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第三个周日,威尼斯的吉德卡岛灯火通明,一列船搭成桥,从萨泰若越过吉德卡运河到惹丹托教堂,音乐、美食,人们在狭窄的街道上跳舞,划船到河上野餐。
人群中,明欲火目眩神迷、周遭热闹的空气让他窒息也让他心跳加速,节拍轻快的乐声让他耳痛也让他雀跃,亦仙娅哇的叫了好大一声,在广场上拽着裙摆转了几个圈,她大笑,冲着他一口白牙闪烁。
今晚的亦仙娅很波西米亚,嫩黄色荷叶裙露出她纤细足踝,明歆火看着她翩翩起舞、旋转。
亦仙娅踮着脚尖绕到他身边,勾住他的臂弯,笑嚷他,“呆子,你的脚生来干么的,快跳舞啊!”
明歆火扬眉,忽地将她拢进怀中,亦仙娅惊呼,他哈哈大笑。
连日来洗得皱巴巴的衬衫搭着松垮垮的西装裤,没了精明能干,明歆火看起来邪恶不羁,他一扯领带,浪荡子般吹了声口哨。
她看傻了他,今夜的他特别热情。
低头在她耳边,他低哑的嗓音说:“宝贝,你跳的那不算舞。”
她抬眼凝着他,明歆火眼角微扬,佣懒地浅笑着,亦仙娅的心悸动,她轻轻喘息,他握住她的柔荑,领着她亲昵的共舞着。
在这像酒一般醇的黑夜里,他们紧贴着彼此,呼吸、心跳、体温,还有火一般的目光,他们跳舞跳得晕眩!
明歆火唇角勾起一抹邪笑,伸手捞了瓶香槟用力摇晃,那模样很坏,亦仙娅感觉迷 ,他拉开瓶盖,亦仙娅尖叫,他拿香槟喷她,她笑嚷闪躲,香槟洒了她一身,甜腻的气味弥漫着,她好疯狂,一撩头发,也摇开一瓶香槟回敬他,他跑,她追着他闹,灿烂的笑声点燃了整座夜之城。
香槟湿了他的衬衫,也让他醺然,灯光闪耀,些微光彩流过她眼角眉梢。
跑累了,隔着几些人,他们凝望彼此,她湿淋淋的发梢贴着颈,红唇微启,气喘吁吁,忽尔,她漾出一朵笑。
明歆火眸色一黯,头一仰,将瓶内香槟饮尽,长臂一伸,将她揽进怀中,低下头,他封住了她银铃般悦耳的笑声,深深地烙吻。
许久,他松开她,她傻傻地望着他、傻傻地微笑,她软瘫在他怀中,她依赖着他,完全不想动。
他们租了船,船只在吉德卡运河上飘荡,他们一同躺在摇摇晃晃的船中,睁着眼,一片星光闪耀。
“亦仙娅……”
“不要说话。”她打断他,声音低低的,“不要说话,让我们就这样,安安静静的,都不要说话。”
她很快乐,但她也很怕,她知道他想说什么,但她不想听到。
她躺在他的臂弯中,徜徉在一望无际的夜空下,她感觉满足,她不探索、不思考,她望着星子,她不祈祷。
接近午夜的时候,惹丹托教堂释放烟火,火花燃烧着整晚热力四射,在光与影的交错中,她侧过脸,将他俊美沉静五官刻印在她心版。
这一夜他们谁都没有睡也没有开口,就这样,缄默到天明。
马可波罗机场,这趟旅行的起点,也将是终点,永夜的专机正等着,明歆火衣衫轻便,两手空空。
“我该走了。”他说。
“嗯。”亦仙娅早有心理准备,她微笑的说:“结果你还是没见到隐雷,白来这趟了。”
望着她,他很想说他并没有白来,但有意义吗?他终究要走,他要回东京,从此与她不相千,各自在两个世界生活。
“我帮你把烛台和石雕寄了快递。”他忽然说。
“喔。”她眨眨眼,“谢谢。”
“你要回台湾吗?”他问。
“嗯。”她低头玩着手指头。
“不再多玩几天?”他又问。
“嗯。”她点点头。
“天鼎艺廊在台北开幕的那天你会到吧?”他再问。
亦仙娅倏地抬眼,“你该走了吧。”她提醒他,“你有工作在等你,不是吗?”
他怔住。
她浅笑,“不用跟我说你在做什么、你有多大的头衔,那些我都不懂,不过我知道你很忙。”她凝视他,“而我呢,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画家,一个很喜欢到处流浪的小鸟儿。”
她在告诉他不要介意吗?她要他放心,他们只是两条突然交错的平行线,只是偶然,不用太过在乎吗?
