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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晴 第三章
作者:严沁
  浣思坐在属于她私人的精致办公室里,她精神很差,情绪也十分低落,一连两个“回琴”的学生,她都让王小姐替了,她甚至没办法使自己变冷静些、更理智些。

  昨夜突然知道自己脑中有瘤,这比发现哲凡醉酒更使她震惊,脑瘤是种可怕的疾病,对吗?她只是头痛,怎么就是脑瘤呢?然而经过仪器的精密检验,她又怎能不信那结果?脑瘤、开刀,她辗转整夜,依然脱不出那份惊慌和恐惧。一定要开刀吗?没有危险吗?哲凡——一定有把握吗?唉!她怎能患上这种病?

  虽然是惊慌、恐惧,她也不曾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她不想别人替她担心、替她害怕,直觉中,她认为哲凡知道已足够了,哲凡足以为她分担一切,哲凡也是惟一帮助她的人——哲凡为什么说:“如果可能,我一定替你开刀。”哲凡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困难?哲凡一直是台北最好的外科医生啊!有什么不可能呢?

  她又觉得头痛,心理作用吧?愈去感觉就似乎愈是痛得厉害,脑中真有一个瘤吗?她用手摸摸头顶,莫名其妙地更觉不妥了。人真是奇怪,没检查时不是完全没感觉到有病吗?

  有人在敲门,浣思振作一下,她听得出那是正伦。敲门声,他总是敲得很重、很急,和哲凡的斯文、淡漠完全不同——哎!怎么又是哲凡呢?她不能让正伦冒出任何一丝异样来。

  “进来!是你吗?正伦。”她微笑着问。

  “怎么,不舒服?”正伦一进门就问。他的神懂、语气总是那么热烈。“王小姐说你今天不给学生‘回琴’。”

  “没事。”她温文尔雅,“只想偷偷懒——你呢?你怎么会有空,没有课吗?”

  “有一件比上课更重要的事!”正伦搓搓手,坐在沉思对面的象牙色沙发上,“浣思,昨天晚上我告诉朋友说我们订婚了,你觉得我们是否该有个议式?”

  “仪式?”浣思皱皱眉。她根本不想宣布订婚的,是正伦突然说了,也挽回不了,仪式——此时此刻,她哪儿还有心情考虑这些?“不需要吧!”

  “至少也该请请朋友,”正伦和浣思的冷淡完全相反。“我希望一切都正正式式、堂堂皇皇的。”

  “一定要吗?”浣思心中有着太多顾虑。“或者——迟一阵再说。”

  “已经宣布了,怎能再迟?”正伦立刻反对。浣思总是像在逃避什么,他有些担心。“我打算就在这个周末,只请一些最接近的朋友。”

  “但——正伦,我不曾把订婚的事告诉心馨、心宁姐妹。”浣思为难地说。

  “她们不会反对,何况这是你个人的事,对吗?”正伦不同意。“心馨她们对我没有成见,是不是?”

  “我认为——”浣思实在找不出任何借口。“正伦,我们不是说好了不要仪式吗?”

  “请客不是仪式,只是让我心中更踏实、更有把握。”正伦是诚恳的。“浣思,别再犹豫了,我只要求一点把握。”

  浣思深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好吧!既然接受了正伦的感情,订婚、结婚是迟早的事,为什么她总犹豫?她是怕心馨姐妹反对,或是——下意识中另有所虑?

  “好——吧!”她放弃了挣扎,整个人轻松了。“你去办所有的事吧!”

  “谢谢你,浣思。”正伦孩子气地抓住浣思的手,兴奋地重重吻一下。“我会使一切尽善尽美。”

  浣思勉强展露笑容,她不能令正伦有所怀疑,尽善尽美,可能吗?她脑中的瘤,她面临的开刀,心馨无言无声的眼泪,还有——哲凡的醉酒,怎样的尽善尽美?

  “我希望你不要把我想象得太好,我有太多的缺点,我怕你会失望!”她真心地说。她并不太想浇冷水,她只是希望正伦的热烈程度减低些。

  “相信我,浣思,即使你有着比任何人多的缺点,我的爱也能盖过它,也能包容它。”他严肃无比。

  “正伦——”浣思动容了。她是唯美、唯爱主义者,她喜欢、她也渴望这种毫不保留的赤裸裸的感倩,她更欣赏这种直接的表达方式,只是——面对着正伦那似熟悉又似陌生的脸,她心中突然浮上了莫名的伤感和遗憾,为什么不是另外一个男人?该是另外一个男人的,是吗?是吗?

  另外一个男人,那一段失败的婚姻,为什么她至今还不能忘怀?为什么她总觉得不曾真正结束?五年了,是她太傻,或是她不痴?痴——哎!这表示什么?

  “别说了,我能了解你的感觉。”正伦再捧起她的手吻一下。“我必须立刻赶回学校,学生在等我上课,下午我来接你再谈。”

  放开她的双手,一个大转身,正伦如一阵风般地去了。他说了解,他真了解吗?浣思觉得他甚至分辨不出她的喜怒哀乐,他的感情是绝对主观,很自我为中心,很单方面的,他能了解她?

