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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心美人 第九章
作者:夏夜
  宁和美好的岁月总是昙花一现,令人嗟叹,却又无可奈何。

  在一片花落的叹息中,司秋之神踩着最后的缤纷,无声降临。

  “王爷,小的奉我家主子朝陵贝勒之命,特来请王爷过府一谈。”一个和硕礼王府的仆役在萧飒的秋风中传来邀约。

  挥退那个仆役后,聿亘沉默片刻,忽尔笑了。奇魅飘忽的绝美笑意中冷着肃杀。

  “终于到了吗?这一天……”他喃喃低语,倏然转身跨出房门。

  他迫不及待地想赶到和硕礼王府去,但那个默坐在凉亨中的纤丽身影,却还是令他不由自主地立下脚步,向她靠近。

  兀自凝思的楚畹全然没有发现有人靠近;等到察觉之时,她已被拥入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是你啊,聿亘。”她放任自己舒适地压罪在他健壮的怀抱中,神情却有些凝重。“我刚才试卷卜,一翻就翻到了‘孔雀东南飞’,兆头不是很好。”她忧虑地盯着石桌上的书本看。

  “卷卜”是一种卜卦的方式,以书卷中的内容判定吉凶。

  “胡说。那种无稽之谈你也信!”

  “可是……”

  “别胡思乱想了。”聿亘缓缓地放开她,站直身子。“你乖乖留在府中,我有事要外出一趟。”

  “你要去哪里?”她习惯关心他的去向。

  “礼亲王府。”

  “喔。”她起身替他整理一下衣裳,发现他的衣着单薄,不禁轻蹙娥眉。“今儿个风大,你只穿这样出去会冷着的,我帮你拿件披风。”

  “不用了……”他一语未毕,楚畹早已跑出凉亭,往卧房而去。

  她可爱的执着令聿亘轻叹了一声——一个甜蜜的叹息。

  有人关心的感觉真好,他贵为皇族,由于额娘出生高贵,所以他从小就备受恩宠,七岁即受封为王爷。在别人眼中,他是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然而实际生活中的悲哀,却只有他自己清楚——

  阿玛宠他,是因为他有一个血统尊贵的好额娘;额娘疼他,是因为他能带给她荣耀;兄弟们护他,是因为他非常得宠——从来就没有人真正关心过他,就算有,他们的关心也不过是因他的权势地位。

  只有楚畹是真的对他好,不论他待她如何,她总一贯地回报以无尽的温柔,执着地爱他,让他真的很想就这样和她共度一生……

  “来,你披了披风再出去吧。”

  正兀自想着,楚畹已拿了一件紫金色的披风出来。他任由她垫着脚尖费力地替他围上披风。

  在她为他结好披风的彩缎之后,他突然握住她纤细的小手。

  “怎么了?”她微笑地问。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楚畹蓦然红了双眼,泪水感动得忍不住要掉下来。

  “怎么突然……”她笑着拭泪,心情纷乱得语不成句。

  他再度将她拥入怀中,心与心紧紧相贴。“你不对我说些什么吗?”

  她伸手环住他的颈颈,垫脚在他脸颊落下一吻。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她说。

  两个互相爱恋的人紧紧相拥,四周的风淡了,连带着秋意的松涛也柔和下来。

  许久之后,聿亘意识到时候不早,才眷恋不舍地放开她。

  “我要走了,你也快回房去,这松林里风凉。”他叮嘱了一番之后,转身离去。

  一路上,他为自己感到好笑——居然连这么一点短暂的分离,他也会依依不舍,真是……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聿亘离开之后,她在原地呆立了一会儿,转身拿起桌上的书本,打算到聿亘的书房换本书来看。

  一走到聿亘书房所在的院落,她就看见聿颖贝勒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书房门前来回兜转。

  “贝勒爷,你在这里做什么?”她好奇地上前打声招呼。

  “楚姑娘是你,我有事找七哥。”看到楚畹出现,聿颖显然非常高兴,但仍然不改焦急的神色。

  “王爷?他出去了呀。”

  “我知道,我来的时候碰巧遇到他要出门。他说他现在有事,叫我有话等他回来再说。真是急死人了……”话未说完,他又开始焦急地踱步。

  “什么事这么急呢?”

