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凡神色阴沉地离开了医院,他是大牌医生,平日又不苟言笑,甚有威严,值夜的护士眼睁睁看着他走出大门,却是不敢拦阻。然而,哲凡也是病人,护士不敢怠慢,立刻报告了值夜医生。
值夜医生相当冷静、能干,哲凡是沛文的病人,他马上用电话通知已回家的沛文,考虑一下,他又亲自到三O二病房,把这事告诉了浣思。
浣思已苍白的脸更无血色,她却什么都不说,连谢字也忘了,这——值夜医生不能明白别人夫妇间的事,难道离了婚的夫妇真是恩尽义绝?
他仍然回到他的岗位上,夜晚的医院不会忙碌,但他也不愿理会许多与自己无关的事,他尽了自己分内的责任,这就够了。
医院是安静的,就像汽车、行人已稀疏的街道,街灯下,踽踽独行的哲凡拖着长长的影子,除了安静,还有那么大片寂寞。
医院离家很远,他不可能这么走回去,然而,他根本不想回家。那幢冷寂的屋子还是家吗?日间有着来往穿梭的病人,夜晚,当福伯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当温太太退回她的卧室之后,整幢屋子似乎只剩下了他。一个家绝不只是一幢屋子,它该有快乐的男主人、美丽的女主人,还有活泼可爱的孩子,还有愉快、融洽的笑声;还有爱,但是——他拥有的只是一幢屋子,只是一幢屋子。
回那屋子做什么?他真是怕回去,屋子里似乎还留着旧日的和乐、温馨和欢笑,还回旋着旧日的亲情和爱,还留着浣思的脚步声——
哦!浣思!五年前既已毅然分手,何苦今日再苦苦相逼、相缠?五年的日子虽长,心宁、心馨都已长大成人——浣思也再得幸福,只有他——似乎已面临生命的尽头。
哲凡并不怕死,对他来说,死——或者是解脱,只是,他曾富有过、丰盛过,他曾拥有过属于他的全世界,他怎甘心这样贫乏地空手而去?
然而——谁又能抓回生命中流失的一切?
路灯照不亮他脸上的阴沉,只有痛苦、矛盾和挣扎在闪动着。他为什么痛苦?为什么矛盾?为什么挣扎?他原是个冷漠无情的人啊!
走着,走着,他开始觉得疲乏,开始觉得难以支持,怎么是这样的呢?昨天以前他不是看来完全正常吗?这病——竟是这样一发不可收拾?也罢!迟早总是要病发的,由它去吧!他已失去了全世界,这病——又算什么?
再走一阵,他额头已沁出豆大的汗珠,他的步履已开始不稳,他的身体已开始摇摇晃晃,他的头已开始昏沉,他咬着牙仍然向前走,他不要停止,他不要坐车,他愿就此倒在地上——天!他怎能再见浣思那关切、伤心的眼光?他宁愿立刻死去
迎面一辆汽车驶过来,多不礼貌的驾驶者,就这样直射路人的眼睛吗?哲凡昏昏沉沉看不真切,那汽车竟像冲着他而来,他想避开,脚下却是不听指挥,眼看着汽车撞了过来,他闭上眼睛,撞就撞吧!也不过是一死——汽车并没有撞到他,却停在他身边,车门打开,一个年轻人跳了下采,他听见一阵熟悉的声音。
“刘大夫,你怎么了?”是谁在说话?很熟,却是个没有名字的人似的。“你怎么在这里?
“我——”哲凡摇晃一下,年轻人及时扶住了他,“我——回家。”
“我送你,”年轻人扶哲凡上车,关好车门,很小心地驾驶着。“你看来很不舒服。”
“我——很好,”哲凡坐下来之后,透一口气,昏沉似也减退了些。“我没有事,你——”
哲凡看着年轻人,是一张熟悉的脸,熟悉得似乎天天见面,那——该是个医生?哦!见习医生戴克文。
“我是戴克文,刘大夫不记得吗?”克文说。
“记得。”哲凡脸色依然很坏。“我还记得你住在医院宿舍,你怎么在这儿?”
“我去荣总探望同学,还顺便送了心馨回家,”克文说,“我现在回宿舍。”
”你认识心馨?”哲凡很意外。
“今天才认识,”克文有些不自在,“她去原来的病房看母亲,找不到而发急,正好遇到我,我就带她上三楼。哦!她刚才也去看你,你正在睡觉。”
“她——知道我病了?”哲凡皱眉。
“是!”克文意外。病——也要隐瞒?哲凡本身是最有名气、最好的医生啊!