  浣思摇摇头,又用双手揉揉隐隐作痛的头顶,然后站了起来。既然不替学生“回琴”和上课,她把自己困在办公室里做什么?她该离开这儿,随便到什么地方去走走,散散心,让自己暂时把所有的烦恼放下。说走就走,她拎起皮包大步迈出房门。

  她从玻楼窗中看到助手王小姐和另一位高太太都在替学生回琴,她也懒得交代了,反正王小姐知道她不舒服,她们会替她安排一切的——她突然想起来,如果她较长时间不在学校里,王小姐也能代替她的工作,她——并非自己想象中那么的重要,是吗?没有她,许多事情不是同样在进行吗?是她——自视过高吗

  她站在学校门口的马路边上,她不想自己开车,她忽然觉得那是很累人的一件事——似乎,从昨天晚上起所有的事情都变了,是因为脑瘤?或是——她突然看透、着穿?

  以往——她是不执着了些,她想。在哲凡面前,她坚持要有自己的事业,她沉醉在自己的音乐世界中,就连驾车的事——她也要求有属于自己私人的车,拒绝和哲凡共同拥有一部,这——岂不固执得太过孩子气?哲凡为什么从来没有抗议过,从来不曾反对过,哲凡是在忍耐她?难道那次婚姻的失败,她——也得负责?

  想得入神,一部汽车停在她面前也全然不觉,直到车中伸出一张带笑的熟悉脸孔,直到对方扬起一连串亲切的声言,她才惊醒过来。

  “浣思,怎么站在路边发呆呢,不教学生吗?”那是个已发胖的中年妇人,触及了浣思回忆的心弦。“还记得我吗?我可是特别来着你的啊!”

  “你——”浣思的视线停在妇人脸上好久、好久,”莉若,韦莉若,真是你?”

  她是显得激动的,她没想到十多年的“老”朋友会突然出现在面前,昨天才见到曾沛文,今天莉若就来了,想必是沛文告诉她,她就急着前来,这一份友情就够让人激动的了,不是吗?

  “哪有真是、假是,难道我老丑得令你认不出了?”莉若坐在驾驶位上。“上来吧!无论你有什么天大的要事,你得跟我走,我们叙旧重要。”

  浣思欣然一笑,不再犹豫地上了莉若的车。

  “我没有天大的重要事,只是——莉若,你的急脾气和以前一丝未变嘛!”她说。

  “怎么变得了?本性难移啊!”莉若发动了汽车,缓缓向前驶出,一驶出慢车道,速度突然加快,快得令浣思在毫无防备之下,整个人倒在高背上,莉若却是面不改色,汽车直往前冲。

  “莉若,什么时候变成飞车党的?”浣思坐正了,微笑着望着一边的莉若。

  “飞车党?你还没喜见我开快车呢!”莉若不以为然,“在美国十几年,出了城就是高速公路,不快就撞人或被撞,已经早练成飞车党的大挡头了!”

  “大挡头?”浣思不解,怎么用这个奇怪的名词?

  “嘿!你不看晚上八点的电视剧吗?什么——《保镖》,我儿子每晚看,我也看上几段,大挡头就是里面的人物!”莉若说得天真直率,绝不像近四十岁的妇人。

  “化学硕工看《保镖》?”浣思淡淡地。

  “化学博士也得变煮饭婆!”莉若把车停在一家观光酒店外,“女人逃不了的命运。”

  浣思微微皱眉,却是不加辩驳,这种事根本不需要辩,各人的看法而已。

  “中午不必为沛文和孩子准备午餐?”她跟着莉若下车。

  “放自己一天假。”莉若晃着堆着不少肥肉的手臂,”哪能一年管他们做足三百六十五天?”

  “你可以找一个可靠的女佣,把一切家事都交给她,你不是又可以出去工作了?”

  “沛文不肯。”莉若脸上颇有得色,“他说任何女佣的菜都没有我做的合口味,他也不惯女佣服侍!”

  浣思浅浅一笑,在咖啡座坐了下来。

  “看来他是不负当年苦追你的心。”她说。

  “当年——”莉若神色一整,话锋变了,“浣思,你和哲凡到底是怎么回事?刚一听到这消思,我吓了一大跳,简直就不能相信。”

  “也——没什么,”浣思有些变脸,怎么扯到她的事了呢?“我们性情不合。”

  “废话!你们结婚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互相的脾气、个性,那么多年了,还说什么合不合?”莉若直肠直肚,“这分明是托辞!”

  “这——还是不讨论这件事吧!”浣思振作一下,心中已被莉若的话完全捣乱了。“说说你和沛文。”

  “换思,别闪避,我就是为这件事来。”莉若是诚恳的。“你们绝没有理由变成这佯。”

  “天下没有绝对的事,”浣思沉思着说,“我们发觉再生活在一起只有加深互相的痛苦,分开是最好的办法。”

  “痛苦?”莉若定定地审视浣思,“我不明白——可是哲凡有了另外的女人?”

  “没有1!你怎么想到这方面了?”浣思笑起来。在这方面她深具信心,哲凡不会有另外的女人,因为哲凡心目中只有事业。“你该知道哲凡是怎么样的人。”

  “他是事业型的男人,但是——”莉若犹豫一下,“医院里好多漂亮的护工小姐,很难说,对吗?”

