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关外 关市
交易的日子到来,堪堪赶上这一期关市的董家商队早已累得人仰马翻,负责领队的董引元出示了互市监发给的过所予互官司查阅,并将商货让互官司察看以议价。
他看见了对面的江家商队嘲笑的面孔,撇过头去不理。
“哈哈,看见了没,董引元竟是个没胆鬼。”江家商队的领队嘲笑地故意放大声浪说给四周的人听。
董、江两家商队不合在这里已经不是稀奇事,邻国商队只要多走几趟也能将两家恩怨弄得一清二楚,所以大家都只是在一旁观看;董引元不是易与的角色。
“是啊!”身旁的喽 立即附和,“上次竟还走私卖禁物……哎,原来董家的商队是做这种勾当成功的啊!”
旁边一阵恶意的大笑,却只见董引元充耳不闻般,径自与互官司说话。
咦?其他商旅一见此景,无不为董引元明显的示弱而百思不得其解。
“哼!董引元不过尔尔!”江家商队顿觉没趣地啐道。
“你的过所。”互官司来到江家商队跟前,一队士兵已经等着检查江家商队带来的货物。
“在这……咦?”江家领队搜了搜身上,大惊失色地发现过所不见了!
“过所?”互官司脸色开始难看起来。
“等、等等,大人,我再找找……我们真的有啊!”大事不妙!
对外贸易攸关朝廷利益,一向由朝廷经营,私人若欲与外人贸易,必须先至互市监申请通行证——过所,而后至设于边关及沿边诸州的关市交易,交易之前必须出示过所,之后由互官司检查货物议定价格,才准放入市场交易,若失了那张过所视同私相交易——
“你们,找找身上、车上!快点!”领队大喝,整个江家商队闹成一团。
一刻钟、二刻钟、三刻钟过去了,董家商队已经交易完毕出市,而江家商队犹卡在互官司那儿动弹不得……
“大人,我们更有申请过所,可至互市监那儿调阅相关的资料啊!”领队白着一张脸道。
董引元经过他们身旁,扬起冷冷的笑意。
“真辛苦了,杨领队。”靠裙带关系的废物。
“你——”落井下石——等等,他瞪着董引元别有深意的冷笑,忽地戟指大叫,“是你对不对,董引元,你偷了我的过所!大人,是他偷了我的过所!”
“杨领队,说这话可有凭证?”董引元不愠不火地淡淡问道,“若是在董某身上并未有贵商队的过所,你该当如何赔罪?”
“过所早不知给你丢哪去了,会留在身上的是呆子!”
“哦?那便是说杨颌队并无凭证?”董引元淡漠地望着他。
“都给你毁去了,会有才是怪事!谁不知你董引元做事谨慎,怎会留下把柄?”他大叫。
董引元将目光移向拧紧眉的互官司,“大人,杨领队诬赖小的一事,不知大人作何处理?若需搜身请使,否则小民便要启程回中原了。”
“大人,不能放他走!绝对是他搞的鬼!”
“够了!”互官司大喝一声,“一无人证、二无物证,你要本官单凭片面之词便指陈董少爷犯案吗?”
“可……”
“住口!”互官司怒眉道二本宫会派人去互市监取资料,这段日子你们便留置此处,不得任意行动!”
杨颌队敢怒不敢言,只能暗自咕哝。
“你……没机会回去了。”走过他身边时,董引元低声地丢下这句话,跳上了马车。“弟兄们,回家了!”
杨领队呆了一下,才如梦初醒地大叫,“大人,他他——”
董引元是什么意思?!
待在董府的书房内,董君廷翻着手中的过所申请单,狡笑着燃起烛火将之引火烧毁。
可怜哪!越度沿边关塞者,徒二年;私相交易者,一尺徒二年半,三匹加一等,十五匹加投流……江家商队这次运了多少东西呢?
他知道江家的商队会在入市之前先与买方谈受价钱,这……私相交易啊!江艾、江荃怕有好长一段日子看不到他们了。
在纸张完全燃成灰烬之时,董君廷起身走出书房往芝心苑而去。
证据?他不需要那种东西。
若交给官府查办,或许对江艾、江荃还便其些,但偏偏他们喜欢做事不留痕迹,好歹是他的大舅子,不表示点尊敬顺他们的意装作没发现狐狸尾巴怎么可以?
