保证救得活我老头?”
窦惠笃定地看着他说:“如果没能救活他的话,随你要什么都行!”
“哦,是吗?你的命也成吗?”拓跋仡邪上前两步,蹲下身子,将脸凑近她。
“成!当然成!”窦惠再次保证,认真的眼神不像是在儿戏。
拓跋仡邪得到她的答案后,才站直了身,提高音量说:“好!大家都听到你的话了,如果你介绍的医生没本事的话,我就要你一命偿一命!用你的命和十三张羊袄买我的自由……”
他话还没说完,一名贵妇人便从人中走了出来,岔了话,“小兄弟,等一下,如果我女儿真的救活你爹的话,你又怎么办?”
“我不是被你们买了吗?‘吴窦’夫人,你们要怎样就怎样,除了要我喂奶以外。”
旁人一阵讪笑,薛氏红了脸,不理少年的话,挺着颚强调道:“你得发誓,今后心甘情愿做我女儿的跟班,她说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拓跋仡邪歪着头讽刺道:“这不就是奴隶该做的事吗?”
“很好,我只是要确定你知道规矩罢了,”薛氏装作没看到对方的吊儿郎当的态度,提醒他,“既然说定了,你还不快带我们去找你爹!迟了搞不好还得赔上我女儿的命。”
拓跋仡邪闻言随之变脸,两步就直飞跃下高台,一把抱起窦惠,将她当布袋似地甩在左肩上,他弯起右胳臂后,一路推开挡道的人,凶神恶煞般地吼了句:“滚,滚!不滚,我就砍人!”
人群被他的气焰震住了,脑袋不及反应便照他的意思挪了身。
台上的叫卖郎是第一个自混乱中清醒的,他急得跳脚,喊了一句。“喂!别溜啊,我的佣金呢!”
一头长发几乎垂地的窦惠闻声胡乱地将手中的金簪朝台上用力掷了过去,她甚至没能举头查看清楚对方接到与否,半截身子就挂在硬如石块的肩头上,在空中晃啊晃地,转个眼,就被荡出了人群。
倒栽葱的窦惠,强忍胸口的闷涨,抖着一双不稳的手将黑帘般的长发拨开,看见她花容尽失的娘亲从人群中杀了出来,哭着追赶他们。
但是这少年在行人来往的道上狂奔,却是箭步如飞,过人的技术好得没话说,即使换上爱踢球的爹爹来追,都不见得追得上,况乎她柔弱的母亲?
于是,她只是将双手拱在唇间,大喊一句,“娘!你先回家!我……不会有…
…事……”
薛氏没听见,距离虽然愈拉愈大,仍是努力不懈地紧追在后,她的发髻已松落,金簪也脱飞,一直到拐了第十一个弯后,女儿与少年的踪迹突然不见了!
她如疯妇般,见人就揪着对方的衣领,追问他们的下落,刚开始时,还有些人能指点出一个明确的方向,但到后来,就没人知道她在问什么了。
薛氏茫然地跪坐在路旁,好久好久不能动,她心里想着,如果女儿有个三长两短,她也活不下去,干脆就杵在这儿任车撞死算了!
这念头才刚闪过,一辆不快不慢的牛车就朝南驶了过来,一时想不开,她匍匐地爬到路中央,想做蹄下魂。
好在车速不快,车夫及时勒住温驯的牛,懊恼地朝地上披头散发的妇人喊了句。
“喂!想死得痛快,也别捡窦老爷的牛自杀啊!”
薛氏一愣,抬头认出高坐在驾驶位上的人竟是车夫阿窦!
对方显然也认出她,诧异地张大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呆瞪着窦夫人吃力撩起裙裾,微颠地爬起来,朝车头狂奔过来。
她不顾一切越过瞠目结舌的阿窦,攀进垂着遮帘的车篷内,二话不话地扑进稳坐在里端的男人的怀中,泣不成声的道:
“老爷……惠儿,惠儿给人家拐……跑了啦!”
拓跋仡邪跑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甩开人群,现在他扛着窦惠在幽林密布的坡道上打转,脚步仍是轻盈,气也没喘上半口。
他冷冷地问道:“你说的那个神医到底住在哪里?”