  浣思望着莉若,莉若可是暗示什么?她明明话中有话,是吗?她可是指那些漂亮的护工小姐追哲凡?她心中有点乱,有点——说不出的味道,表面上却依旧含笑。

  “现在就不知道,以前却可以肯定设有。”她说。

  “这——”莉若想一想,转了话题,“心宁、心馨可好?她们都好大了吧?”

  “好!心宁念大一了,心馨今年高中毕业。”浣思说。

  莉若搓搓手,她是个藏不往话的人,她终于说:“听沛文说,你——脑部有点毛病,是吗?”

  浣思的心一沉,这是她想逃开的事,偏偏却挥之不去,有的事——总是命中注定的吧!

  “是!脑里有个良性瘤,”她移动一下身体,以掩饰心中不安。“哲凡说开刀事出来就没事了。”

  “但是——你拒绝开刀?”莉若盯着她。

  浣思吸一口气,表面的镇定开始崩溃。

  “是哲凡让你来的,是吗?”她说,语气有些激动,”莉若,请你回去转告他,我自己生命的事该由我自己决定!”

  “换思,”莉吉坚定、温和的手压住了她的手。“你别误会,哲凡没让我来,他比我了解你的脾气。也没有任何人让我来,我只是听沛文说起这件事,忍不住就来了。”

  浣思怔了怔神,不是哲凡让莉若来的?她怀疑着。

  “沛文说起——因为哲凡让他替你动手术。”莉若再说。

  “沛文——替我开刀、动手术?”浣思意外得一震。

  “是!”莉若凝视着他,“就因为这样才引起我怀疑,哲凡是台湾最好的外科医生,又和你——曾经是夫妻,他该亲自为你做手术才对。”

  浣思的心乱得再也不可收拾,许许多多疑问、不安和恐惧全塞满了心胸,她自己的病,再加上哲凡的奇怪态度,还有那订婚的宴会,她忽然觉得再也不是她个人的意志力量所能支持的了。

  “莉若,我不知道怎么说这件事,很复杂。”她喘息着。她想找一个能平衡自己的方法,漂亮的护士小姐和哲凡不肯替她开刀有关吗?“不过——我已经订婚,和一个叫麦正伦的小提琴家。”

  莉若眨眨眼,惊愕得张大了嘴,她不能相信浣思在这个时候又订了婚,她以为——浣思该仍爱哲凡的。

  “我不知道,哎——恭喜你,”莉莉胡乱地说,“我是指你订婚的事,哲——哲凡知道吗?”

  “知道。”浣思点点头,奇异地,突然平静下采。

  “原来——这样,”莉若也从惊愕中恢复过来。“今天我来——原想尽一点力,看来是多余的了。”

  “别这么说,莉若,”浣思抓住她的手,“我仍是十分感谢你的友情和关心,除开别的一切,我们仍是好朋友,是吗?”

  “当然!”莉若也高兴一点。感情的事,原不是第三者所能帮忙的。”不谈那些事,谈我们自己。嘿!浣思,你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身材怎么还这么好,看来年轻得使人羡慕,你到底有什么方法?”

  “没有办法。”浣思优雅地靠在椅背上,她的风度和气质真是与以不同。”我根本不必担心会胖起采,可能我的思虑太多,太乱,整天胡思乱想可能比运动更好。”

  “真是这样?”莉若拍拍颇有脂肪的肚子。“看来我生来就是胖命,我现在简直什么都不想,糊里糊涂过日子。”

  “这才是幸福。”浣思颇有感慨。

  “难道你不幸福?”莉若不解地望住她。“名气、金钱、儿女——和婚姻,你都有了,不是吗?”

  说起“婚姻”,两人都有点不自在,当然,莉若指的是即将来临的第二次婚姻。

  “或者在别人眼里是幸福,然而——我本身来说,我的幸福要求很高,高到——我可能一辈子也得不到。”她感喟地说。

  “你还要求什么呢?生命中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莉若是认真的。

  “我——我也说不出,我总觉得若有所缺,若有所憾。”浣思在老朋友面前说了真话。

  “难道你的所缺所憾,那麦正伦也不能为你填补?”莉若怀疑地说。

  “这——”浣思呆怔一下,她已说得太多。“至少回前还不知道,惟一可肯定的一点,在艺术的领域里,我们能并肩向前,走向完美。”

  莉若微微低下头,轻轻搅动一下咖啡杯,她看来是颇不以为然的。

  “十多年前,当我刚从学校出来的,我心中充满了幻想、希望和梦,我追求理想、追求完美,我曾抛下了爱情而远去美国,我以为我能得到一切。”莉若摇摇头,已然发胖的脑上,却有成熟的动人光辉,那是属于智慧。“美国原是我所向往的天堂,然而,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们、陌生的周遭,没有幻想,没有梦,连希望也渺茫,理想和完美只是童话世界中的幻象,我几乎在那种情况下迷失自我。还算幸运,沛文追着采了,当我再见到他的,我发觉世界上最珍贵的是能握在手中的幸福。浣思,艺术生命的完美只是抽象的,看不见,摸不到,你的若有所缺、若有所憾,可是手中没有把握到实在的幸福和感情?”