明歆火感到很挫折,在这种分离的时刻,她反而显得很冷静,冷静得让他心惊,冷静得让他无话可说。
他却笨拙,他情绪恶劣,他混乱紧张,他词不达意。
“啊!真想吃冰淇淋!”她忽然大叫,笑嘻嘻的对他说:“我老是这样,那些意大利佬一定以为台北没卖冰淇淋,上次有人问我从哪来,我说台湾,他很惊讶的反问我,台湾不是一座工厂吗?因为一堆产品都是Made
in Taiwan啊!哈!笑死我了!”
他笑不出来,一阵会窒息人的沉默困住两人,机场广播,一串饶舌的意大利文后再一段英文。
“掰掰喽。”她开口,淡淡一笑,“我的飞机跟你的不一样,它不等人的。”
她持着旅行包,走向出境区,才刚转过身,他又叫住她。
“亦仙娅。”
“嗯?”她回头扬眉。
他望着她,他好想拥抱住她,有股冲动想叫她不要走,但他不能,因为先要走的人是他,他有什么资格叫她不要走。
见他不语,她薄唇弯了弯,“掰掰。”
“等等。”他脱口而出,“再联络?”天!明歆火觉得自己蠢到极点。
亦仙娅一愣,没想到他会有此一举。
“嗯。”她表情淡然,“这下是真的办办了,别再叫我了喔!”她俏皮地挥挥手,头也不回的走了。这次,明歆火没要她停下,他望着她的背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
她就这样走了?对他一点留恋也没有?明歆火觉得自己莫名焦躁,这应该是最好的结局,她走得痛快,他们不用拖拉,不用难分难舍,那他在项什么?
没错,他喜欢她,但喜欢能苦田饭吃吗?喜欢就可以不顾一切吗?他喜欢她,但他的理智很清楚,他们不适合,他是老虎,她是鸟儿,他要站在最高处,她却想到处飞翔,如果他头脑够清楚,就该立刻回日本。
她要的,他给不起,她的心,他无力守护,所以一切到此结束,这对两人都最好,现在,他的办公室想必积了一叠文件待处理,他的秘书一定有一堆留言等着报告,他该好好想想要怎么应付地球和平解放机构的攻势,可是……
这样真的好吗?明歆火心底有个声音如此反复的问着他,这样真的好吗?
是夜,亦仙娅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阳明山的破别墅。
灯方点亮,楼梯上人影晃动,吓了她一跳,她睁大眼,看清是谁了,亦仙娅只想叹气。
“小姐,亦大小姐,你终于舍得回家了。”钟乔尹见到她的人,眼睛亮了也火了。
“嗯,你还待在这里喔。”她将行李扔在地上,整个人倒躺进沙发里。
“我还持在这里?亦仙娅!我守在这里一个礼拜,找你也找了一个礼拜,你是怎样?人间蒸发吗?”劈哩啪啦,钟乔尹冲到她面前一阵数落。
沙发上,亦仙娅屈膝盯着自己的脚趾,“我去了意大利。”
“你去了意大利?你去了意大利?!”钟乔尹抱着头鬼吼鬼叫,“你怎么会有心情去意大利呢?天鼎要告你违约啊!我一拖再拖,那些日本鬼终于不耐烦,他们说你没按进度交画就是违约,他们要告你,我都急得快疯了,你居然去了意大利?!”
亦仙娅吁了口气,“我知道了,让他们告吧!”
“让他们告?!”钟乔尹几乎跳起来想招死她,“你是得了健忘症吗?好,去掉违约金不谈,天鼎告你,这对你的声誉是多大的伤害,你以后都别想在亚洲画坛混了!”天啊,他揉揉太阳穴,骂到头痛。她仰头瞪着天花板。“随便,我无所谓。”
“你随便?你无所谓?”他咆哮,他真的要疯了,妈啊!他怎么会是这个女人的经纪人呢?钟乔尹按捺性子对她说教,“好,天鼎那边我再去谈,总之,你人回来了,去一趟意大利,你总该有心情画了吧?只要你在开幕前交画,天鼎也不能拿你怎样,所以,你现在就是给我好好画、努力画、用力画,听到没?”
“我尽力。”她有气无力。
她口气虚弱,钟乔尹大感不对劲,他皱眉,“喂,你怎么了?在意大利掉了魂啦?”
不,她在意大利没掉了魂,她不过是失了心,爱上个她留不住的男人。亦仙娅扯扯唇角,“没事,我很好。”
“你好才有鬼!”他认识她又不是一天两天,钟乔尹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冰,眼底有藏不住的疲累,他关心的问:“发生了什么事?你脸色很差?生病啦?”