“我跟你说过三遍了啊,等我见到你父亲时,你就知道了。”窦惠发出鼻音,“好哥哥,你快放我下来,这样像只蝙蝠挂着,我的鼻子好难过!”
拓跋仡邪的耳朵就是听不得软话,他态度随之一硬,“拜托,你别叫我好哥哥行不行?我跟你说过,我一点都不好!”他猛地用力往上踏了一步。
颠晃着的窦惠忙地紧揪住他背腰后的皮带,这让他猛地怪叫了一声:“喂!你干么揪我皮带,想勒我的肚子来报复我啊!”
“不是……”疲倦的窦惠解释,“我只是头晕了!好……不,坏哥哥,请你放我下来走吧!我发誓不会逃的。”
拓跋仡邪闻言猛地一嗤,不屑地说:“谁怕你逃啊!要不是怕弄脏你漂亮的衣服和丝鞋,我才懒得扛着你呢!再忍耐点,几步路就到了。”
“可是我头好晕,好想吐啊!”
“你……你实在很娇耶!扛着也会有问题!”拓跋仡邪不悦地评了一句。
窦惠对着他的屁股,正经八百地回答他,“当然有啊!我又不是货物,哪能让你两头扛都行。”
他沉默不语地走了十来步后,突然停了下来,接着出乎窦惠的意料之外,他缓缓地将她的身子垂放到泥泞的土坡上,直到她的足尖接触到地面时,才稍退了一小步。
他别过眼,随她抬起小手胡乱整理头发和衣服,兀自说:“你很轻,扛着你像在扛棉衣一样,所以我不知道你会难过。”
窦惠睁大眼观察他的表情,当然,他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但她能听出他说那番话的意思是在跟她道歉,一向善解人意的她走到他面前,仰头对他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拓跋仡邪垂下厚眼睑,迷惘地看着她芙蓉般的笑容良久,才注意到她耳垂边有一缕烦乱的青丝没抚平,他七上八下地犹豫着是否该伸手为她拉直,却迟迟没付诸行动。
或许打从第一眼起,她就让他联想起易碎的琉璃娃娃,不能随人乱摸的,于是他握紧了拳头,打消为她抚平头发的心意,身子挺得跟枝静竹一般。
见他好静,没心眼的窦惠只能耸肩,略过他的肩膀,往前踏了几步,大声说:
“带我去找你爹吧!”
他的声音从后方传了过来,“不是那一头,是另一头!我……我在卖场说了谎,他并不是我的亲爹,但是他对我恩重如山,有再造之恩。”
“我猜也是。”小窦惠点了头,倏地转身踏着松土朝他走回来,“那你也不是从鄯善国来的罗?”
拓跋仡邪迟疑几秒,才说:“我是,但也不是真的是,事实上是更遥远的地方。”
“更遥远的地方?!”窦惠的眼底藏着比好奇更多的求知欲,“比西极之地还远吗?”
“是的,比西极之地还远。”
“究竟有多远?”她睨了他一眼,垂眼小心翼翼地越过个颠危的石头,踩上大树的板根。
“路有多长就有多远。”问了半天的结果,他给的答案还是很笼统。
于是窦惠只好问另一个问题,“那你的汉语和鲜卑语是在哪里学的?”
“丝路上啊!那条道上简直是语言训练中心哩!”拓跋仡邪答得稀松平常。
“丝路?”窦惠的声音有着响往,“我也好想走一趟丝路呢!”
“干么?”拓跋仡邪头次听到有女孩子主动表示想跋山涉水的。
“去取经啊!”
“你去取经?”拓跋仡邪感到荒谬地笑了出来,眼睛熠闪,被绿荫衬托得柔和,少了几分攻击的锐气,“你那么瘦弱,命别给人取走还差不多……”他霍然住嘴,上身警觉地挺前,眉心一拢,朝她大喝一声:“小心!别踩那块石头!”
窦惠被吓住了,抬头讷讷地问:“为什么不能?”
“因为它是松的!”拓跋仡邪气急败坏地冲了一句,随后上前两大步,及时拎住快滑倒的窦惠,凶道:“你小心走,别踩在石头上!这里久旱不雨,土质松软,昨晚一场大雨后,很容易滑倒。”
“对不起,我没注意到。”窦惠小心翼翼地抓着他腰带,向前跨了一步。
“还说要取经呢!连走个小坡都有问题,我看我还是抱着你走好了。”
“不用了……”但她的身子倏地被他单手腾空抱了起来,像个小婴儿一样,“好哥哥,你放我下来走吧!”
