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旱少雨的干操气候,让黄土高原景色单调,举目所及净是一片滚滚风沙。
位处晋南的黄沙镇居民不多,向来是商旅往来的休憩小站,最近半个月来,往来镇上的人,大半都是持剑佩刀的江湖人士。
镇北的“春福客栈”生意兴隆,不到正午,就已接近满座。见门口一出现人彤,跑堂小二立刻机灵的迎上前招呼,“哎呀!这不是‘霍山派’的钟大爷和彭大爷?里面请。”
“师兄请。”年纪较小的彭开落坐,嘴上嘀咕着,“今天再多赶点路,希望明天天黑前可以到达。”
年纪长的钟一华先灌了口水,才附和的说:“五天后,是咱们掌门的即位典礼,许多江湖朋友都会前来道贺,我也希望赶快回去帮忙打点。”
尘土飞扬的屋外,叮当叮当……远远传来清脆的铃铛声,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最后停在客栈门前。
这就叫做“人未到、声先到”。
身穿鲜红衣衫的小姑娘缓步跨进客栈,随着轻款挪移的动作,圈戴在腰肢上的铃铛碰撞出阵阵铃响。
小姑娘微笑着露出逗人的小梨窝,眼波一转,巧笑倩兮的开口,“这天地说大也不大,怎么老见着熟面孔呢?莫不是冤家路窄吧?”她自顾自的坐上靠窗的位置,眼光若有似无的飘向钟一华和彭开两人,换上不胜唏嘘的口吻说:“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掌柜大叔,您说是不是?”
“是、是。”掌柜搓着手,讨好的问:“姑娘,给您来碗热腾腾的羊肉泡膜可好?”
挥挥小手,她不在意的说:“你看着办。”收回的目光,一见到现场的人全停了口,光焕愣的瞪着她瞧,立刻不悦的刷下脸,用力一拍桌面警告,“看什么?再看,我全刨了眼下酒。”
煞气毕现的小脸,所有的人都吓得赶快垂下眼。
没想到,外表似玉女般贵的小姑娘,会突然换了张凶狠的罗刹脸。她虽然没佩带刀剑,但是胆敢只身外出,可见也不是什么平凡老百姓。
她满意的验收妄脸的成果,语调一转,凉凉的说:“想骂我就开口,憋在心里不说,可是会内伤的。”她以手撑住下巴,大方的瞪着几步外的彭开。
“你——”彭开果然忍不住的站起身。
小姑娘毫不畏惧,大眼充满期盼的等着他的下一个动作。;
“师弟,坐下。”
“小狗,坐下。”仿佛套好招似的,两人的声音一起响起,噗嗤一声,小姑娘乐不可支的笑弯了眉,又追加了一句,“乖,这么听话,一会儿赏你骨头吃。”
她不仅说话刻薄,还一副“你能拿我怎么样?”的嚣张神 态,分明存心挑衅。
“傅修眉,这两天你老跟着我们后面走,到底想怎样?”彭 开伸手握剑,瞪着她艳如春花的笑容。
这位难缠的小姑娘,向来是别人越生气,她就越开心。
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支着下巴,状似无辜的说:“我是个 末出阁的姑娘家,和你又不相识,你可别随便破坏我的名声。 天下路人人可行,你别往自己脸上贴金。谁要跟着你?我只 是倒霉和你相同方向而已。”
“别跟小娃儿一般见识。”钟一华先安抚下彭开.又得体 的开口,“我师弟前两天放了姑娘正在惩治的恶人,实在是一 场误会。敢问姑娘师承何处?”这位姓傅的姑娘来历不明,再 加上确实是师弟理亏在先,所以他只好放低身段,和气的询问。
“我有名有姓,不叫小娃儿。师承何处不想告诉你,但是肯定跟你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不用攀亲带故的想占我便宜。”
“臭丫头,我师兄好好气的问你活,你这是什么态度?”
“奇怪了,‘霍山派’的弟子很了不起吗?谁规定你好声好气的问话,我就一定得好声好气的回答?”拍拍小手,傅修眉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你……你……你这个……”被她一阵抢白,彭开口拙得说不出话。
撇了撤嘴角,她斜已经气得蹦蹦跳的男人,不冷不热的语出讥讽,“听说想当‘霍山派’的掌门还得懂演戏,明明早就内定好掌门人选,却偏要搭个擂台,做做样子和同一辈分的人比武。这简直就像扮戏给大家瞧嘛!只是不知道有没有敲罗打鼓、吹笛弹琴的助兴呢?”