“她说了什么吗?”哲凡问得很奇怪。
“她说——”克文想着心馨漂亮、可爱又稚气的脸,心中涌上一阵甜蜜。“她说‘妈妈照顾爸爸,我很放心!’”
哲凡明显震动一下,却不再言语。
“刘大夫住中山北路吧?”克文问,“就是诊所那儿?”
“是。”哲凡回答得恍惚,他的思想在好远、好远的天际似的。“心馨也住那儿,我们一直在在那儿。”
克文不解地看哲凡,这名震一时的刘哲凡医生不是患有多游症吧?他是在梦呓?克文不敢再出声,只专心开着汽车,明明有病的哲凡为什么要出院?医院里的人为什么不阻止他?
很快到了哲凡的家,克文把车停下来,哲凡却动也不动,惘然不闻?
“刘大夫,到了。”克文说,一边下车预备扶他。
“俄!”哲凡呆怔一下,才推门而出。“到家了,谢谢你,克文,再见。”
这一刻,他又突然显得正常起来,用钥匙打开大门,慢走进去。克文看见大门关上,才放心离开。
今天以前刘哲凡只是他心目中一个值得尊敬的前辈医生,现在——他觉得仿佛和哲凡很亲近似的,他也关心,这——因为心馨?
回到家中的哲凡并不知道克文心中所想的,他甚至立刻忘了克文送他回来的事,他心中——怎能容下别人呢?
温太太诧异地迎出来,她却规矩地绝对不问主人的私事,这原不是她所能管到的。
“请问刘大夫要休息或是先洗澡?”她只这样问。
“别理我!”哲凡烦躁又显得粗鲁,“我在小客厅,任何人来都不见!”
“但是——”温太太似有难处。
“请替我送两瓶酒来,要白兰地!”哲凡转身入内。
温太太望着他的背影摇头,却仍然照他的吩咐办了,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又帮得了什么忙呢?
哲凡坐在他惯坐的安乐椅上,打开酒瓶,满满倒了一杯一饮而尽,放了酒杯,他苍白的睑上浮起怪异的红晕,那是病态的。
“你——岂非和自己过不去?”暗角里突然传出沛文的声音。曾沛文?他怎会在这里?
“你——”哲凡霍然站起,眼中泛起怒意,“温太太,温太太
温太太好像就在门口,应声而入。
“我说过任何人都不见的!”他悻悻地指着沛文。
“但是——曾大夫早就来了。”温太太为难地说,“那时你还没有回来。”
哲凡冷哼一声,转身欲走,沛文却叫住了。
“哲凡,你避不开我的,”沛文声音诚挚,“你别怪温太太,是我坚持要等你。”
哲凡对温太太挥一挥手,令她离开,又坐回他的安乐椅,脸色依然难看。
“我不需要你来看我,”哲凡生硬地说,“我不需要接受任何人的‘人道’和好意!”
“你在说什么?哲凡。”沛文皱眉,他完主不懂。
“是她让你来的。”哲凡也孩子气得很。
“她?浣思?”沛文笑起来,“她恐怕已入睡,是值夜医生通知我,说护士不敢阻止你出院。”
“我为什么要任院?我根本没有病!”哲凡顽强地说。
沛文注视他半晌,叹一口气。
“我实在不明白你,哲凡,你是为什么?”沛文摇头,“我们从同学、同事、朋友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你对我也不说真话?”
“你要我说什么真话?”哲凡瞪着眼睛。他是出色的,虽在凌乱和病态中,他依然有奇异的吸引力。
“我——曾经替你初步根查了一次,”沛文慢慢地,以最婉转的语气说,“我相信那结果你早就知道的!”
“我不知道。”哲凡的脸涨红了。他一向是深沉的、冷漠的,今天他完主沉不住气,他的修养也崩溃了。“你和浣思——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不肯放过你的是你自己,”沛文一针见血地说,“你明知有病为什么不承认,你不想活了?”
哲凡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血气涌上来又消下去,几次想说话都忍住了。他拿起酒瓶又为自己满满倒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他喝得太快、太急,大半杯的酒都洒了出采,弄得他脸上身上都是,他也全不在意。
“难道——世界上真没有令你继续活下去的任何理由?你对生命已毫无留恋?”沛文冷静地问。看着他狂欢,他也完全没有阻止的意图——他阻止得了吗?