  “二哥遇上麻烦了,现在只有七哥才救得了他!”

  “很严重吗?”她并不认识什么二哥,但只要是聿亘的亲人,她一样关心。

  “目前死不了人,但以后就不一定了,所以必须拜托七哥赶快救他!”

  “但你这样干着急也无济于事,不如先坐下来吧,我陪你等。”她好心地说。

  聿颖想了一下,认为她说的也是,只得随着她到一旁的小亭子坐下,稍安勿躁。

  “是令兄弟请你来向王爷求救的吗?”

  “不是,是我自己要来的,其实我并非只为了救我二哥,现在这件事事关重大,如果不尽快处理,势必会株连朝中众多大臣。”

  “喔。十一贝勒真是宅心仁厚。”

  “不,我……不敢当……”听到美人的赞美,聿颖贝勒不禁局促地红了脸。

  楚畹看他不好意思的样子,忍不住微微一笑,虽然聿颖贝勒和聿亘是兄弟,个性可真是南辕北辙;她就从没见过聿亘脸红的样子……

  “对了,楚姑娘,你为什么现在还留在府中呢?你什么时候才能够离开?”

  “我不打算走了。”

  “为什么?”他讶异地问道。

  他记得楚姑娘在这府中过得并不好,因何她却不愿离开呢?

  “我自愿留下来。”她淡淡的微笑中有隐藏不住的甜蜜,让聿颖看得几乎傻眼。

  “可是七哥对你……”

  “他对我很好,”她很快地接下他的话。“所以我不回江南,愿意留在这里陪他一辈子。”

  “七哥对你很好!?”这怎么可能呢?

  “是呀,有什么不对吗?”她觉得聿颖的表情好像不是很相信的样子。“他真的对我很好,甚至他还说愿意娶我呢……”

  聿颖贝勒脸上难以置信的神情愈甚。

  不可能的,七哥绝对不可能肯娶楚姑娘!七哥明明是那样地鄙视楚姑娘,甚至不允许身为贝勒的他娶她,怎么自己说出这种话?七哥要娶楚姑娘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但七哥为什么会对楚姑娘做出这样的承诺?他实在是百思不解……

  莫非,七哥是不愿让他因为娶楚姑娘而辱没皇族身份,所以故意这样骗她,好让楚姑娘一辈子死心蹋地的留在靖王府?这个想法令聿颖心中猛然一惊。

  或许他不应该对他所崇拜的七哥做出这样的揣测,但……这确实是七哥会做的事。如果真的如此,那楚姑娘未免太可怜了;她可能暂时受骗,但谎言不可能支撑一辈子……

  “贝勒爷,你怎么了?”她总觉得他的神色有点不对劲。“身体不舒服吗?”

  “啊,我没事。”他随手拭掉额头上的冷汗。“你真的相信我七哥的话吗?你知道的,他那个人有时候……”

  “为什么不相信呢?”她依然一贯甜密地微笑着。“我知道他以前对我不好,所以贝勒爷难免会怀疑他的话,可是他现在真的对我很好,我相信他绝对不会骗我。”

  “可是,以你的身份,七哥不可能……”

  “以我的身份,当不上王爷的福晋对不对?”楚畹看出聿颖欲言又止的避讳,坦然替他说出他想说的话。“所以王爷说了,如果三年后他仍是没有娶妻,他才会考虑娶我。”

  “但……就算是这样,还是不太可能啊……”三年后?七哥在打什么主意?