“住口!”彭开火大的破口大骂,“我们‘霍山派’岂容你这个没家教的小妖女……”
一阵银光快如旋风般的袭来,半截铃铛声转成破空袭来的气流,硬是截断了话尾。
“小心。”钟一华眼尖的甩出茶杯打歪暗器,只见铃铛滴溜溜的在桌上打转。
收回发暗器的手,傅修眉泼辣的撂下狠话,“再敢出言不逊的辱骂我,下回铃铛就会直接打烂你那张大嘴。怎么?不服气啊?”她挑眉斜瞪。
泥人也有三分性,更何况彭开还是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哪禁得起激?当下动气的拔剑大喝,“小妖女,接招。”银剑一递,直指傅修眉肩头。
她诡异一笑,人往后仰灵巧的避过,嘴不忘使坏的撩拨,“想找死还不容易?我在外面等你,不敢来的是小狗。”红影身如轻燕的破窗而出,站在街上大喊,“来呀!看我怎么教训你。”
“师弟——”钟一华来不及阻止,就看见一前一后两条身影,已经快速的往衔尾窟去。
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巧合,傅修眉东拐西弯的闯进集里,滑溜的穿梭在小贩间。
“让让……”红影一卷,眶啷——买骨董的雄子被撞垮了,她顺手抓来青菜当暗器往后扔。
“啊……快散开……”哗啦——布匹掉了一地,暗器也换成了银钗。
“小妖女,有胆别跑!”彭开大声怒吼,偏偏她油滑似蛇、专钻隙缝,不论他怎么追赶,两人总保持五步以上的距离,每次都好像再快一步就可以手到擒来,但一眨眼,距离又马上拉远,让他越追火气越大,发狠非追到不可。
这番惊天动地的东闯西撞,结果当然是弄得市集里人人尖叫逃窜。
修眉得意的回头,看着彭开铁青的脸色,她加把劲的掐高嗓音,故作惊慌的喊,“救命呵——非礼呵——光天化日下有人当街强抢民女……天理何在——救命……”
她越是大喊,追在身后的人越是恨得厉害,他牙关死咬,握剑的手紧得青筋浮现。
见人群四处逃窜,修眉的眼底届全是关不住的盈盈笑意。真有趣!
街角卖面食的小贩,看着骚动直扑而来,他挑起摊子想过街躲避,但才走到街心,红影便直冲而来,看来铁定门避不及了,只好扔下摊子逃命去。
修眉边跑边回头看,没注意到出现在路中央的“障碍物”,仍然一心往前冲,猛然斜扑出一道蓝影挡在前,以身体当肉垫阻住了她的冲势。
“啊!好痛……”眼前一花,鼻端正面撞击的刺疼感瞬间传向四肢百骸,痛得她闭眼缩肩,搞不清东南西北。
“哼哼……真是祸从天上来,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男性嗓音从修眉的头顶传来,声音清朗悦耳,她还没来得及睁眼细看,就感觉到一道暖暖的热气贴近,耳边响起压低的带笑音浪,“我忘了喊痛,等等……”
用力吸气声,之后——
突然,放大多倍的“雄壮”音量一口气冲进修眉的耳膜,“好痛!我被你懂得好痛。”
近距离的大嗓音,震得修眉耳根发麻,惊跳地缩着脖子,左手捂着口鼻,右手轻揉耳朵,模样惨兮兮的埋怨,“搞什么鬼嘛!”视线望去是男人光洁的下巴,再往上是勾成线弧的薄后,和一双闪闪灼灼滞着贼笑的眼。
骆千纶开心的咧嘴微笑,垂低视线,清楚的打量撞入他怀中的小人儿。上仰的小脸正邹成一团,圆滚滚的大眼染着盈盈水气,而眼底却写满淘气狡诈的神采。
好个古怪的小姑娘,看起来非常有精神。
会进“黄沙镇”,是为了和打探消息的属下取得联系,本来他是好好的窝在树下避阳,结果她一路声势惊人的闯来,不仅打搅了他的清静,还把市集搞得鸡飞狗跳。
他失笑的反驳,“真是恶人先告状!捣鬼的人是你,我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这里。”
纤掌抵住男人宽厚的胸膛,从他紧绷的气势中,修眉可以肯定他是江湖中人。
男人的年纪不大,五官俊美斯文,配上谦和的神态,寻常的蓝色长衫,衬出他一身优雅的书巷气。直觉告诉她,这是个内在与表相完全不同的矛盾男人。
不自儿的赞紧眉心,她没好气的抱怨道:“好端端的,你干嘛挡路?害我撞痛了鼻子。”轻揉鼻尖的动作看来稚气,可是出口的话又显露出她刁钻的本性。
他侧开身,好让她看见放在路中央的小摊。“我要是不拦你,等你撞翻了摊子,滚烫的汤汁包管烫得你哇哇叫。好心没好报,被撞痛的人是我好不好?”他夸大揉胸的动作。
她伸出食指,用力的点点男人的前胸,“你羞不羞?一个大男人好意思这么大声的喊痛,也不怕人笑?”