“我的事——不要你管!”哲凡的脸被酒精烧红。“我死我活全是我自己的事,为什么要你来多嘴、多事?”
“我可以不管,”沛文不动气,他能了解哲凡的心情。“我却不愿意人们失去一个最好的医生。”
“最好的医生,”哲凡伸出双手狂笑着,“最好医生的手已不再听指挥、不再受控制,它颤抖得拿不稳一把手术钳,最好的医生,哈——”
笑声的尾音颤抖着带着湿湿的泪水,冷静、深沉的刘哲凡医生——竟然哭了!
“哲凡——”沛文站起来,神色变得更严肃,“你自己也明白,及早治疗,痊愈的希望有百分之八十到九十,你为什么要拖着?”
“我——根本不想治疗!”哲凡收敛了泪水,略微平静地坐下去,把脸深埋在手掌里。
“你岂不是慢性自杀?”沛文也沉不住气了,“哲凡,你疯了吗?”
哲凡不响,也不抬头,好长、好长、好难受的一段令人窒息时间过去了,哲凡的脸依然埋在手掌心,声音却稳定多了,稳定得——悲哀而无奈,深深浓浓的,让人听得心也酸了。
“五年前,那一天开始的时候,我——已经不再看重生命,四十多年的生命竟变成赤贫,变成一无所有,活着——也岂不多余?”他慢慢说。像一条蚕,缓缓地吐着长丝,细细的、哀伤的丝,丝吐尽了,蚕也僵硬。
“哲凡——”沛文不能不动容。这不是他所认识的哲凡,这不是他同学、同事二十多年的冷静医生,哲凡——是另一个酷似他的人?这是他内心深处最真的剖白?
“我并不害怕,也不遗憾,我平静而且心安理得,我一直在等着,等待这一天的来临。”哲凡又说。
“但是——为什么?”沛文听得发呆。可能吗?名誉、地位。事业、财富全握在手中,怎可能如此悲观厌世?当年的离婚——不是他毅然选择事业的结果?他不是重感情人,他是理智型的,怎可能——如此!
“没有原因!”哲凡又说,“没有原因,若有——也许是在我眼中的丰盛、富足和赤贫竟是相同,我已失去追求任何目标的兴致。”
“然而丰盛富足怎能和赤贫一样?”沛文不解,这句话实在太玄了。
“当然一样,当然一样,”哲凡慢慢抬起头,“你说不同只因你——不曾经历过,你幸福。”
“哲凡,请告诉我,你到底受到了什么打击?”沛文十分关心。“请告诉我!”
“没有打击。”哲凡笑了,“你没看到我这二十多年来一帆风顺吗?”
“可是——浣思?”沛文猜测,这可能不大。
“怎么会呢?”哲凡笑起来,笑得——甚是陌生。“分开——对我是种解脱,记得当年一句话吗?你说我这种人是不适合结婚的。”
“你结婚了而目快乐过。”沛文说。
“快乐吗?只不过浮光掠影,不谈——也罢!”哲凡摇着头微笑。
“总该有原因的,”沛文不死心。“你不会无缘无改变得这么——离奇!”
哲凡不出声,望着那瓶酒发呆,他是医生,他知道酒精对身体的侵蚀性,然而,那种茶色的液体却能带给他短暂的、模糊的快乐——能遗忘、能忘我就是快乐。而他最大的痛苦是——他竟还有思想、还有感觉。
“哲凡,你要理智些、坚强些,”沛文又说,他真是苦口婆心尽了朋友的责任。“即使你本身不在意,你也不为心宁、心馨想一想?”
“她们姐妹有——浣思。”哲凡漠然地说。
“浣思——你不考虑她成了麦正伦太太之后,两个孩子可能适应?”沛文提醒。
哲凡震动一下,为孩子?为浣思?沛文无法知道,所喜的是,哲凡有了改变,他眼中开始有些光彩。
“她们——也都长大了。”他不置可否。
“成长的孩子并不是说不再需要父爱。”沛文是认真的。
“我——从来也不曾给过她们。”哲凡摇头。
“以后的时间还很长,是吗?”沛文鼓励着。
“很长的时间——更难挨。”哲凡说得全然无望。
“既然如此,你何不在五年前就自杀?”沛文也气了,哲凡怎么固执得像牛一样?“你知道什么方法最快、最没痛苦,你为什么不做?”