当他们对董府造成伤害之时,就该设想今日的下场!
他不会要他们赔偿董府所损失的,而是以牙还牙!
算来他还算客气了,没把他们的东西据为己有;说来好笑,像他们董家商队一般与官府的关系打得后般好,却没利用这层关系贫点小财的笨蛋还真不多,所以若他现下说要江家那批没官的货……互市司给或是不给呢?
他真想试试看。
漫步走回芝心苑,江蓠正在午憩,酣睡的容颜有若孩子般甜美。
但他却不得不打扰她,“蓠蓠,醒来。”他在床沿坐下。
他轻轻摇了摇她,她却只是往热源靠去,嘤咛一声继续酣睡。他笑了笑,加重几分力道,“你醒醒,我有话同你说。”
江蓠半梦半醒之间微睁开眼,眯着光望见丈夫那张熟悉的脸,笑了笑,懒懒地伸出手摸他的脸。
“醒了?”他抓住她调皮的手,将她的头移到自己腿上。“我有重要事同你说。”
“嗯?”她红扑扑的脸煞是可爱,惹得董君廷心痒痒的,很想把事情丢开一边去,在她脸上咬两口。
“嗯,咳!”他清清自己脑袋,勉强把正事抓回脑子里来,“过两天,爹要去白云山上访白云大师,一去便是一整天,而引元又在西边回来途中,我想……就那天,我们离开吧!”
“离开?”江蓠仍迷迷糊糊的,一时没搞清楚。
“对,离开这儿,去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多美好的远景,他与江蓠一同携手游遍山川美景,看尽世间百态。
江蓠猛然清醒了,缓缓坐起身来。“离开?”
“你不会说不吧,蓠蓠?”董君廷像是发觉了她的不对,拥过她身来,望着她的眼,“你会跟我一起走是不是?”
“我……”江蓠有些惶然地回视他,在他眼底看见了渴求;他渴求没有束缚的自由……那不是董府能给的。
想起每次外出他昂扬的神采,就如被放出牢笼的鹰一般雀跃,江蓠心一拧。他还是向往着外头的自由。
“蓠蓠?”
“我……爹呢?”
“爹会把自己安排得好,坏水、引元都会照顾他,你不必担心。”他的蓠蓠总是想着别人,尤其是爹;说真的,他有些嫉妒老爹!但无妨,过两天之后,蓠蓠便是完全属于他一个人!
“小麦呢?”
“蓠蓠,我们无法多带一个人上路。”董君廷正色说,“我知你会舍不得麦,但与其让小麦跟着我们奔波,不如让她在董府,誉永会为她安排个好人家了。”
看来相公是非走不可,她即使阻止也没用吧!
她听誉永说,相公回来未曾超过一个月的,而相公此次停留已超过两个月,以为他曾留下,谁知仍是短暂的梦……
“出嫁从夫,蓠蓠你不能不跟我走。”见她犹疑,董君廷紧张的说。
若非为了她,他并不打算停留这么久;她是一个意外,他曾以为是累赘,但是一个美丽的意外。“嗯……出嫁从夫。”她微笑,“既是出嫁从夫,怎能不从呢?”见相公如子般雀跃,她无法在这时候扫他的兴。
相公究竟还是无法持下,她无法勉强他,也不喜欢见他逐渐失去了生气,宁放他飞翔——
不管他是自私抑或卑鄙,总之是她的天、她的地,即使洞房花烛夜那天,她能等到他为她掀起喜帕。
她想陪他去,春夏秋冬都持在他的身旁,但她没办法放下,这里有太多的事物她都无法放下,不是每个人都能像相公一般有一双强健的翅膀、坚强到不顾一切的心灵,可以自由地在宽阔的天空翱翔。
她和这里的事物彼此需要,或许有一天,她能够无牵无挂地随他而去,但不是现在,她也不能自私地要求他驻足等她。
董君廷没有发觉她心里的转折,或许是太过顺遂的人生,也或许是他向来自我,使他无法发现不是每个人都能如同他一般飞得那般无睾无碍。
该死的她、他、他!都是他们的错!
一队人马呼啸而过,“江家兄弟脱逃,快!贴出告!”