  浣思心中大震,她从来没这么想过,是她为追求幻象而放弃实在的幸福吗?是这样吗?若真是这样,那正伦——不,不能这么想,正伦的爱是真诚的、是实在的,是她能握在手中的,莉若说得并不正确。

  “我很感谢你告诉我这些,但——我的情形不同,”她排开了矛盾,肯定地说,“你是哲凡的朋友,可能会不同意我的意见,我知道自己选择正确。”

  “那——就好。”莉若深深吸一口气。

  她是一心想帮忙的,但浣思——外表几乎与十多年前一摸一样,内心的改变却是那么大,大得令莉若感到陌生。难道——浣思和哲凡的分手是她不对?

  莉若不敢问也不能间,毕竟,她只是第三者。

  “哎——”浣思不顾气氛那么僵,“什么时候有空,和沛文一起来我家吃便饭?”

  “只要沛文不当班,随时都行。”莉若也力持自然,“你住天母,是吧?”

  “是,那儿清静些。”浣思说,“心馨上学也方便,有公路局车直到火车站,她念北一女。”

  “北一女,好学校。”莉若有点夸张,“将来考大学一定没问题。”

  “也不一定,她数学不好。”浣思淡淡地笑,“你的两个孩子呢?”

  “都在念台北美国学校,没法子,他们的中文实在跟不上普通中学。”莉若说。

  她们似乎愈说愈起劲,也愈扯愈远,似乎——也只有这种空泛、不着边际的儿女问题可以不令互相难堪,她们之间不能再说深心里的话——然而,她们却是十多年的知心朋友。这是悲哀,是吧?

  补习完数学,心馨从秦恺屋子里退出来。

  心馨显得很沉默、很落寞,没有往日的活泼开朗,她甚至连话都不想讲,心事重重。秦恺一讲完书,她说声谢谢,迅速就离开了,连再见都没留下来。

  “秦康不在家,妈妈浣思也不在,心馨心中压着块石头般,叫她怎能开心得起来?秦康又去和脸上七彩的空中小姐约会?妈妈——可是故意避开她?

  心馨笔直走回家,她听见背后有汽车声,回头望望,车停在秦家门口,秦康吗?她无意再看那一幕吻别的恶心镜头,不等车上的人下来,她已冲进客厅。

  客厅中有柔和的灯光,是那盏浣思最喜欢的丹麦落地灯,谁开的?四姐可没这么好兴致,心馨眼珠一转,看见坐在暗角中的浣思——妈妈?她呆住了,浣思回来了,她怎么没听见车声?

  “妈妈。”她低着头叫一声,迅速地往卧室走。

  妈妈既然想避开她,她没理由留在客厅,她知道,她突然不能忍耐和妈妈谈订婚的事。

  “心馨,”浣思柔柔地叫住了她,“能不能留在客厅一阵,我有话想告诉你。”

  心馨停下脚步,勉强转过身来,她知道自己的不善掩饰,她的神色一定很不自然很不好看。

  “坐下来,好吗?”浣思请求着。她很少用这种语气对心馨说话,她——可是内疚?

  心馨沉默地坐在远远的沙发上,望着鞋尖,抿紧了显得倔强的嘴唇。

  “我收到一封心宁的信,你可要看曹?”浣思说。

  心馨呆一下,心宁的信?姐姐为什么不直接回信给她?心宁一定收到了她的限的专送。

  “给谁的?”心馨接过浣思递采的信,信封上是浣思的名字,不是给她的。

  抽出信封,她看着简短的信,心宁写着:

  妈妈:

  先恭喜你将和正伦叔订婚,你知道,我一直盼望你

  能再得到幸福,这消息是我所爱听的!

  小心馨给我写信,她似乎有点误解、有点不开心,

  妈妈,她是小孩子,你要原谅她,如果可能,何不跟她

  谈谈?我深信她必能谅解的。

  订婚宴会我不参加了,结婚时,无论如何我都会赶

  回来的。再一次祝福你,亲爱的妈妈。

  爱你的心宁

  好半天,心馨无法把头抬起来,她心中充满了悲伤和愤怒,满以为心宁会跟她站在一条阵线,至少也会有和她相同的感受,想不到心宁——她真是愤怒、真是悲伤,心宁难道一点也不记得爸爸了吗?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眼,心馨,”浣思缓慢地说。她的声啻中透出了好多好多的疲乏。“我知道你不高兴、不谅解,可是心馨,我绝对无意伤你心,你一直都不曾反对过。”

  心馨吸吸鼻子,把眼泪含着悲伤、愤怒一起吸进心底。虽然她不喜欢麦正伦,心宁却也说得对,妈妈有权再得到幸福,她没有理由作梗,她已经快十八岁,就快可以自立,她也不可能陪浣思一辈子,浣思要订婚,她喜欢麦正伦,就让他们去吧!

  “我不反对。”她低声说。

  “心馨——”浣思意外得站了起采。

  满以为困难的一关,满以为要费许多唇吕的事,想不到心馨竟不反对了?

  “我不反对,是没有理由反对,”心馨是孩子解气,她负气似地说,“我想——该祝福你!”

  “心馨——”浣思一下子手足无措了。

  心馨这么说可是真心的?祝福?