“我——懦弱。”哲凡平淡地望着他。
“懦弱就是一切推倭的借口?”沛文叫起来,“刘哲凡,我后悔交你这样一个朋友!”
“很抱歉,”哲凡一点也不在意,“真的抱歉!”
沛文无可奈何地看了他半晌,叹息着。
“我真想永远不再理你,不再见你,”沛文说,“你真令人——生气!”
“别为我的事烦恼了,”哲凡居然微笑,“当我的假期结余,我——仍会回到医院工作。”
“你还能工作?看你的脸,看你的手,你——唉!我不管你了,或者,你真有理由这么做。”沛文摇摇头,转身走出去。
“你知道吗?沛文,”哲凡忽然在背后说,“我曾替成干上万的人开刀,动手术,说实话,我还真怕别人在我身上开一个口,取去一些内脏。”
这哲凡——他说的可是真话?他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奏康在卧室里换好衣服,正预备去上班,忽然看见心馨从家里冲出来,抱着书包,咬着三文治,气急败坏地往公路局车站跑,迎着阳光,她那绿衣黑布格也掩不了的青春光芒,替世界带来了满天希望。
本欲出门上班的秦康下意识退缩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怕见心馨的感觉。一回头,他看见秦恺正在沙发上看书,秦恺把一切看在眼里了吗?他很尴尬。
“第一堂没有课?”秦康胡乱搭讪。
“早晨都没课。”秦恺眼中有抹难懂的光芒。
“我——哎,”秦康又朝门外瞄了一了眼,心馨已跑远了不见踪迹。“上班去了,晚上见。”
秦恺也说再见,目送着秦康跨出大门。他当然看见一切了,他只是完全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要避开心馨?可是哥哥心中对她有所愧歉?
他摇摇头,书本以外的事常困扰着他,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他真是所谓的书呆子?
他又把视线放回书本,还是书本容易相处亲切得多了,书呆子就书呆子吧!
再说秦康故意放慢了脚步,车站上果然已没有心馨的影子,他长长透一口气之后,不禁又有些怅然若失。他不该这么避着心馨的,她是最可爱、最单纯的小妹妹,为什么要避开她呢?他无端端又烦躁起来。
回到办公室,他的情绪低落,连工作也无法做得好,满脑子全想着心馨的事。一连画坏了几张图表,他益发烦躁起来,怎么回事呢?
“小秦,和女朋友吵架吗?”一个同事打趣。
“别开玩笑!”秦康打起精神,勉强笑着。
连旁观者都看出不妥了吗?他是着了魔。
中午休息午餐的时候,他打电话给韦梦妮,即将成为他末婚妻的空中小姐。
“刚起来?梦妮。”秦康问。
“不出勤,乐得偷偷懒!”梦妮在电话里笑,“我明天一早飞旧金山,我会顺便带回订婚礼服。”
“要这么讲究吗?”秦康半开玩笑,“我是否要去巴黎买一套小礼服来配你?”
“男士不必讲究,”梦妮也开玩笑,“否则岂不是把我比下去了?”
“嗯,订婚是我们俩比服装吗?”秦康说,奇怪!心里、脑里依然是心馨早晨在阳光中的模样。
“不跟你说笑,”梦妮正经一点,“今天晚上我们公司有人结婚,我得去吃喜酒。”
“也请了我吗?”素康不认真地说。
“别这么皮厚,谁认识你?”梦妮说,“今夜你乖乖留在家里不许乱跑,知道不?”
“这么凶?这么严?”秦康笑,“我去隔壁也不行?”
“那个小女孩——心馨家?”梦妮说,“去吧!不过正经点,别惹别人家小女孩发单相思!”
“看你——在说什么?”秦康突然不自在了。“心馨的男朋友是个漂亮的见习医生。”
“那就更要当心,免得医生误会!”梦妮笑。
秦康摇摇头,再无和梦妮聊天的兴致,又胡乱扯了几句,推说公司有事,就挂断了电话。
下午的时间并不比早晨好过,秦康依然心神不定,依然烦燥不安,整整八小时,他甚至画不好一张最基本、最简单的图。他叹了一口气,看看表,五点了,同事们都陆续离开。
“小秦,”早上开玩笑的同事正往外走。“你整天不对劲,我看——心病还要心药医呢!”