男人夸张的耸高眉梢,出口的声音却懒洋洋的充满逗弄意味,“奇怪了,你可以喊痛,我为什么不可以?我也是血肉之躯。”
“少来,你明明是练家子,干嘛做书生打扮,冒充读书人,作戏呀!”
这回骆千纶没反驳识是双手抱胸,好整以暇的看着她。在她身后的街尾,一位气急败坏的男人提剑急奔而来。
突然的态度转变,让修眉警觉的退后一步。“你干嘛露出这种阴阳怪气的表情?贼眉贼眼,不怀好意!”
“小妖女,纳命来——”彭开震天的怒吼,夹着劲风掩来。
修眉机警的半旋身,人灵巧的绕到骆千纶身后,算计的双手推抵背心,把他当挡箭牌往前送,“坏人来了!”
陌生的脸孔让彭开止住攻势,“臭丫头,给我滚出来,看我怎么教训你!”刚才被几个老百姓缠上,硬要他赔偿损失,好不容易脱开身,却失去傅修眉的踪影,正一肚子气无处发泄,没想到现在又追上,这回说什么都不饶过她。
骆千纶好脾气的劝说:“朋友,有事可以坐下来好好说,在街上动刀剑,容易伤及无辜。”
“不关你的事。”彭开气愤的不想多说。
修眉把头伸出大半,坏坏地笑着欣赏彭开快气炸的模样。
这丫头也皮得太过分了吧?这种时候,她竟然还躲在他身后,不停的吐舌做鬼脸。
骆千纶认同的点头,“没错,确实不关我的事。”他以手肘轻轻往后顶,猜测的问:“你喜欢看人气得火冒三丈,偏又拿你没辙的气恼模样?”
她的顽皮眼神已经印证了他的猜测,骆千纶暗自摇头,很快的表明立场,“我无意膛浑水,自己闯的祸自己收。”他快如闪电的反手扣住她的手腕,硬把她从身后拖出来。
被扣住脉动弹不得,修眉干脆不反抗,努力装出善良表情。“是他无缘无故拿剑追杀我,我不跑,难道等着被杀?”
“颠倒黑白,分明是你先出有挑衅的。”彭开阴着脸反驳。
懒得理会彭开的鬼叫,她在意的是被铁钳般锁扣住的手腕。踮起脚尖,语气蛮横的对骆千纶下令,“我是弱女子,你不能见死不救。”
“我为什么不能见死不救?”骆千纶好笑的反问,淡淡的指出事实,“从你一路闪躲的身手来看,你可不是什么‘弱女子’。”
小诡计被揭穿,修眉有些懊恼的埋怨,“我最讨厌像你这种白面书生样的人,看起来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
“别想转移注意力。”他毫不动气,态度平和的再逼问,“你弄毁寻常百姓赖以维生的家计,怎么善后?”
修眉几次暗使巧劲,却依旧挣不开,看来,他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瘟生。
她换上嘻笑表情,“年纪轻轻就这么爱说教,真像无病呻吟的臭酸儒,你这篇大道理我可听不懂。”脑袋瓜左右轻晃,以唱歌般的语调连声喊,“听不懂呀!听不懂……”
四根修长的手指平举,抵上她的鼻尖,沉稳的音调显示他的认真,“四个字,将心比心。”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人心隔肚皮,我又没有神通,怎能猜到他们心想想什么?既然你会读心术,那你猜猜我现在想什么?”
“猜到了,就乖乖收拾你问下的乱子?”
皱皱异尖,修眉不置可否,并不正面作答。
“你正在打算该怎么开溜。”他加重虎口力道,谨防被她挣开。
聪明,不溜的人是傻瓜!她才没耐心收拾残局,修眉暗暗给他喝采,一方面却又故意粗鲁的拉扯被扣住的小手,“好痛,你抓伤我了。”她娇呼跺脚,声音便咽的控诉,“你看,我的手腕都红肿瘀血了!”
确实,原本雪白的皓腕,现在清晰的围困者恐怖的红肿手印。
怎么可能?他很谨慎的控制手劲……
好机会!