  心馨再不言语,站起来大步奔出去,她不想回卧室,她怕浣思再追进去,她直奔到和秦家相毗连的后国草地。倚着墙站在那儿,她静静地哭起来。

  她明白那么说、那么做会伤了浣思的心,但她忍不住,麦正伦怎配做她们姐妹的新爸爸?她永远不会这样称呼正伦,爸爸只有一个,永永远远不变的一个,那是哲凡,只有哲凡才是爸爸!

  哭着、哭着,心里的委屈、愤怒、悲伤都随着眼泪消失了,她原是孩子,她原是一时冲动,她绝不想令浣思伤心,妈妈要结婚就结吧!她宁愿自己伤心,真的,她于愿自己伤心。

  抬起头,一个修长挺立的黑影定定站在她面前,她吃了一惊。谁?谁站在这儿看她哭泣?怎么她完全没听见有人走过来的声音?

  沉默中,一只温暖的手递过来一条手帕,手帕上似乎——满是同情与关怀。她喜清了,是秦恺,他不是在房里看书,怎么会站在这儿看她哭?她有些难为情地接过手帕,胡乱抹一把脸,把手帕还给他。

  “为什么流泪,什么事使你不开心?”他轻声问。

  “没事,我只是——发自己脾气。”她不想说。秦恺不是秦康,不是倾吐心事的对象。

  “我在后园想一些事,看见你掩着脸奔出来,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不敢离开,我——无意偷看你流泪。”他认真地说。

  “我又没有怪你。”她再吸吸鼻子。整个人平静多了。

  “我以为——你需要帮助。”他再说。

  “不要,我哭一场就行了。”她揉揉鼻子,“这种事——不亲身经历不可能了解的!”

  秦恺想一想,眼睛中尽是智慧光芒。

  “我知道是你妈妈订婚的事,”他说,“我也了解你的感觉,只是——若不能因你而改变她的决定,你该放弃心中的成见。”

  “不是成见,我根本讨厌那个人!”她终于愤愤地说。

  “刘心馨,你不再是孩子,你不该再做个大家都痛苦和赃堪的事。”他严肃地说。

  “什么话?”心馨叫起来,“你到底是帮谁的,你竟然来教训我?”

  “不是帮哪一边的问题,”秦恺正色说,“我只是在说公平的话。”

  “秦恺,别以为你替我补习数学就可以教训我,”心馨涨红了脸。“我不听,我有自己的想法。”

  秦恺皱皱眉,有些变脸。他是绝对好意,怎么心馨这般无理取闹呢?她原是这样的女孩啊!

  “抱歉,我相信——我不会再说这件事。”他很有礼貌、很有风度,“我原不该多管闲事。”

  再说声“明天见”,秦恺转身走回他的家,就在他推开后门的,门里面伸出一张带笑的漂亮脑孔。

  “咦!原来是你们,”秦康兴致很好地走出来。”两小无情说情话吗?”

  秦恺不出声,却消失在背后。依然倚墙而立的心馨却整个人振奋起来,秦康不同于秦恺,秦康会了解她、会帮她、会替她说话的。

  “胡说八道!”心馨的声言带着浓重鼻音和少许哭意,“只有你才整天情呀情的!”

  “哦!还哭过了呢?”秦康故作大惊小怪状,“是感动于秦恺的真诚,或是他欺负了你?嗯,告诉我,让秦康大哥哥替你出气。

  “谁敢欺负我?我只是——想哭。”她竟被逗笑了。

  “想哭就哭,性格得很哪!”他“啧啧”有声地,“你妈妈要嫁人了吗?”

  “你也听见了?”她投诉似地,“刚才秦恺还帮着他们来教训我,好可恶!”

  “傻丫头!”秦康用手臂围住了她的肩。“这种事有什么好生气、好哭的?来吧!别理他们的事,我陪你玩。”

  “不玩,我功课还没做完!”她真是高兴起来。

  “又是功课,真闷死我,”秦康半开玩笑,“女娃儿要那么好的功课做什么?男朋友才重要啊!”

  “我不要男朋友,我也不结婚!”她突然说。

  “什么话?想做老处女?”他怪叫起采。

  “才不是,”心馨眨眨眼睛,“你认为世界上有没有永恒不变的爱懂?”

  “这——”秦康一怔。他只是想逗心馨高兴,却不想对她说假话,这么单纯、洁白的小女孩,不说真话简直就是罪过。“很难说,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事。”

  “若没有永恒的爱情,人就不该结婚,免得——伤了下一代孩子的心!”她认真地说。

  秦康又呆了一下,他知道她是指浣思的事,心中却有些——莫名其妙的不安,他——在这方面不也是随便、不也是玩世不恭吗?他没有想过永恒的爱情,他甚至没对感情的事认真过。

  “你觉得我的看法对不对?秦康。”她追问着。

  “对!当然对!”他振作一下,笑起采,“谁敢说小星星的话不对,我第一个找他算账!”

  “真话?”她眼中光芒直闪,“你会为我跟别人打架?”

  “哎——当然,”他似乎不能不这么说了,“你妈妈的事就是我的事,康大哥永远支持你!”

  心馨甜甜一笑,心情变得出奇的好,秦康永远不会令她生气,秦康的话永远带给她无穷的希望,即使开玩笑,即使不认真的话,也深深烙印在她心底。

  “这样——我会回去告诉妈妈,我真的不反对她了,”她说,

  “妈妈也是女孩子,我相信每个女孩子的世界都要有人来支持和爱护的。”

  “你说什么?”秦康不能明白。

  “我说——我会祝福妈妈,虽然我还是不喜欢麦正伦。”她微笑,眼中有梦幻般的光彩流转着。“不过,我相信好心有好报!”