同事走了,秦康却是心中一动,梦妮反正晚上没空,他何不去心馨学校门口等她,陪她一起去医院看浣思?上次答应的没去成,今天算是补偿。
决定一下,心中立刻轻松多了,烦躁不安也消失,他想——他是下意识里对心馨感到歉疚吧?
心馨多半是五点半放学,为怕等不到她,秦康坐计程车赶去。秦康虽然没有家庭责任,赚的钱也不少,他却相当节俭,平日上班下班都坐公共汽车,今天例外。
他站在北一女大门的对面,有的先放学的学生已涌了出来,都是一般的绿衣黑格,都是清一色的短发,一群群,一堆堆,叫他怎能认出心馨?他在东张西望,许多小女孩也在打量他,这漂亮的大男生是等女朋友吗?
又等了一阵,仍不见心馨出来,一辆半新旧的福斯甲虫车突然来到,停在校门边,似有所持,秦康也不在意,他只在想,甲虫车的确方便,也不算贵,等他和梦妮结婚后也买一辆,至少可省了许多搭公共汽车的时间——
忽然眼睛一亮,虽是在那么多外貌几乎相同的女孩子中,他看见了心馨,她也穿绿衣黑格,脸上的光芒却是与众不同的。正待出声招呼,心馨却向那甲虫车奔去。
甲虫车——那个见习医生戴克文?
离得相当远,他听不见心馨和克文说了些什么,心馨迅速钻进车子,如飞而去。
秦康的一时欢喜变成沮丧、变成失望,他以为一定可以等到心馨,他以为一定可以和心馨相偕去医院,他以为——他以为还像以往的许多日子里,随时一声呼唤,心馨就出现在他身边,但——事实告诉他,心馨已高他而去——或许不能说离他而去,是——心馨已不再是跟在他四周的小女孩了!
心馨有了男朋友,心馨——成长了吗?那个戴克文将带着心馨到哪里去?晚餐、看电影、跳舞?像每一对情侣,像他和梦妮
他的心一下燃烧起来,他发觉,他竟不能忍受心馨和克文,心馨——怎能和克文?
他不安地、焦躁地回到家里。家还是像往日一般的安静温馨,母亲在厨房预备晚餐,秦恺在卧至看书,父亲——或在卧室中小憩一阵,然而他——再也安静不下来,他心中火焰愈烧愈烈。
换好衣服,他勉强打开唱机听音乐,那些本来柔美的音符更扰乱了他,他愤然关上唱机,大步回房。晃眼中,秦恺对他投来诧异的眼光。
整整三个钟头,吃完晚餐,他就赌气把自己扔在床上,他当然不可能现在睡觉,他全无睡意,神经拉得紧紧的,窗外一有车声他就紧张,他——怎么了?
十点钟,他又听见车声,这一次没错了,车停在隔壁心馨家的门口,秦康从床上跳起来,胡乱套上鞋子,大步冲了下去。
果然是心馨,她满面笑容地从车上跳下采,她看来又幸福又满足。
“谢谢你啊,戴克文!”心馨说,“我希望你以后每天都上早班,那么每天都能来接我到医院了。”
克文在车中不知说了句什么,心馨笑得可爱极了。
“好!明天无论如何轮到我请你吃竹篮鸡了。”她说。
挥挥手,克文和他的汽车去了。心馨愉快地转身回家,这才看见站在草地上的秦康。
“嗨!”心馨招一招手,“今天回来晚了,不去秦铠那儿补习数学了,我还有其他功课。”
“嗯——和男朋友玩得功课也不顾了,”秦康在笑,笑得却是疲倦和不自然。“你不考大学了?”
“谁说的?我去看妈妈,”心馨皱皱鼻子,“缺一天课就考不上大学?你又不是我老师!”
“戴克文陪你看浣思?”秦康问。
“是啊!我们三个人还下跳棋,”心馨伸伸舌头,“你知道吗?戴克文还替我偷医院的病人餐吃!”
“戴克文对你很好嘛!”秦康似有酸意。
“是啊!他还特别替我照顾妈妈。”心馨胸无城府。
“他还去学校门口接你呢?”秦康似笑非笑地。
“咦——你怎么知道?”心馨呆了一下。
“我——哎!我听你刚才讲的。”他急忙掩饰。怎么了?怎能在一个小女孩面前手忙脚乱的。
“对了!你怎么站在门口?”心馨望着他,相同的可爱、相同的甜蜜、相同的真挚,那感受——却各自不同。“昨天我去秦恺那儿时你又那么早睡了?”