  “我明白我配不上他,就算到时候王爷无法娶我,我也不会怎样,所以贝勒爷不用替我担心。我不是真的想嫁给王爷,只要他有这份心,我就非常高兴了。”她以为聿颖是在担心王爷最终可能无法纡尊降贵地娶她,所以才会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怕只怕……七哥不是真的有心啊……聿颖心中不禁担忧,但看她那个深信不疑的样子,他又能说些什么?而且,他目前也不知道七哥是何居心……

  看来他还是找个时间向七哥问清楚再决定怎么做吧!现在眼前最重要的,还是聿煨二哥的事。

  “我也替你高兴。”他只能客套地虚应一声,不再多说。

  “谢谢。”她回以一笑,心中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看他现在这个反应,加上前几次的相处,她真的可以确定聿颖贝勒并非如聿亘的所说般地喜欢她。不知为什么,这个认知令她觉得异常轻松。

  结束了这个话题,他们陷入冗长的沉默,两人心中各有所思,谁也没有开口。

  过了许久,楚畹站起身来。“你等了这么久,想必也有点累了,我去替你拿些茶点过来。”

  “喔,好啊,谢谢。”

  “不客气。”她略一福身,离亭而去。

  望着她优雅纤丽袅娴背影,聿颖眼中渐渐流露出一向深藏的深浓情愫——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哈、哈……”夜里,聿亘带着一阵爽朗的笑声回到房中。

  楚畹连忙起迎接他。“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拔去了眼中钉、肉中刺,你想我可以不高兴吗?”聿亘说道,俊美的脸庞笼罩着一股冷残的笑意。

  看到他的表情,楚畹心中蓦然一悸——她想起聿亘从前也都是这样对她笑的……

  突然觉得有点不舒服,她很快地转移话题——

  “今天十一贝勒等了你一整个下午,傍晚时分仍不见你回来,他才离去。他说有事要拜托你。”

  “我知道。”他敛了笑意,淡淡地说道。“我很清楚他想拜托我什么事,我是故意不理他,所以才这么晚回来。”

  现在聿煨遇上了麻烦,他不用想也知道十一弟那个天生烂好人在打什么悲天悯人的鬼主意,但他是不可能答应伸出援手的——对于他一手推落地狱的人,绝无再救起来的必要!

  当然,这其中的缘由他不需要让死脑筋的十一弟知道,所以他干脆就避而不见,省得麻烦。

  为什么?这三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她终究忍了下来,没问出口。

  她很清楚自己的角色地位,有些事情她可以追根究底,而有些事却不是她可以知道的。不论聿亘有多宠她,只要是她认为自己不该涉手的事,她就不会过问。

  “我相信你有你这么做的道理。”她一向如此相信他的所作所为。

  聿亘微微一笑,转身坐上楠木大椅,顺手将她带入怀中。“还是你最了解我。”他含笑的薄唇轻轻地在她如玉般的脸颊上磨蹭。

  他的逗弄让她时而触痒不禁地轻笑出声;两人之间的气氛是情人似的亲匿甜密。

  片刻后,聿亘停止了逗弄,静静地将楚晌柔美的身子搂在怀里,闭目冥思。

  和他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就快不存在了。他很清楚,聿煨这次获罪非轻,即使以王爷之尊,也是斩罪难逃;不久之后,他就没有同母的兄弟了。

  这令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生命中失去了一些什么东西……啊,就好像丢掉了影子一样,虽然微不足道,却总让他觉得有点不对劲、有点怅然……

  然而,就算失去了同为一体的影子,他会感到孤单吗?他知道他不会,因为他拥有楚畹,那是他一生情感的寄托,只要有她在,他永远也不会空虚落寞。

  初见她时,他只惊艳于她绝世的美貌,作梦也没想到他会有如此在意她的一天;但等到他发现自己开始在意她,他的心早已满是她的倩影,舍不下她离他而去,春恨秋悲只愿和她一同度过……