“别啰唆,我们得赶路,你小心头,别让树枝割到脸。”说完,他便稳当当地爬上林坡。
一刻钟后,窦惠瞄到地标,因而认出了他们所在的位置,他们位于法云和宝光两古刹毗临的后山腰,一个极隐僻的地方。
窦惠知道他们躲在这里的原因了,此处本是香火鼎盛的,但自从禁佛后,人烟稀少,与白马寺相较,游览的人是少了许多。
拓跋仡邪谨慎地拨开树枝与藤蔓,往丛林深处钻去,没多久,就来到一丛茂盛的大树前,那树的树形很奇怪,树条往天空延伸到一定的高度后,又垂到地面深入土中,因而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庇荫场所。
他抱着她矮身从树缝间进去,里面的情况让窦惠不由自主地瞠大了眼。
原来这里面竟是宽敞得足以容纳二十来个人!
窦惠往右看去,见到三个削瘦的年青人围坐在粗厚的树根处玩着简陋的骰子;五个人则趴卧在树梢间打着盹;靠左边处有一位个头比她还小的人拿着一把皮刷死劲地挲着一匹瘦马;正中间躺着的便是那个白发老人,其侧跪着两名胡汉,四眼里透露出束手无策的绝望。
“怎么样?”拓跋仡邪将窦惠放下后,迳自上前,跪在老人的身边说,“乐企,我带人来看你了,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尽管说出来。”
“你……你去……哪里?”乐企费力地润了干瘪的唇,质问他。
“我去请人来替你看病啊!”
“你哪……来的……钱……”
拓跋仡邪可不敢承认自己跑去卖身,于是说:“正好有人义诊,我就把人抓来了。”至少后一句是实情,让他能坦然一些。
“你……竟把人……抓来这儿?”
“好了!省点气,少说废话了。”拓跋仡邪转头,朝走上前的窦惠说:“你现在看到人,可爽了吧?快带我去找神医!”
窦惠没应他,在老人身边蹲了下来,掀开了破毯,拿出他的双手把脉,观察一下他的手掌后,又侧头去检查老人的双足,想了好久才问:“你们这些天都吃什么?”
拓跋仡邪不耐烦地瞪着她,“你先带我去找医生,省得我得回答两次。”说着他还赌气似抢回乐企的手,怕被她弄坏似的。
窦惠见他如此固执,只得对他做了一个鬼脸,很慎重地解释:“我介绍的医生就是自己。”
拓跋仡邪目一瞪,下巴掉了一半,好久才惮赫地嗔道:“你开什么死人玩笑啊?
有人这么不要脸,竟说自己能生死人、肉白骨!好了,我受够你这个娇小姐的戏弄,请你打道回府,自己摸回去吧!”
“好哥哥你别生气,听我说……”
拓跋仡邪怒目叱责,“你最好什么都别说,马上给我滚,若惹我冒火,不把你一根根骨头抓了做火把才怪!”接着他轻推了窦惠一把。
体轻的窦惠不禁推,登时倒趴在沙地上,尖锐的枯枝划破她晶莹剔透的面颊,一道鲜血便从伤口处溢了出来。
有人看不过去,便站起来咕噜地说着。
窦惠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能从他们争得面红耳赤的模样,猜测他们在争吵。
霍然起身的拓跋质大刺刺地问:“小伙子!你对小姑娘一定得这么凶吗?”
拓跋仡邪嘴一噘,倨傲地说:“质叔,你不知道这档事的来龙去脉,就别多管闲事!”
“什么?你说我多管闲事!妈的,你这火爆小子,不要命啦!乐企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专属品,你一意孤行是想要害死他吗?”
“她只是个小女孩耶,会懂什么医术?我看只会滥用同情心来作弄人罢了。”
“别小看人家,想想你七岁大时,敌家不也这么笑过你,说你是个还没断奶的娃儿,怎会拉得动弓?结果你箭一上弦,猛地一拉,将十尺外的对方射得肠破体穿。”
拓跋仡邪狠瞪竖起小耳听他们说话的窦惠一眼,辩称:“质叔,这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杀人容易,救人难!”