“不能吗?”秦康又问。
“谁说不能?”心馨一点也不在意,“我只是奇怪,或者——你等七彩——哎,等韦梦妮?”
“她有应酬。”秦康摇摇头。他很想讲“我等你”,可是怎么也讲不出来,他对她已失去了以前那份潇洒。
“于是你就寂寞地在草地上冒月亮?”她笑。
“怎么不说看星星?我从来不喜欢月亮。”他抓住机会。
“你不会看星星,星星不够亮、不够光彩,你是看月亮的人。”心馨说得很特别。
“把我说得——俗不可耐!”秦康笑了。很奇怪,面对心馨,焦躁不安消失了。
“别误会,我可不敢呢!”心馨直摇手,“不跟你讲了,我要进去做功课。”
“心馨——”秦康欲语还休。
“什么?”心馨回过头,稚气的圆眼睛盯着他。
“哎——没事,你回去吧!明天见。”秦康皱皱眉,转身大步而去。
“秦康,”这一回是她叫住他,“我有个奇怪的感觉,你变了,你不再是以前那个秦康。”
“是吗?”秦康头也不回地冲回家。他变了,是吗?
秦恺在他房里,那神情、那眼光都特别,尤其那深深的、探索的样子,令他受不了。
“你——为什么在我这儿?”奏康顾不得礼貌。
秦恺皱皱眉,吸一口气慢慢说:“哥哥,你为什么烦躁?你为什么不安?”停一停,又说,“你为什么改变得——这么厉害?只有一夜之间。”
“我——”秦康一窒。他真的——改变得这么厉害?
改变,一夜之间,他——怎么全不自知?
当沛文走进病房时,浣思刚用完早餐,她的气色似乎好了些,沛文看来反而有些沉默。
“早啊!”浣思展开笑容,“每一个医生都像你这么早?”
“我还没上班。”沛文摇摇头,双手扶在床尾的铁栏上。“我是来看看你的情形。”
“我很好,头没有再痛过。”浣思故作轻松。她感觉得到,沛文不只来看她的情形。
“不开刀绝对不可能‘很好’。”沛文凝视着她,“浣思,哲凡开夜离开医院。”
“我知道。”浣思无奈地笑一笑,“值夜医生通知我的。”
“我曾和他谈了一阵,”沛文沉思着,他似在考虑措词。“他心中可能隐藏着许多不愉快。”
“是吗?”浣思十分注意地倾听着。“他说了些什么?”
“断断续续的没有连贯,”沛文又含蓄地说,该不该告诉浣思?他不能忘了浣思将是正伦的太太“我相信与这五年来的一切有关。”
“五年?”浣思呆着。那岂不是从离婚开始?“他——可是——恨我?”
“我想不是。”沛文慢慢摇头,“他的话很奇怪,他的理由也很奇怪,他——很自暴自弃,好像世界上已没有任何一样足以令他留恋的事物。”
“我不明日,我完全不明日,”浣思眼睛迷蒙、无助得令人心酸,“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以为——除了离婚之外,他一定还遭受到什么打击,你知道吗?”沛文关心地问。
“我不知道,”浣思茫然地,“我怎么会知道呢?五年前我若能了解他的内心,我若能探入他的世界,分担他的忧喜,我们——怎会离婚?”
“我无法劝他接受治疗,他顽固得令人生气,“沛文叹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现在呢?”浣思说得有些词不达意,“我的意思是他可在家里?”
“是!他像只困兽般地在那又小又暗的客厅里,他喝酒,他不休息,”沛文再叹息,“懂况可虑!”
“他是什么病?”浣思突然想起来。
“他——唉!你也别问吧!”沛文不肯说,“你不必知道,对你没有益处。”
“他是有救的,是不是?”浣思急切地问。
“是的!”沛文十分肯定,“只要现在开始治疗,痊愈的机会在百分之九十以上。”
“你告诉他了吗?他知道吗?”浣思更急切。
“他是医生,而且是最好的,他当然知道。”而文说。
“那他——为什么?”浣思喃喃自语。
沛文轻轻拍一下床尾铁栏。
“你又是为什么?”他对着浣思,“我对你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你为什么不接受开刀?”