两个躲在暗巷的人影偷偷摸摸地静待追捕的人马驰过,眼里闪动着恶毒的怨恨。
他们曾是人人巴结的富贾,而今却落得有若沟里老鼠的窘况——
他恨董府的人……
那批在西边关市没官的货品挂的是江艾与江荃的名,理所当然当这边的互市监调不到任何当日出关的所当资料时,他们便立刻成为阶下囚,更糟的是私下交易的事被抖了出不——若有所当,他们不过是先互官司一步为货物评估,而今失了所当变成私相交易——足足价值七百匹的货物啊!本是招财物,今成催命符——
这全都要怪江蓠那吃里扒外的贱婊子!
她姓江啊!她身上流的是江家的血,却帮着姓董的那家子对付她的大哥!
“大、大哥……”江荃紧抓着身上惟一蔽体的灰色粗布;以往这种布料连当抹布他都嫌粗糙,而今却得任由它磨去他满身富贵气。
“闭嘴!”江艾红了眼,怒斥一声,监视着对街不远的董府后门。
他在等待时机,他会报复赐给他如今一切的人!
他才是江府的主人啊!如今却成为阶下囚,眼睁睁看着不到他一半岁数的江萸登上主事的位置,然后谁都忘记他了,就像他以前对待那些失败的人一样,忘记、遗忘,好似以前便未曾有他的存在。
不!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他是江艾,江府的主人!他才是江府惟一的主人!
他会让众人谨记这个事实!
江荃有些害怕地看着几乎发狂的大哥;对大哥来说,财富就是他的一切,而今却全都没了!代表他身份的绫罗绸缎、如意香囊全没了,他就如同被剥光皮的兔子般光溜溜,再也无法做什么事,命令其他人为他卖命。
而他偏偏倒霉的是他的兄弟,一半是怕一半是无奈地跟着他逃亡。
但他们能逃多久?
乖乖待在牢房里,或许江萸还会想办法救他们出去,或是缩短刑期,或是收买里头的兵卒让他们好过一些——总之不管如何,绝对比现在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要来得好!
但他没胆跟大哥说……怕大哥会杀了他。
“机会!”江艾忽地低声一笑。
江荃看过去,后门打开了,两道人影慢慢走了出来,那是……
“江蓠!”江荃叫出声,他没见过董君廷,自然不知道他是谁,但江艾知道,他眼里的红丝更盛了。
是她、是他,是他们!
“董君廷……”
听到大哥的低喃,江荃连忙又运足眼力看过去,那个俊逸的男子便是董君廷?等等……他们拿着包袱要去哪?
“想逃……他们要逃了。”江艾激动得身子微微发颤,“别想、别想逃!我不会让你们逃走的!”“大哥,你要做什么?”江荃看着兄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袖中一道银灰色的光芒一闪而逝,他还想看清楚,江艾却已经往外奔去,目标不必说,自然便是他心目中的大仇人董君廷与江蓠!
那一刹那的时间里,江荃看到了,兄长由袖中掏出一把匕首,看来有些旧,但却足够毙命……
不……”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出声示警,是他们害得他落到这种地步,还得与一个疯子为伍,但……
江荃想到了江蓠刚出生时可爱的模样,她第一次叫哥哥时的声音——
他冲了出去,“小心!妹妹!”
“你不走?!”董君廷以为自己听错了。
江蓠微微一笑,仰头面对他不可置信的表情,“我想过了,相公,妾身必须代替相公留下来承欢膝下,爹毕竟年纪大了……记得我打了相公的那一天吗?我里没有办法如同相公一般潇洒随意……”
“你不走。”他知道她说真的,她坚定的眸子告诉他,她不走,董君廷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江蓠举起手刷过他的脸,“我没办法陪你一起飞,相公,但我会在我们的家等你,等你偶尔回来……看我。”
“我很自私……”他忽然说,抓住她的手,“我很卑鄙!”
“你现在还是。”利用他无辜的脸、充满感情的声音想打动她;他抓着她的手在颐边磨蹭,一双黝黑的眸子直直望进她略带湿意的眼,“相公,别这样,快走吧!妾身怕……怕我会抓住你,不让你走。”
“那就跟我一起走!”