  “好像大发慈悲呢!”康康怜爱地拍拍她,“这样吧!我星期六下午不用上班,带你出去玩,一直玩到晚上,就算你的好心有好报吧!”

  “出去玩!”她惊喜了,“好啊——只是功课呢、考大学呢?我不想被别的同学比下去。”

  “担心那么多做什么?可怜的小家伙,”他摇头,“整天困在屋子里读死书也不是办法,出去玩一次也不至于影响到考不上大学,去不去由你,别后悔啊!”

  “等一等——去哪里玩?”她原本就想去了,只是考大学的压力太大。

  “由你选,满意了吗?”他笑。心馨真是漂亮又可爱的小女孩,即使在黑暗中,她的青春光芒仍是耀眼的。

  “但是我不会玩,也不知道哪里好玩。”她老实说。

  “今天是星期四,给你一天时间想,明天晚上告诉我,”他挥一挥手,很果决,“若是还想不出,就由我安排,你不得有异议了。”

  “好!”她高兴地点头。被功课压得死死的,童心又冒了上采。“只是——你的空中小姐呢?”

  “谁在意她们了?我们去玩!”他半真半假,“刘心馨比她们都重要。”

  她再点点头,整个人已完全恢复了好心情。

  “说定了啊!如果有人黄牛呢?”她歪着头。

  “黄牛的人罚做一天奴隶,”他随口说,“上天罚黄牛的人一辈子得不到永恒的爱情!”

  他故意用心馨的话“永恒的爱情”来讨她欢心的,他的确是个灵活的男孩,只是——他忽略了心馨的年龄,也忽略了心馨的感情。

  十八岁的女孩,怎会没有模糊的爱情呢?

  心馨眼珠儿一转,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她问得那么突然、那么令秦康措手不及。

  “那天晚上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就是在计程车里的那个。”她问。

  “那个——”他看着她认真的神情,不能不告诉她。“她像叫韦梦妮!”

  “名字像歌星,又梦又妮的!”她说。在这方面,女孩子都是小心眼儿的。

  “当然,谁的名字有小心馨好?”他不认真地,“晚了,进去吧!免得你妈妈担心又难过。”

  她看一眼屋里的灯光,点点头。

  “记住!进去后要好好的,真诚地对你妈妈说不反对和祝福的话,好不好?”他又说。

  “好!”她愉快地答应了。

  “这才是乖女孩,这才是小星星,”他迅速地在她脸颊上吻一下。“记住!我们星期六的约会。”

  放开心馨,他转身大步回去了,连心馨脸上又羞又窘又喜的神色都没看到。

  他和秦恺都想帮助心馨母女,都想开解心馨,他们兄弟俩却用了不同的方式,无论如何,秦康这种比较容易接受多了,且不论是否种下什么因子,却真正使得心馨高兴和开朗了。

  心馨收拾了丝丝甜蜜、阵阵喜悦,轻盈地回到家里,这神情、这步子、这心境与她出来的相差何止千里?

  客厅中灯光仍然亮着,暗角中却不再有人,浣思已回到她的卧室。

  心馨犹豫一下,想起答应秦康的话,鼓起勇气敲响了浣思房门。

  “谁,心馨吗?等一等!”浣思的声言,有着不平常的波动。“好——进来吧!”

  心馨推开房门,浣思半靠在床上,虽是强装微笑,那泪痕还不曾干透,浣思——哭过了?她真是伤了妈妈的心,她真是——不孝,她真是该死!

  “什么事呢?小心馨。”浣思还是柔声细气、还是那么心平气和,她一点也不怪女儿。

  “刚才是我不对,我来向你道歉。”心馨真诚地说。

  “你是我的女儿,妈妈怎么会怪你呢?”浣思微笑着。在床头灯的照耀下,她脸上的疲乏加深了,尤其在她洗去了化妆之后四十岁毕竟是四十岁,再得天独厚,岁月总会留下浅浅痕迹。

  心馨心头一酸,歉疚、后悔得更厉害。

  “妈妈,我真的不反对你和麦叔叔订婚。”她极快地说,“我真心祝福你,像姐姐一样。”

  “心馨——”浣思的眼圈红了。她知道女儿曾经过了一段内心的争斗,她知道女儿曾忍受了不少痛苦,她知道。哎!她答应了正伦,这选择可是对的?

  “我会像以前一样爱你,听你话。”心馨再说。浣思的眼光中,她也忍耐不住的泣不成声。“我一定不再惹你生气、伤心,只要——只要你快乐和幸福。”

  “心馨!”浣思支撑着坐起来。

  心馨说声“晚安”,一转身奔回卧室,锁上门,她倒在床上无声地大哭起来。

  这眼泪不再是伤心、不再是负气、不再是反对,她只觉得仍是委屈。

  是委屈!她将要叫正伦为“爸爸”了?

  爸爸——哲凡?正伦?怎能不委屈呢?