“我——”浣思深吸一曰气,她已经知道哲凡的一切,明知哲凡没有可能替她动手术,她还坚持什么呢?生命毕竟不是儿戏。“我同意动手术,只是——”
“只是什么?”沛文眼睛一亮,他仿佛看见了希望,浣思和哲凡两个的。
“开刀之时,我希望哲凡在一边。”她说。
这要求并不过分,是吗?哲凡——可能是她信心问题吧!
“我去跟哲凡商量,相信没问题,他说过假期后要回医院工作的。”沛文很高兴,“我会叫护士送同意书来给你签字,然后——我会尽快安排一切。”
“一定要哲凡在场,你答应我的!”浣思加强语气。
“你放心,浣思。”沛文拍拍她,转身而去。“手术之前你需要好好休息。”
“我会尽量合作。”浣思笑了。
沛文离去后,浣思的笑室收敛,脑子里充满刚才而文的话。哲凡还受过一次打击?是不是离婚,真可能这样吗?沛文不肯把哲凡所有的话说出来,神神秘地的反而令浣思无法不苦苦思索了,怎样不可思议的打击才令哲凡这样的男人了无生趣呢?
房门轻响,护士这么快就送同意书来签字吗?门缝里探进一个头来,竟是正伦。
“浣思,你醒了?”正伦愉快地走进采,在浣思面前,他永远快乐、热情。“看我还傻得不敢用力开门吵醒你。”
“早餐都吃过了呢!”浣思微笑,“你早上没课?”
“看你比什么都重要。”正伦在她脸颊上吻一下,她下意识想避,却忍住了。
正伦是她的未婚夫啊!
“我——我的学校里有事吗?”她胡乱地说。
“怎么会有事呢?王小姐做得很好。”正伦在床边坐下来。他的出色是在气质上、在风度上,而不像哲凡在外型、在神志。“你什么时候出院呢?”
“恐怕——还得几天。”她不想说出实情。
“愈快愈好,”正伦得意地说,“浣思,我是来告诉你,我们去伦敦的签证弄好了!”
“这么快,你自己去香港的吗?”浣思颇感意外地说。
“哪需要这么麻烦,”正伦大摇其头。“我托人去的,我那朋友正好管赴英签证。”
“但是——我怕不能去了。”浣思说。
“不能去,为什么?”正伦怪叫起来。他的所有情绪全表现在脸上、在声音里。
“我——”浣思犹豫一下,终于说,“我怕不能这么快出院,出了院要休养,这一两天我要动手术。”
“动手术?什么手术?你不是中暑吗?好好的动什么手术呢?”正伦一连串地说。
“不!我不是中暑,”浣思摇摇头。正伦单纯得像心馨一样,她说什么都相信。“中暑那会那般痛苦,我——有瘤,脑瘤。”
“脑——瘤?”正伦吓呆了,怎么可能是这么严重的病呢?脑瘤——不是危险得会死人吗?“怎么会!怎么会!他们可——能检查错误吗?”
“机器、电脑不会错!”浣思平静地说。她发觉在正伦面前,她的感倩永不波动。“是脑瘤,不过是良性的,开了刀就会好。”
“一定要现在开刀?能不能——迟些?”正伦问。
“为什么要迟些?”浣思不解。
“等我们从伦敦回来再动手术不是很好?”正伦稚气地说。
浣思摇摇头,她愈来愈发觉,正伦除了在音乐上、在小提琴上外,他真是幼稚得像孩子,这样的人——适合做丈夫吗?
“你知道吗?正伦,”浣思细心地解释,“瘤在脑子里压住神经,若不尽快拿出采,会影响视觉神经,我可能会变成瞎子。”
“这么——严重?”正伦睁大了眼睛。
“这是事实,我也没法子。”浣思说,“如果你要去,你可以自己先去一趟。”
“我自己去有什么意思?”正伦兴致消失了。“我们一起——有蜜月的感觉。”
“我们还没结婚。”浣思皱眉。
“迟早都要结的,先度蜜月不一样?”正伦大笑。
“现在害得你去不成,真抱歉。”她说。
“没关系,”他拍拍胸口,“反正签证有效,等你出院,休养好之后我们再去。”
“到那时再说吧!”浣思不置可否。不知为什么,面对正伦,她的未婚夫,她竟——愈觉遥远、陌生了,她根本完全没有跟他同去伦敦的意思。
“哦!哲凡替你动手术吗?”正伦随口问。
“不——”浣思敏感地皱眉。“是沛文,哲凡的好朋友,刚回国的脑科专家。”
“我以为该是哲凡。”正伦耸耸肩。他是很大方、很开朗,思想也新潮的人,前夫也是朋友——比朋友更亲切呢!