拓跋质气得吭不出半句话。
见两人僵待不下,躺在地上的乐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嘶道:“你的德行……
和人家的不配!我这老头……倒宁愿相信……这个小姑娘……是……救人容易,杀人反倒难……”
拓跋质得意地笑了出来,“听到没?乐企要让她医,仡邪我主,你最好旁边站着看就好。”
拓跋仡邪不可置信,重重拍了自己的大腿,才说:“你们有把我当主子看过吗?”
拓跋质将肩耸了一下,满脸不在乎,“有时有,有时没有。”
拓跋仡邪双手抱胸,蛮不讲理的说:“妈的!这句简单的话是什么意思?恕我头脑太复杂,听不懂白痴说的话!”
“意思就是……你像大人时,就有;一旦像小孩时,就没有!譬如现在,霸得这么莫名其妙,就准没有!”
“你…”拓跋仡邪忍着拳头,遏制自己扑身痛揍拓跋质的冲动,忿然将头一甩,方才注意一旁的窦惠早趁他们吵得热时,偷爬回乐企身边蹲着了。
她两手缩在颈间,小心地用眼角偷觑他的表情,像极了一只在草原上被敌人追杀的小苍鼠,可怜得无辜,仿佛他这个土狼虐待她好些年了。
气得朽跋仡邪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竖起一指威胁她,“反正软的怕硬的,硬的怕软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今天碰上横的和不要命的,算我命背,但如果没把他医好,你横竖是死定了!所以最好祷告你的技术不是唬人的,要不然我会把你的手骨剁下来,一把掷回你家,给你母亲当柴烧!”
他发完飙,三步冲出了树荫,留窦惠和十二个男人在这里干瞪眼。
由于语言不太能沟通,窦惠的诊断过程极为不便,只好比了一个喝水的姿势。
刚才和少年大吵一顿的大叔会意后,忙递上自己的水壶。
她接过后,摇头表示不够,于是大叔便要其他人递出水壶来,有些人给得不太干脆,大叔便恶形恶状地抢了过来。
窦惠接过手后,闻了一下用羊胃袋做成的水壶,露出了难忍的表情,然后二话不说地将水倒了出来,并且要大叔跟着做。
其他人纷纷出声抗议,叫说水是最重要的东西,怎能这样浪费,于是伸手就要抢回去。
窦惠只好一直抱着肚子,表演痛的感觉。
但他们莫名地盯着也瞧,还有人问她是不是想拉屎了?
窦惠没办法,只好跑出去向拓跋仡邪求救。
但是他人不在入口,她边找边唤:“好哥哥,你在哪里?我需要你帮我解释一些话。”
空荡荡的林间没人应她,她便走到另一头,这回看见他背靠着一棵大树站着,只露出一个肩膀。
于是她撩起裙子,一路跑上去,来到树干边,气喘吁吁地说:“原来你在这里啊,我想请……”
拓跋仡邪狠咒了一声,恨连撒泡尿都不得安宁,便仰天大吼一声:“别过来!
你若过来,我准掐死你!”
窦惠被他狼啸般的吼声吓住了,整个人就真的呆在那儿不动,仓皇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我在射兔子!”拓跋仡邪咬牙切齿的应她一句,接着自觉是个天字第一蠢蛋,为何要对她的问题有问必答!
“射兔子?”窦惠的口吻瞬转严厉,“喔!不行,你不可以伤害它,它受伤了是不是?”说着,她往前踩了一步。
地上的落叶随她的脚步发出唏唏嗦嗦的声音,让拓跋仡邪的神经绷在那儿,于是两人便绕着那棵大树躲迷藏,绕了半圈,直到他穿好衣服,低头确定裤裆处没穿帮后,才黑着脸潜到她身后,腿跨开,双手叉腰,一本正经地问:“找什么?兔子吗?甭找了,算它命大,给它落跑了。”
窦惠闻音掉转过头,愣了一下,将信将疑地瞄了他那张酷脸。
拓跋仡邪信誓旦旦地举起一手说:“是真的跑掉了!不信的话,你自己去看,它一看到我拿石头打它,吓得屁滚尿流地窜跑了!”可怜的兔崽子,跟他的境遇还真是有些雷同。
“可是你刚才说你在射免子的!”