  “你会怪我以前那样对你吗?”他突然开口问道。

  “不会。”楚畹温顺地贴伏在他宽厚的胸膛,回答得毫不迟疑。

  “为什么?”他按着她纤细的肩膀,将她稍稍移开,疑惑的眼神直视她温柔的眼光。

  “以前你将我当成是自动送上门来的交易品,而我的确也是,所以你那样对我,无可厚非。”她极理性地说。

  “你……”她豁达的思想令聿亘不知该感动,抑或惊讶。她真的太聪明了,跟以前他所遇到的那些自以为是、又爱无理取闹的女人截然不同。“你很聪明。”他坦然地说出他的想法。

  对于他的赞美,她只是淡淡一笑,不多说什么。

  她真的聪明吗?不,她只是认命罢了。自从抄家以来的乖舛命运,让她不得不学会默默认命,而不去怨天尤人。何况,他如今真的对她很好,关于以前种种,她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聿亘缓缓地重新将她环入怀中。虽然她不计较,但他仍有一种为从前向她道歉的冲动;不过,他是从不说抱歉的……就让一切尽在不言吧!

  “我很感谢你。”

  “什么?”他低下头看她,不明白她何故突然说谢。

  “我们楚家被查抄那一天,谢谢你救了我。”她现在才想起来,一直不曾向他道谢。“我真的非常感谢你,那天倘若不是你及时出现,或许我早就没命了。”

  他回想起认识楚畹的经过。“是吗?既然你那么感激我,为什么后来你竟忘了我?”一想到这件事,他俊逸的眉宇不禁又皱了起来。

  “我忘了你?”

  “你在王府中见到我的时候,并不认得我。”他恶狠狠地提醒她。即使是现在重提这件旧事,他心中还是非常不悦。

  她想了半晌,终于想起他所说的这件事。“喔,你说那个啊!”她浅浅微笑,“我不是忘了你,只是在我家见到你的那次,我并未看清你的相貌;再次相见时认不得也是理所当然的啊!”

  “就是这个原因?”他不由得愣了一下。

  楚畹笑着点点头。

  天啊,连他自己都感到好笑——他当初竟然还因为她不认得他而生气,以为她忽视他!

  不过,这是不是表示他从很早就非常在意她呢?这个念头忽地闪过,他不禁又愣住了。也许是吧,只是当初他偏狭的心不曾注意到罢了……

  原来对于这个聪明的小女人,他早已倾心……

  “对了,你当初为什么愿意救我呢?那时我对你而言只是个素昧平生的人,况且还是钦犯之女,你因何救我?”

  “这个嘛……”他迷人的俊脸笑了开来,使劲将她搂得更紧。“可能我知道你会成为我的妻子吧!你不觉得我们很有缘吗?

  是啊,希望这份缘能持续到永远……她在心中诚心祈祷。

  朝廷中多位大臣联名上书参劾二王爷聿煨,经刑部首证,果然交通外官、营私舞弊、盗侵国帑、剥削民膏等多项罪名属实,龙颜大怒,将二王爷聿煨削爵下狱,所牵连之大员如大学士福勋、中堂大人纳兰则英等人,重则问斩、轻则流放,以清吏治、以仿效尤。

  后来又有人密报,二王爷曾和前朝谋逆的“叛王”——恭亲王同恶相济;经过搜查,由王府中起出数封密函,罪证确凿,二王爷罪该问斩。

  聿颖贝勒一听到这个消息,震惊非常,立刻到刑部详细询问。了解大略内情后,他气极败坏地往靖亲王府急奔。

  “七哥!你为什么这样做?”他怒气冲冲地闯入书房,对正在看书的聿亘劈头质问。

  聿亘见状,气定神闲地把手中的“法言”放下,悠然回问:“我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遣人密报皇上,将二哥和故恭王爷来往甚切的事说出来?你明知道这样做会害死二哥的!为什么?”

  “啊,你说这件事。”他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无辜样,“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我就是不懂你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实话实说’!”聿颖一张俊脸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悲愤。“前几日二哥遭到弹劾,我来求你帮忙,你不理会就算了,居然还趁机加害二哥!落井下石,亲兄弟是这么做的吗?”

  聿颖指责让聿亘微微不悦。“我没有落井下石。”他面无表情地说。

  “你明明就有!”