她是病了,病名叫失恋后遗症,亦仙娅苦笑,“乔,我问你,失恋了怎么办?”
“失恋了?”钟乔尹错愕,“你失恋了?你什么时候谈的恋爱?你不是超讨厌男人的吗?”不是开地玩笑吧!
一言难尽,亦仙娅用一声叹息做为回答。
“仙娅!”看她神情委靡,钟乔尹紧张了,她是说真的,他蹲在她跟前,望着她,“来,跟我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也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没有道理可寻,她就是喜欢上他。
她知道他迟早会离开她,他不属于她,他不会像隐雷一般守着楚倩,她看见他眼中对名利权势的欲望,他喜欢高高在上,所以,她逃得很快,做得很洒脱,她几乎想为自己喝采叫声干的好,可是她真的逃过了吗?她真的洒脱吗?
至少,他说过喜欢她,至少,她不曾坦承自己的心,她还没有心碎,她没事,她很快就会痊愈。
“乔,我知道我要画什么了。”她突然说。她想画他。
“嗄?”话题转太快,他一下跟不上,刚刚不是还在谈失恋吗?“你、你不是失恋吗?”
她忽然灿烂一笑,“我这个样子像失恋吗?”
“好哇!你骗我!”钟乔尹呱呱叫,“亦小姐,戏弄经纪人是要接受处罚的,你可知罪?”
“要罚我什么?”她笑问。
“罚你赶快开始作画!”他拍她额头一记。
“是是是,我会努力,别再打了,会变笨啦!”她笑嘻嘻的。
钟乔尹眯起眼打量她,亦仙娅不自在的扯扯头发,半晌,他穿了外套,拿了公事包,“那我走了。”
“掰!”她挥手。
他望着她,“仙娅。”
“啥?”
“你真的失恋了,对吧?”
亦仙娅的笑容僵住,她没回答,钟乔尹悠悠叹口气,“算了,我不问,你要是想找个肩膀哭哭,我的可以借你,别那样笑,很难看,走喽。”
钟乔尹走后,亦仙娅摸摸自己的脸,她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吗?
她头一甩,不想了,再想他只会让自己更难过,这么多年,她一个人不是过得好好的吗?虽然有点寂寞,但她要赶快习惯,她要赶快复原痊愈,最好的办法就是工作!
是啊,她该化悲愤为力量,喔,不对,是化失恋为画作,亦仙娅笑笑,掠掠一头短发,猛地站起,冲进画室,她有灵感,她又能画了!
永夜大楼会议厅内,群贤聚集,轮番上阵,简报讨论,明歆火盯着萤幕,双手抱胸,闭闭眼,他揉揉眉间,简直是疲劳轰炸。
三个小时过后会议结束?人走散,优人拉了张椅子坐在他旁边。
“你看起来很累。”他说。
“是吗?”没由来的,他觉得疲惫。
以往他总是精力充沛,他喜欢挑战,每打倒一个敌人,他更确定自己向上登了一阶,但从意大利回东京后,他反而不太在意地球和平解放机构,还觉得那些人烦死了。
“别忘了,下午还有枭鹰堂的会报,快到征选会了,你要负责挑选干部。”优人提醒他。
“噢——该死!”他低咒,“那家伙到底什么时候才要回来?我要宰了他!”这原本是隐雷的工作,但那家伙正留、职、停、薪!
优人微笑,“其实,这不正是你的大好机会。”
“什么意思?”明歆火警觉地盯着他。
“没什么。”优人耸耸肩,起身要走。
“把话说清楚。”明歆火拦住他。
“你自己很清楚,用得着我说吗?”优人话中带话。
这一年多来,优人也算是永夜的一员了,说来讽刺,秀人一心想加入枭鹰堂,却不得其门而入,他呢,则是无心插柳,莫名其妙成了鸿飞堂的一份子。
对于明歆火,优人只有佩服两字,但他同样也察觉明歆火的目标不仅止于鸿飞堂堂主。
“单耘疾默许你,也给了你机会,有能者居之,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如果你真有企图,就应该放手去做。”优人淡淡说完,收拾文件后离开会议厅。
那么明显吗?