董君廷执拗地说,他还没弄清楚他们之间存在的是什么、会不会天长地久、是不是他一直追寻的某样东西?他想要两人一同去追寻,她却在这关头止住了脚步
江蓠摇了摇头,不敢低下头来,怕泪水会夺眶而出。
若是要曾经拥有再失去,她选择从不曾拥有,因为失去的滋味太苦。
过去五年,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寡妇,没有相公,日子照样的过;往后数年,她也可以当自己是寡妇,日子还是可以照样的过不可能的!曾经拥有过,失去时绝不等于从未拥有。
“蓠蓠,”董君廷激动地抓住她双肩,“我自私,我任性卑鄙,所以我一定要你跟我一起离开!”
“相公,不要强求妾身。”江蓠为难地咬住下唇。
“那你为何不要求我留下?”
“若妾身说了,相公会留下吗?”
“我不知道。”他确实不知道,他还不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么。“你便不怕我过几年后带了个女人回来?”
“妾身可以要求相公不要吗?”
“那你跟我一起走。”说来说去,又绕回原点,董君廷抿着唇,不愿相信她竟不跟他一起走。
“相公……”江蓠几乎要叹息了,她没想过相公会这般孩子气,以为他只要三两句话便会兴高采烈地飞离这座牢笼。“相……咦!相公,有没有——啊!”
不用问了,她看到大哥拿着一支匕首冲了过来,而二哥跟在他身后跑了过来,嘴里叫着,“小心!妹妹——”
“相公!”江蓠瞪大眼,看着相公一动也不动,“相公,小心——”
“啊!”
一道银灰色的光芒划过天际成为一道美丽的弧形,俏失在另一端。
“蠢儿子。”董老爷慢慢地由后门处踱出来。
“爹?!”江蓠讶异地叫道。
“君廷堂兄,你就这么确定引元会替你挡去匕首?”董誉永从后门檐上跳了下来,实在不清楚他这堂兄的脑袋瓜在想什么。“别忘了引元喜欢蓠儿,可能巴不得让蓠儿快些成寡妇。”
董引元一脚踩在江艾身上,一把长剑直指着他的咽喉;其实他早昏了过去。
江荃定在半路,不知该逃该进。
“誉永、引元,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何不通知我?”江蓠意外地看着两人。
“通知你还能在这守株待兔吗?”董誉永笑着道。
董引元收剑回鞘,看了江荃一眼,“带他去自首,就说是他胁迫你逃亡,该能减轻罪刑。”
江荃愣了愣,接过董誉永递给他的绳索,心中忽生感慨;竟是由他捆绑大哥交付官差……
“萸弟已经打点好一切,二哥在里面不会受太多罪的。”江蓠开口道,“二哥,刚才……谢谢你。”怔怔地望着江蓠发了一会儿呆,江荃低下头去,默默拖着半昏迷的江艾往衙门去,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现在,谁要解释?”董君廷笑着问,“誉永?”
“事情办完便回来,如此而已。”他耸耸肩。
董引元轻哼一声,“蓠儿不能走。”
“是啊!我不准我的蓠儿乖媳妇跟你这不肖子去吃苦受罪。”董老爷说道,“为防你用硬手段带走蓠儿,我只有叫誉永及引元快回来帮我这把老骨头!”
“爹你——”
“我怎么?”董老爷眯起眼,“蓠儿与你不同,她已经知道自己目标在何方,不若你仍懵懵懂懂,一山飘过一山的流浪,蓠儿何必陪你去吃苦受罪?要滚快点滚!明年记得回来看看爹就好了。”
“是啊,君廷堂兄,明年见。”董誉永笑道,“我和引元会帮你好生照料蓠儿。”
江蓠望着他,他也望着她,两目相望之下,董君廷平静了。
他知道,今天他无法带她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番离开又是为了什么?以往,他为了躲开董府的束缚,所以他四处游历顺便思考未来;而今,他有了江蓠,想带她一起走,但她却是恋水的莲,这片土地就是她的水……
他还是要走的,等他找到答案,他会回来。
“你会等我?”
“嗯,”江蓠微笑点头,“不论相公何时回来,妾身都在这里等你。”
她是他的妻子,可以无怨无悔地为他守着这个家,等待他偶尔的倦归。
于是,董君廷再望了她最后一眼,转身离开,而江蓠隐忍的泪水终于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