  “那不是落井下石,我只是让他‘祸不单行’罢了。”他悠然望向渺茫的远方,淡淡冷笑。

  “‘祸不单行’?……难道……”聿颖倏地白了脸色。“众位大臣联名上书的事,也是七哥所策动?”

  “没错。”

  他不敢置信地倒退数步。“为什么?大家是亲兄弟不是吗?七哥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声音有一丝隐藏不住的颤抖。

  七哥向来以冷残绝情闻名京城,他不是第一次见识到七哥的手段,但却是首次目睹七哥残害自家人;他真的不能相信七哥会做出这种事。

  “亲兄弟?”聿亘残戾地冷哼一声,脸上是阴绝冷鸷的神情。“当他派遣死士狙杀我之时,可也曾想过我是他的亲兄弟?”

  “什么?”这个消息给予他的打击更大。“上一次偷袭七哥的刺客真的是……”

  “你不知道?”

  “我曾这么怀疑。但我问过二哥,二哥说不是他呀……”

  “哼,聿煨那个懦夫岂有承认的胆子?”聿亘显得相当不屑。“我已经再三容忍他,而他这次竟敢犯到我头上来,就别怨我痛下杀手!”

  他曾答应过额娘,不伤害聿煨,但现在是聿煨自己逼他做绝——聿煨想杀他,他就让他先没命!

  “这的确是二哥对不起你,但七哥想报仇的话,针对二哥也就算了,何必牵连那么多大臣呢?”现在他知道二哥是罪有应得,但关于多位朝臣同时获罪的事,仍是未能谅解。

  “他们死有余辜。”聿亘慢慢地站起身来。“你以为那些盗侵国帑、剥削民膏的罪状,是我一个个捏造出来的吗?告诉你,那全是事实。像这些国蠹民贼不予以铲除,难道还要留下来祸国殃民吗?”

  “这……我都不知道……”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可笑。刚才义愤填膺地冲到靖王府来,想对七哥大兴问罪之师,但没想到……到最后,错的是他,无知的也是他……

  “十一弟,你还需要磨练。”

  “对不起,七哥。”他低下头道歉。

  “算了你还有事吗?”

  “没有……不!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七哥!”好险,差一点就忘了!

  “说。”

  “听说七哥要娶楚姑娘,是真的吗?”

  聿亘闻言,俊脸突然变色。“你怎么知道?”

  “楚姑娘告诉我的。七哥,这是真的吗?”他急切地问。

  “你认为呢?”

  “绝对不可能。”

  “既然知道,你又何必问我?”说这句话时,聿亘一脸的漠然,看不出他是何心情。

  七哥果然是骗人的!“你为什么要欺骗楚姑娘?”他痛心地质问。

  “我高兴,你管得着吗?”聿亘别开脸,有意无意地回避聿颖指责的目光。

  “你不应该这么做!你知道楚姑娘将你的话信以为真,她有多么高兴吗?你有没有想过当谎言拆穿的时候,她会有多难过?你为什么忍心如此欺骗她?”

  “那是她自己愚蠢,妄想乌鸦变凤凰,关我什么事?”

  天知道他并非真的想这么说,但在聿颖面前,他必须维持自己当初的立场,以坚守尊严。

  他绝对不能让聿颖知道他真心喜欢楚畹,否则无异于拿从前说过的话砸自己的脚,那会让他颜面尽失,他丢不起这个脸。

  “七哥……你……你太过分了!”他气到差点说不出话来。“既然你根本就瞧不起她,又何必骗人家说你三年后会娶她?”