明歆火忍不住失笑,那他这几年不就像个小丑?所有的人都看清了他,只有他自己还躲藏遮掩。
天王和地神遴选了他们四人做为四个堂的堂主,很多事本就不能善尽人意,例如,隐雷的没企图心,莫追风对于暴力血腥的厌恶。过去总还能维持一定的平衡,但经过这几年,这个平衡被破坏了,尤其是追风脱离永夜,那仿佛是秩序崩毁的征兆似的。
“火。”视讯传来,萤幕闪现,是莫逐日。
“我只想听好消息,如果是坏消息,你就干脆隐瞒我好了。”明歆火慵懒扬眉,有些讶然她此刻传讯。
“坏消息?你千里迢迢赶去威尼斯拦截隐雷,结果他仍是跑了,这还不算坏消息吗?”莫逐日调侃他。
“谁叫我露了马脚呢。”他一叹,亦仙娅迷路时,他太心急,动用永夜资源,隐雷一定是收到风声,溜之大吉了。
“女人啊,终究是男人的克星。”她哈哈大笑。
“是灾星吧。”他想起在意大利的点滴,亦仙娅还逼他当挑夫哩。
“为了个灾星延误工作,你口是心非喔。”莫逐日戏谑他,在意大利逗留了一个礼拜,对明歆火而言算是破纪录了。
明歆火一笑,“我从以前就口是心非,你该不会现在才知道吧?”
莫逐日眼眸闪了闪,没想到他居然这么诚实,那么时机正好。莫逐日突然正色说:“我就是来和你谈这个的。”
“你想谈什么?”明歆火敛容,严肃望着她。
莫逐日神情认真,“地神和天王联笔发函予我,永夜高层要进行改选。”
“什么意思?”他惊愕。
“他神和天王同时宣告退休。”她说。
莫逐日此话一出,宛如投下原子弹,明歆火整个人震惊得无以复加,“你、你说什么?!退休?!天王和地神?!那永夜怎么办?”
“你说呢?”莫逐日眼神熠熠凝视着他。
明歆火猛一握拳,眉头皱起,沉默不语。
莫逐日续道:“天王和地神的意思很简单,永夜只需要一个领导,人选呢,就是我们四人之一,不过,追风是不会回来了,隐雷……我想他应该也得到消息了,不久就会有回复。”
“你什么时候收到的通令?”为什么这么突然?明歆火有太多的疑惑。
看着他,莫逐日忽尔一笑,“火,你真的很厉害,什么都逃不过你的头脑,其实地神在离开的时候就已经留下信函,只是我一直觉得还不到时候公布。”
“你为何选择现在说?”明歆火问。
“因为你有所动摇。火,我不妨老实告诉你,他神和天王属意的接班人是你,隐雷应该会放弃,他那个性啊,连堂主也懒得当。”
“那你呢?”他望她的视线没有敌意,但却有浓厚较劲的意味。
“我?”莫逐日一笑,“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反而是你……”莫逐日用一种很精锐的目光盯住他,“火,你最好能尽快作出抉择。”
抉择?明歆火愣住。
“我指的是!亦仙娅。”莫逐日冷不防的揭开他隐私。
明歆火眉拧起,“你该不会全程跟踪我吧?”
她声音沉重,“抱歉,火,我必须保护你,永夜的敌人很多,有的在明,有的在暗,更何况近来地球和平解放机构小动作不断,我不想追风的事重演。”
明歆火似乎有点懂了。
因为危险,所以,地神、天王,甚至于是隐雷,在遇到了今生的最爱后皆毫不犹豫的选择离开,他们并不眷恋权势,也或者他们已经疲倦权势,他们宁愿拥有最平凡的爱情。
那他呢?
他还渴望阳光吗?还是他执意追寻高高在上的快感?
曾经,他一心一意要脱离那肮脏污秽的环境,他凭籍着自己的本领窜升到今日的地位,接下来呢!更高更多的权力正唾手可得,但那真的是他要的吗!
学学我吧!
她这么对他说:管他地盘不地盘,管他什么森林法则,自由自在的飞,快乐的飞翔。
飞翔啊……明歆火突然站起走到窗边,在三十五层楼高的地方,往下眺望。
深呼吸,忘掉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然后,尽情享受生命中的一切……你听,好安静,在慵懒的城市中,夜里只有风的声音,你看,亚诺河畔那些霓虹灯,钢琴酒吧里不知有多少人在寻欢作乐……
她的话语还在耳边,但是这么高的地方,玻璃层层包围,没有风,没有多余的声音,只有他一个人,与空荡荡的会议厅。
“火?”视讯中,莫逐日疑惑他的举动。
他真要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吗?明歆火手掌贴着冰冷的玻璃窗,“日,你想过退出永夜吗?”
莫逐日的回答很耐人寻味,“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
明歆火怔忡,是啊,所有的选择都需要付出代价。
“在隐雷尚未回复前,快点下定决心吧,火。”莫逐日的声音仿佛战前鼓,一声急过一声,“时间不多,再摇摆不定就不像你了。”
“当”的一声,屏幕恢复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