  星期六,浣思、正伦的订婚要会已预定在希尔顿二楼的西餐厅里,没有仪式,只是请一些他们共同的朋友和一些音乐界的朋友。

  浣思怕引起心馨新的感情波动,所以不曾告诉心馨,想来心馨也不肯出席的,何必说出来令大家为难呢?

  浣思精神并不好,整个早晨都提不起劲儿,懒懒地靠在床上。她早已安排了钢琴学校的事,王小姐会替她工作得妥妥当当,她一点也不担心。晚上有宴会,她该去洗个头,脸部该照照红外线保养一下,她总不能病恹恹地去见那许多客人吧?然而——她连床都不想下。

  中午的时候,她终于勉强起身了。星期六心馨下午没课,会回来吃中饭,她一定要陪心馨一起吃。浣思心中也了解心馨的委屈,心馨对哲凡的感情特别深、特别浓,心馨当然不愿接受正伦了,但——哎!浣思又在怀疑,她该订婚吗?

  客厅里有一个巨型玻璃盒,里面盛满了厚如天鹅绒般的鲜红色名贵东京玫瑰,她知道是正伦送来的,在这方面,正伦是比哲凡体贴和殷勤多了!她轻轻抚摸一下那玻璃盒,女佣四姐从厨房出来。

  “夫人,我以为你没醒,麦先生送花来我也没敢叫你。”四姐说,“中午想吃什么?”

  “随便吧!我没有胃口。”浣思摇摇头,“心馨还没回来吗?”

  “二小姐不回来吃饭,她和隔壁的秦康少爷要出去玩,”四娟说,“她让我转告你。”

  “哦!秦康?”浣思皱皱眉,“是秦康或是秦恺?”

  “大少爷秦康。”四姐肯定地说,“说要玩到晚上才回来。”

  浣思再摇摇头,心馨和秦康,可能吗?

  心馨不回来就别预备午餐了,我不吃。给我杯茶好了,我要去洗头。”

  “晚餐呢?”四姐问。

  “晚餐——我有应酬,你自己吃吧!”浣思不愿直说。

  四姐咕噜着进去。就在这个时候,茶几上的电话铃突然响起来了。

  “正伦吗?”浣思拿起电话随口问。

  一阵短暂沉默,响起的声音令浣思尴尬万分。

  “不是正伦,是我!刘哲凡!”

  “哦——哲凡,”浣思的脸红了,红得莫名其妙。“没想到是你。”

  “我是唐突些,不过——得到消息太迟,我只能打电话来道贺。”哲凡平静地说,听不出任何一丝感情波纹。“浣思,我祝福你们。”

  “谢谢。”浣思心脏一阵不正常的收缩。

  “晚上——我不能来参加,七点半我有个病人动手术,”哲凡继续说,“这是早安排好的,实在抱歉”

  “我——不知道正伦请了你。”浣思力持平静。

  “我们原本是朋友。”哲凡含蓄地说。

  “我想——你不参加或者好些,”她终于说,“我并不习惯那样的场面。”

  “这就最好!我原先怕你怪我。”哲凡说。

  “要怪的事怪不完,也不会今天才来怪。”浣思说得好奇怪。

  “你说得对!”哲凡沉默了。

  “莉若——曾找过我,”浣思转移了话题,“她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沛文替我动手术。”

  “沛文是脑科专家,我认为他比较适合。”哲凡说得理所当然。

  “是吗?”浣思想起莉若说那些漂亮的女护士,但——此时此地,她能嫉妒吗?她——哎!

  “你决定动手术了?”哲凡似平很高兴。

  “不!”浣思说得好肯定,“最近我或将去巴黎旅行,而且我说过,除非是你,我不信任其他任何医生,包括沛文。”

  “别孩子气,浣思。”哲凡似叹了一口气。

  “四十岁的我绝不再孩子气,”她说,”我说的就是我的决定!”

  “浣思——”他又叹息,为什么?

  “哲凡,除了沛文是脑科专家,你可还有任何不肯亲自替我动手术的理由?”她问。

  “没有——为什么这样问?你怀疑什么?”总是平静、理智的哲凡似乎不再平静。

  “我不知道自己怀疑什么,你真没有理由?”她问。

  电话里又有一阵沉默。

  “没有!”他还是这么说,“沛文比我好。”

  “我不管沛文有多好,除非是你,否则我不开刀!”她说得斩钉截铁。

  “但是——久了怕有变化!”他说。

  “那么——我问你,你即使见到我死,也不肯亲自为我动手术了?”浣思咄咄逼人,“你可是——恨我?”

  “恨?这从何说起?我——哎!浣思,或者——过一阵子你会明白的。”

  “明白什么?”她不肯放松。

  “哎——今天不谈这件事,你该轻松、该高兴,我保证你动完手术就会绝对健康了。”他顾左右而言他。

  “哲凡,”浣思沉着声音说,“我已经在怀疑了,你该明白我,我一定要找到答案才甘心的!”

  “我明白,我了解。”哲凡匆匆说,“过两天再谈,今天——只是祝福你们。”

  “哲凡——”

  电话已经挂断了,哲凡——是在逃避什么吗?