  “简单,我想看那个蠢女人会不会真的笨到等我三年。”其实他是真的想娶她……

  “你……”聿颖深吸一口气,闭眼冷静了半晌。“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七哥,你何不真的娶楚姑娘为妻?她是个很好的姑娘,而且看得出来她对你一往情深……

  也许假戏真作是个很愚蠢的办法,但为了不让楚姑娘受到伤害,他只能求七哥这么做。虽则他也知道这不太可能……

  “你在说什么鬼话?”聿亘强迫自己以最冷漠的态度说出违心之论。“她配不上我,我也根本不想娶她。”

  “七哥!”聿颖愤然狂怒。“你太残忍了,这样耍楚姑娘很好玩吗?如果你真的打从心底鄙弃她,认为她不够资格和你在一起,你为什么不干脆放她自由?难道你真的那么反对我娶她,怕让皇族蒙羞吗?”

  把楚畹留在身边的原因,的确有一部分是不愿让聿颖娶她,但这不关蒙不蒙羞的问题,纯粹只是由于男人的占有欲。当然,他不可能告诉聿颖实话,所以他说——

  “没错,我是不想让你娶她,你的对象应该是血统尊贵、地位崇高的宗室格格,而不是身份低微的织造之女。”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如此重视门第!”聿颖背过身去,不愿再面对眼前那个他“曾经”十分敬仰的人,以免一不小心拳头跟着情绪一起失控。

  “人不是天生平等,而我们既然生为皇族,就应该要有皇族的规矩。”这些话他说得有点心虚,因为以他对楚畹的爱恋,他极有可能不出三年就成为一个“不守规矩”的人。

  去他妈的规矩!聿颖在心中火大地低咒。他倏地转身看着聿亘,凝重地问最后一个问题——

  “在你心中,楚姑娘究竟算什么?”

  “玩物。”说出这两个字时,虽然明知是谎言,他竟也会没来由地心痛。

  他的回答令聿颖的理智和对他的仰慕之心一并消失。

  “楚姑娘真是瞎了眼,竟会喜欢上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人!”聿颖震怒地咆哮。

  “她不是眼瞎,而是痴傻。”他不愠不火地说,和缓的嗓音听起来似在感叹一般。“就算我没有说要娶她,她也会愿意留下来……”

  “所以你就利用她的痴心,残忍地玩弄她!”

  “我……”聿亘正想说些什么,书房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瓷器相碰的细微声响,惊断他的话。

  “什么人?”聿颖飞快冲过去拍开房门,门外那人身影乍现的瞬间,他的脸倏地刷白。“楚……姑娘……”

  门外人正是楚畹,此刻她手端盖碗茶盅,呆着一张脸杵在当地。

  “楚畹……”惊见她出现在门外,聿亘的心跳猛然漏了好几拍。

  刚才的话,她该不会都听见了吧……聿亘和聿颖失措地相视一眼,心中忐忑不安地各怀心思。

  “贝勒爷,你在这里啊。”楚畹蓦然自方才的怔仲状态回神,笑着踏进书房。“我泡了一杯毛尖茶要给王爷,不知道你也在这里,不好意思,我再去泡一杯茶来。”

  她匆匆地将手中的茶盅放在桌上,旋即转身离去。

  “等一下,楚姑娘。”聿颖连忙叫住她。“你刚才……没听到什么吧?”

  这句话理应由聿亘来问,但他意外地发现自己竟没有开口的勇气。

  “我应该听到什么吗?”她回头好奇地问,依然是一脸和煦的微笑。

  “这……”聿颖看了聿亘一眼,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我刚刚才一走到书房外,就被你突然开门的举动吓了一跳,我想好像没有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事吧!”她困惑的眼神在聿亘和聿颖之间望来望去。“怎么了?是不是我打扰到你们了?”

  她的反应让聿亘放下心中一颗悬看不定的巨石。“没有,你可以出去了。”

  “那楚畹告退了。”她微笑着退了出去,顺手优雅地带上了门。

  门关了之后,她所伪装出来的笑脸彻底崩溃,裂成碎片的心化为泪水,无声落下。

  “今夜我有要事必须和朝陵贝勒商议,整晚不会回来,你不用等候我。”聿亘一面更衣,一面交待。

  “喔,好的。”楚畹一如往常柔顺地服侍他。

  换好衣服之后,她像个小妻子似的,恭送聿亘到房门口。

  “请慢走……啊,对了!”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地走回房里,拿出一袭石青色羽毛缎斗篷替他披上。“外面风寒露重,你要小心,别着凉了。”她温柔如昔地叮嘱。

  “楚畹……”

  “嗯?”她微笑地抬头。

  “我……不,没什么。”是因为今天日间所发生的事在他心里作祟吗?他总觉她的笑容好像在哭一样……是他多心了吧?