趁他分心的一瞬间,修眉立即蓄势出手,左手如风的并指点上前胸,在他问避时半转手腕脱出掌握,人快步往后退步。
动手的同时,她眼尖的看见另外一道快速接近的灰色身影,知道是钟一华寻来了;她盘算着,光是眼前的两人她就无法讨好,非得快溜,否则麻烦就大了。
借着旋身的动作,右手顺势卸下腰间的铃铛扣在掌心,大声的娇斥,“看我的夺命追魂铃!”右手扬起,银光四射。
为了避免误伤百姓,骆千纶快速地跃起,双手在空中交替探手伸抓肥每一道银光全收纳人怀。
趁此空档,修眉早已跃上高墙,轻松的拍着手,语调轻快的说:“喂——臭酸儒,你身手不错,接暗器的手法要比江湖卖艺,吐火耍剑好看多了。”得意的调侃还飘荡在空中,人已跳下高墙,从另外一边的巷道离开。
远远的又传来骄蛮的嗓音,“各位街坊邻居的损失,就找穿灰衣服的坏蛋赔……”
***
骏马拉着四轮马车,以不疾不徐的速度往前飞驰。
这辆马车外观朴实,可是车厢内部却设计精巧,布置得华丽而舒适。
层层的各色轻纱围,巧妙的隔阻住外界窥探的视线以及漫天黄土,然而,车内却仍然能保持舒爽的通风度。
斜躺在软垫上,骆千纶单手握着翠玉杯缀饮山西道地的汾酒,悠然的闭眼休憩。
狂猛的马蹄由后追来,尖锐的口哨声后,矫健的身影起落,如箭般的射人马车,围幔扬起,带人一股劲风。
骆千纶恍若未闻的维持原来的姿势,连眼皮也没抬。
马车如常的往前进行,不曾停顿,然而,车厢里却多了一位矮胖的汉子盘膝而坐,他抓起羊皮袋咕噜咕噜的仰头猛灌水。
畅快的喝了水,喘口气,陆大智开始回报,“禀公子,经过确认,上官总管的目的地果然如您所料。”
“唉……”骆千纶张开眼,叹了口郁结不顺的大气。
“没想到向来稳重的上官总管会闯出这么大的祸,门主肯定不轻饶。”陆大智偷瞄骆千纶没表情的俊脸,再加把劲劝说:“好歹他伴您习艺多年,总不能放任他犯下大错,万一被门主逐出门,那……”
“知道了。”骆千纶举手止住属下的叨念,臭着脸讨债般的伸长手,“拿来吧!”
陆大智一听,喜上眉梢,仿佛变戏法似的捧出一个雕工细致的沉香木盒。
打开木盒,乌沉木的香气充满空间。骆千纶翻着里面招叠整齐的衣物,长衫及披风以特殊的衣料裁制,质地柔滑轻软。在光线下闪动着银灰光芒,衣角还以银白丝线绣出草体“蝎”字。
伸手抚摸过圈放在最上面的长鞭,骆千纶剑眉扭皱打结,“看来,我又得抛头露面的饄一次浑水了。”
“公子您也休息得够久,都两年多了。”
不说还好,这番话马上勾出骆千纶满腹的懊恼,他放声埋怨,“为什么我连偷个懒都没办法?我就不能跷着二郎腿当我的大少爷吗?人生也不过就这么短短数十年,干嘛那么辛苦?不好好享受岂不是白来人世。”
“是是是。”陆大智唯唯诺诺的点头敷衍,虽然心里极端不赞成,却还是聪明的不出口反驳。
努力数平激动情绪,好一会儿,骆千纶才懒洋洋的下令,“去查查刚刚那位红衣姑娘的来历。”
“是。”应喝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笑意,陆大智忍不住好奇的探问,“公子您今天的兴致不错?”
“怎么说?”
“我跟随公子多年,从来不曾见过公子主动打探哪位姑娘……我远远的瞧见,那位小姑娘的长相还高标致,不过,她的性格就顽皮了些……当然,情人眼里出西施……”
“你又想到哪里去?”骆千纶翻翻白眼,无奈的看着大他五岁的属下,淡淡的公布答案,“我让你查探,是因为她的轻功身法我觉得相当眼熟,却偏又想不出属于哪个门派。”
“哦!”陆总管拉长了尾音,声音充满失望。原以为公子对女人有兴趣,就表示他有成家立业定下来的打算,结果害他白高兴一场。
不想再多谈此事,骆千纶朝陆大智扬扬酒杯,明知他是滴酒不沾的。
諁饮一口晶莹明澈的酒液,很快的,唇齿间布满了清香醇厚的气味,他低吟赞赏,“天下名酒果然不凡。”
手无意识的轻旋酒杯,视线透过杯缘望去,远远的,地平线只剩半圆夕阳,和一望无际染红的起伏坡地……心,莫名的动念,他想起艳阳下翩飞的红色身影,瞧她站在高墙朝下看的笑颜,显得得意又畅快,想来她对自己的机智反应非常满意。
“真是只又精又灵的小狐狸。”骆千纶忍不住摇头笑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