  浣思的怀疑到了顶点,她告诉自己,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查出哲凡到底在玩什么花招。

  她慢慢喝完四姐送来的那杯茶,精神好多了,是那杯茶,或是哲凡的电话?她又开车到台北去洗个头,保养一下面部皮肤,回到天母家中已近五点,西装笔挺的正伦已在家中等候着。

  再没有比她更不热心的新娘了吧?订婚当然也是新娘,可是——怎么说呢?她真是心中全无喜意。

  匆匆换了一套她最喜欢的浅象牙色长裙,匆匆打扮一下,随着正伦去了。在车上,她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一次订婚,那一种满足得像得到全世界的喜悦,今生今世怕都不可能再重有了吧?感情的事大概算是世界上最不公平的事了吧?以前得到少而付出多,如今得到多而付出少——这不公平得真是没有道理。

  希尔顿二楼的西餐厅已为他们布置了一个铺满玫瑰花的长餐桌,数算一下,客人竟有六十位。

  “怎么请那么多人呢?”浣思很感意外地问。

  “反正是请客了,人多些岂不热闹?”正伦笑。

  浣思也不便在这个时候再表示反对,就连那些微微的不满也掩盖了,她虽是第二次婚姻,正伦却是第一次,她要对他公平些。

  “浣思,我要送你件礼物。”正伦忽然说。

  “礼物?哎——”她掩着脑,“我忘了为你预备,怎么办?”

  “记下来,后补好了。”正伦全不在意。“看看,你可喜欢这个?”

  是一个钻石胸针,看那密密麻麻的小型方钻,就知道价值不菲,最特别的还不是那不菲的价值,而是那胸针的形状,“它”竟是由一个小提琴和一架小钢琴巧妙组合成的呢!

  “正伦,它真是太美了,”浣思凝视那光芒四射的小饰物,心中歉疚更深。”但是你不该花那么多钱。”

  “钱算什么。”正伦狂放地说,“为你,我可以献出一切,包括生命,包括灵魂!”

  这话若是出自另一个人口中必然显得肉麻了,献出生命和灵魂——但正伦,他那艺术家特有的狂放,却使这句话变得生动而真诚。

  “谢谢你,正伦。”浣思轻轻握一握他的手。她告诉自己,往后的日子里,她一定要补偿正伦,在感情上,她对他是太吝啬了。

  客人陆续来了,六十人的长餐桌就快坐满了。也许人多吧!浣思忽然觉得很闷、很热,头也隐隐作痛起采。她不安极了,是毛病又发了吗?天!宴会还没有开始,她不能就这么倒下去。

  似乎——愈来愈闷、愈来愈不舒服了,脑袋里的隐痛也加剧了,她控制不了的神色流露到脸上来,眼中只有她的正伦立刻发现了。

  怎么样?你脑色很坏,不舒服吗?”正伦扶着她到角落上。

  “我有点头痛,胸口很闷,”她摇摇头,“给我杯冰水好了,我想不会有事的。”

  正伦立刻去拿冰水了,浣思坐在远离客人的角落,那更加剧烈的头部疼痛不是她可以忍受的了,她双手抱着头。忍不往呻吟起来。

  “浣思,浣思——”正伦捧着冰水,大惊失色,“你怎么了?告诉我,你怎么了?”

  “头——我头痛——”浣思连坐也坐不住了,整个人往地上滑,正伦一把抱住她,急得大叫。

  “浣思——”

  他的声音大得盖过了音乐,许多朋友都看见了他们,惊愕的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几个人已围过来帮忙了,他们不知道痛苦得缩成一团的浣思发生了什么事。

  “浣思——浣思——”正伦急得脑色苍白、六神无主。

  “头——我的头——快要裂开了,”浣思细微的声音断续地说,“我的头——”

  “正伦,是不是该送医院?”旁观者清的朋友说,“浣思可能得了急病,她痛苦得似乎抵受不了!”

  “医院?”正伦望着浣思,心都吓碎了。浣思怎么会在这么重要的时候得了急病呢?

  “不——别去——医院,”浣思叫。剧烈疼痛已使她面孔抽搐得变了形,豆大的汗珠在她脸上、身上,她看来——像一个垂死的人了。“别去——”

  “浣思,你到底——行不行?”正伦问得语无伦次。

  浣思眼睛翻一翻,身体一阵猛烈的痉挛,刚才还能清醒的神智已模糊了,她的呻吟也愈来愈低——

  “我的头——头痛得要炸——开,”她哺哺地念着,两行泪水从紧闭的眼缝中渗出来。“我——我——”

  “浣思——”正伦骇极狂叫。浣思——会死吗,会吗?在他们订婚的宴会里?

  “我——哲凡!”她叫一声,整个人休克过去。

  哲凡两个字震醒了正伦,哲凡是医生、是浣思的前夫,他必清楚浣思的病情。正伦再不犹豫地抱起昏迷的浣思,大步冲出去。他知道哲凡没有来,哲凡告诉他今夜有病人动手术,哲凡必然在医院——

  他把汽车开得像飞,也顾不得什么交通规则了,浣思的生命重要,别的他全不理——甚至无暇去细想浣思昏迷前那一声“哲凡”的含义。

  医院已在望,浣思会有救的,浣思会有希望的,是吗?是吗?

  是吗?从宴会到医院,把浣思从正伦手中交到哲凡手中,命运的安排是无法改变的,谁能否认那冥冥中的天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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