窦惠追根究底的精神令他强翻一个白眼,他强拗着:“喔!我是这么说的吗?
射跟打不是一样的意思吗?”
窦惠想了一下,“施力点和姿势好像不太一样。”
“喔!那我记住了,汉语毕竟不是我的母语。”他这个人什么都懂,就是不懂理亏二字,于是,又是不客气地说:“对了!你刚才叫那么大声做什么?”
被他这么一点,窦惠赶忙说:“我要你跟大家解释,装水的袋子生了霉菌,不能再用。”
“什么?!没这回事!那些水袋是我们去年在于阗(新疆和田县)新换得的,不可能坏得那么快!”
“你一定是买到半生不熟的便宜货,而且没先烤煮烘干处理就装水进去。”
“这道理不用你解释,我也知道!”拓跋仡邪嫌她多事,懊恼地踱步回去,“怪不得大伙的脸色都奇差无比,明明餐餐都有烤鸭肉吃的,还活像饿了一个礼拜似的。”
“你让他们吃烤鸭肉?”
“是自己射的,不是跟人买的,天上飞来的鸭子不可能又中毒吧!”
“可是天天吃,那就更无法将毒水排出来了!”
她的理论让他也愣了一下,“那现在怎么办?乐企的情况如何?其他人怎么样?”
“其他人年轻力壮,只要随我回家给他们扎几针就会改善,但老公公就比较严重了,得先帮他滤血!”
“扎针?!滤血?!”
“嗯,就是让毒血从穴道流出来。”
“那就是放血了?”
“对,对,对!”
拓跋仡邪面白了一半,他六岁时,曾在匈奴王布雷达的龙庭内,见识过大秦医师放血的场面,活像割人肉似的,那不是在医人,简直是在糟蹋活人的命,所以他强力反对,“不行,扎针、放血免谈,你这个小女巫,还真是恐怖。”
“不会有问题的!我曾帮一些病人做过好多次了,他们现在都健康得很。”
“那是他们命不该绝,不是你的医术好!”
“你让我试试吧!”
“不行,命怎么可以给你乱试的,除非你学‘JESUS’显灵给我看!”
“学谁显灵?”窦惠皱着眉头问?
拓跋仡邪搔搔耳朵,不耐烦地说:“一个你不认识的外国人,已经死了四百多年,谈他也没辙,我说只要你能当场证明,自己有医生的能力,我就准你对我的族人放血。”他出这道难题是打算让她知难而退的。
窦惠犹豫了一阵子,才说:“我没有能力把死人医活。”
“那就免谈!”正好如他所愿。
“但是我可以让刀剑之伤在很短的时间内复合。”
“多短?一个礼拜?还是两个礼拜?哼!只要能找到得盐巴腌伤口,这种雕虫小技我也会!”
“可是我比你还要快!”窦惠双手拱起求他。
“有多快?”拓跋仡邪真是喜欢看她跳脚着急的模样。
“看伤口大小,小的一眨眼就好,大的要数到十或二十。”
拓跋仡邪怀疑地睨了她一眼,倾下头来想查看她有没有在吹牛,见她亮晶晶的眼底只有着急,不见愧色。
于是他竖起一指,放入嘴里,忍痛地狠咬一口,然后再将滴着鲜血的食指下挪到她眼前,说:“这伤口够大了吧?我数到十五,如果它没愈合,你就回家跳绳踢毽子去……”
他话还没说完,她举起两掌,兀自盖在他的手腹,一滴血顺着她的手腕溜进了衣袖内,不到一会儿,她便放开他的手,笃定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拓跋仡邪见指腹还有血渍,得意地将血舔干,这时,他才发现伤口的确相连在一起,虽然齿痕粉红得像个刀口,但却像个旧伤疤!
他怔忡一秒,迅速丢给她一个荒谬的表情,然后依法炮制地咬了中指,她也不厌其烦地用行动说服他。
“还需要再试一次吗?”她咬着唇问。
瞪眼紧瞅自己的指头,拓跋仡邪对这等邪门的事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涩然地问她一句:“你是怎么办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