“世界上原没有该不该的事。”浣思很感慨。
“但是哲凡——”正伦说了一半停住了,他怔怔地注视她半晌,“浣思,才几天时间,你怎么变了?”
“我变了吗?也许——因为我的病吧!”她说。
“你可是害怕?”他握住了她的手。
浣思身体一震,她几乎愈来愈无法忍受正伦碰她,她显得生硬地抽回被握的手。
“不,我不怕,”她激动地,“我——”
“浣思,浣思,怎么了?”正伦全然不觉,他像哄孩子般地哄着她,“你自己也说过并不危险的。”
浣思吸一口气,她的心乱得一塌糊涂,她竟不能忍受自己的未婚夫?这怎么说得过去呢?
“不——我希望冷静地休息一下,”浣思力持平静,“这个病——太突然。”
“不必担心,有我在。”正伦是真挚的。“我会一直陪你的,放心。”
“开刀不可以陪伴。”浣思也失去了优美口才。
“我在外面等,总之,我一定会在你附近。”正伦不停地鼓励着。他是一个好人,只是——哎!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吧!他的前途会怎样呢?
“谢谢你。”浣思勉强地说。
“谢什么呢?我们是未婚夫妇,原该互相关怀、鼓励,你说对吗?”正伦坦率地说。
“是——”浣思开始坐立不安,她只希望正伦离开,她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才好。“正伦,我想休息,你——”
“我坐在旁边陪你,我一点声音也不出,绝不吵你。”正伦果然退到一边。“中午我才走。”
“可是——有人在一边我睡不着。”浣思困难地说。她在赶正伦走,她怎会这样呢?天!
“那——”正伦孩子气地摸摸头,“我走好了,放了学我再来看你。”
“放学别来,”她冲口而出,“心馨放学要来。”
正伦一震,目不转睛地望着浣思。
“为什么心馨来我就不能来?”他正色问,“我将是心馨姐妹的继父,我现在应该习惯和她相处。”
“我——不是这意思,”浣思急了,怎么弄成这样呢?她撑持着身体坐起来,“正伦,我——”
一阵晕眩,一阵剧烈的痛楚,浣思几乎直不起腰,豆大的汗珠,也争先恐后往外冒,浣思望着正伦,眼中的正伦突然变成了两个——
“浣思,浣思你怎么啦?”正伦急忙扶着她。
“我——痛,”她上气不接下气,“正伦——叫护士,叫医生——沛文,叫——”
大叫一声,浣思倒在枕头上,她抱着痛楚欲裂的头,辗转着、挣扎着像个垂死的动物。
“医生、护士!”正伦慌了手脚,冲出门口怪叫着,“沛文,你们快来,浣思——又发病了!”
走廊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三楼值班护士和住院医生都快步奔来,也有人用电话通知沛文,一刹那间,安静的三O二病房似乎开始作战了一般。
“头——头痛,”浣思抱着头,在床上翻滚。“头痛,沛文——沛文——”
沛文从门外奔进来,他略看一阵,皱着眉头,考虑半晌,很权威地说:
“预备手术室,尽快,”他想一想,又说,“病人已等不及明天了!”
护士和住院医生都奔出去,各自进行工作了。
“麻醉针,”沛文吩咐另一个护士,“我先行注射,减少她手术前的痛楚。”
“是!”另一个护士领命而去。
“浣思,放心,我现在就替你做手术,”沛文柔声说,“我们不能再等了,我怕你的情形起变化。你忍耐一下,麻醉针来了就止痛,安静地睡一觉吧!醒来时一切都没问题了。”
“沛文——”浣思痛得流出眼泪。“哲凡呢——你通知他,你答应过的!”
沛文咬着唇,这时通知哲凡,他会来吗?一转头,他看见正伦。
“麦先生,请立刻开车去接哲凡来,无论用什么手段,总之要他来,一定要来!”沛文正色说,“你告诉他——浣思在生死关头挣扎,只等他来!”
正伦呆呆地,想也不想,转身就奔了出去。
哲凡——会来吗?
哲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