  “没事就好。你要好好保重,我知道你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但还是凡事多提防点,别又着了他人的暗亏。一个人的时候,真的要自己小心……”

  “你……”她叮嘱的话让他感到非常奇怪,但又说不出怪在哪里……“我该走了,你早点休息。”他决定不再胡思乱想。

  望着聿亘渐行渐远的背影,她忍不住流下泪来。

  是啊,是该走了……

  她走回房间,取出当初她带来北京的湖色绸里旧包袱,开始收拾行李。

  其实今天在书房外,她将聿亘和聿颖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当时她心中几乎一片空白,不知该作何反应、不知该如何面对一切;后来她渐渐地理清事实、理清心情,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

  她并不恨聿亘欺骗她,只为自己的愚蠢感到悲哀——

  当聿亘开口挽留她的时候,她天真地以为聿亘大概多多少少也对她动了情,所以才舍不得让她离开。她天真地自以为是、天真地自作多情,结果她错了,错得离谱。

  真正舍不得离开的人是她,真正动了情的人也是她,一切都是她一厢情愿,事实上人家根本就不曾把她放在心里过;对聿亘而言,她始终只是一个……玩物!?

  曾经以为他是真的喜欢他、曾经希望她能陪他一生一世,如今想来,她真的不是普通的蠢——身份尊贵的聿亘哪有可能愿意和她一起到白首?

  她的痴情梦醒了,所以她也应该走了。聿亘把话说得很清楚,她已经连自欺欺人的余地也没有,这场可笑的独角戏……就别再唱了吧!

  如果有人问她,是否还想留下来,她的答案一定仍是肯定的;然而,想是另外一回事,事实上,她再也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简单地收拾好行李,她走到小书桌前,提笔留下了几行字。

  回想起她在这府中的点滴经历,一切真的就像梦一样,特别是聿亘主动挽留她之后的那一段日子,无异是她生命中最美的一段岁月。无奈“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终究还是到了梦醒人散的时候了……

  她百感交集地写下一纸离别书,提起行李,静静地凝视这个充满了美好回忆的房间,终于离去。

  这次是真的该走了。

  聿垣:

  我不知道就这样离开,到底对不对?但我知道,我不应该再留下,也不想再留下。

  我走,并不是怪你骗我,我只是认为,再这样留下来,对彼此都没有意义,而且,我也累了。

  你曾经问我是否会怨你从前那样对我,我回答不会;但我真的没有怨吗?只是不说罢了,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的悲哀。也许我现在不该再说这种话,但请原谅我,我很想告诉你——长久以来,你真的对我太不公平。

  应该怎么说呢……很多事我不愿再提,因为就算说了,你也不会在意。但你知道吗?当你遇到不如意的事时,总是将情绪发泄在我身上;而我,却连一个可以放声痛哭的地方,也找不到……

  我是真的累了,所以我走了。曾经说过要陪你一辈子,很抱歉我现在做不到了……不过,我想你也不会希罕的。

  我走了,衷心希望在未来没有我的日子中,你会过得更好。请原谅我到了这最后,还是要这么说——

  妾心藕中丝,虽断犹牵连……

  从来没有恨你的意思,因为“楚畹”,原本就是一个薄命的名字。

  聿亘在天将破晓之前赶回王府,而迎接他满怀思念的,却是一室人去楼空的惆怅,以及一纸泪痕斑斑的悲凉……

  看完了她留下来的别书,他从来不轻弹的泪滴竟着随着纸笺一并落下。

  黎明前的寂阐中,有一种仿若心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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