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吃晚餐的时候,叶伯奇的心情总是最好,最轻松。一张方桌,他们夫妻相向而坐。左边是英俊有为的儿子,右边是娇小秀丽、玲珑可爱的女儿。在这样的氛围里,一切烦恼都暂时被抛得远远的了。
叶伯奇喜欢喝二两,特别是由女儿陪着,慢斟慢饮,有说有笑,可以说是他最大的乐趣。
但是今天风荷匆匆吃了一碗饭,就站起来,对伯奇说:
“爸,今天不能陪你了,我得上去准备点东西。”
“准备点东西,”伯奇兴致勃勃地用逗孩子的语调问:
“准备什么好东西呀?”
不等风荷开口,叶太太说:
“她明天要去远足,所以要准备一下。”
“远足?上哪儿呢?”这一下连令超也感到奇怪了。
“爸,哥哥,明天我和夏医生一起到龙华去玩,妈已经同意了。”
风荷说着朝妈妈看看,叶太太点点头,表示认可。
“和夏医生?就你们两个吗?”令超问。
“是啊,我们骑自行车去。这多带劲!”
风荷想到明天的游玩,就禁不住兴奋起来。
“为什么就你们俩呢?你们什么时候熟起来的?”。叶伯奇问,这也正是令超最关心的。
“他要对我表示感谢么!”风荷撒娇地扭一扭身子,
“我给他的辛德瑞拉……”
“什么辛德瑞拉?”令超忍不住打断她的话。
“就是一个外国小孩送给他的洋娃娃呀,我给她起了名字叫辛德瑞拉,还给她做了一套纱裙,所以夏医生说要谢谢我,我就要他陪我去远足呀!”风荷不无自豪地说。
“是你要他陪你的?”叶伯奇问。
风荷点头:“他很乐意。”
“你呀,夏医生是很忙的。你可以叫你哥哥陪你去么。”
“哥哥也很忙的,对吗?”风荷朝令超使个眼色,“再说,让哥哥骑自行车去龙华,也太累了。”
令超默然。
“淑容,你就不怕风荷累着呀?”伯奇隔着桌子问妻子。
“我也有点担心,可风荷说她行。我想,她老闷在家里……”叶太太解释道。
“爸,我身体好着呢!有夏医生陪着,你还不放心啊?”风荷走到伯奇身边,摇晃着他的胳臂。
“放心,放心,”伯奇笑着说,他是不可能驳回风荷的任何要求的,“不过,你要早点回来,别玩得太晚了。”
“得令!”
风荷调皮地学着京戏里的腔调,向叶伯奇一拱手。突然,她俯下身子,在爸爸额上亲吻一下,轻声说:“谢谢你,爸爸。”
就在她轻盈地迈步,将要走出饭厅时,令超叫道:“风荷!”
“哥哥,什么事?”风荷回头问道.
“当心,风荷,他在追你!”
“什么?”风荷一时没有听懂。
“夏医生在追求你呢!”
这一次风荷懂了,她一跺脚,说:“哥,你真坏!你是怕自己的丑妹妹嫁不出去,故意胡说八道!”
令超哈哈大笑起来,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别生气,好妹妹,哥只是有点儿吃醋了。”
亦寒陪风荷游龙华,必须向绣莲借她的自行车,所以只好把这件事对绣莲说了。当然,本来他也并不想隐瞒。
“是那位问她哥哥病情的叶小姐吗?”
“是。”
绣莲有点伤心。
自己跟亦寒表哥相处多年,自从两人都长大以后,记忆里就没有一块儿跑这么远玩过。表哥读书实在太用功了,自己哪敢打扰他呵!
可是,这个才见过一、两次面的小丫头,却能让表哥提起那么大兴致!相比之下,自己在表哥心目中的份量岂不是太轻了吗?
想到这儿,泪水忍不住就在眼眶里转起来。
她真想说:“不,自行车我自己要用,不借。”
可是,如果真的那么说出来,就不是绣莲了。
绣莲是个心气很高,也很有心计的姑娘。她既不愿表现出心胸狭窄、妒忌成性的妇人通病,因为她知道那反而会被亦寒瞧不起;也不相信那幼稚柔弱,仿佛有病的小丫头,能真的夺得表哥的心,难道自己与表哥青梅竹马的交情和平日里的一番苦心,会就此付诸东流?
所以,她不但痛快地一口答应把车借给风荷,并且热心地帮亦寒打点着明日需用的一应用品,又是煮茶叶蛋,又是上街买牛肉干、买面包,比她自己去玩还忙得起劲。
倒是文玉觉得过意不去,咕哝着:“亦寒也真是的,让绣莲一块儿去,多好!”
绣莲却爽朗地说:
“玉姑,我眼看要毕业,那么多考试,哪里有空呵!等考完试再让表哥陪我吧。”
绣莲的举动让王始和亦寒都深为感动,觉得她真是贤惠大度。
这天夜里,已经九点多钟了,风荷房里还亮着灯。
令超进屋来了。
“不是明天要去远足吗?怎么还不睡?”他关心地问。
“睡不着,”风荷抬眼一笑,又专心于自己手上的活计。
令超拿过风荷正在缝制的这件小绸裙,仔细端详了一番:“这是给哪个娃娃做的?给船娘穿嫌太长了,给水草吧,又嫌太洋气。”
船娘、水草,都是风荷的洋娃娃,她的卧室和起居室里,床上,梳妆台上,沙发上,到处摆满了娃娃。风荷给她们起了各种名字。胖藕、菱角、鸭鸭、小虾虾、香谷、蝈蝈儿,还有船娘、水草等,仔细琢磨一下,这些名宇似乎都和江南水乡的景物有关。
风荷曾回答过阿英奇怪的询问。她说,那是因为她脑中留下过一幅画,画面就是江南水乡。她记不起在哪儿见过这幅画,只好把这美妙的回忆寄托在那些娃娃身上。于是娃娃们就有了这样一串古怪的名字。
难为令超记得住这些娃娃的名宇,连天天在风荷身边的阿英都分辨不清谁是谁呢!
“不,这不是给我的娃娃做的。”风荷简单地回答了一句。
令超明白了,这又是给夏医生的辛德瑞拉的。
“你啊,关心洋娃娃胜过关心我。”令超故意赌气似地说。
“我怎么不关心你?”风荷不服地反问。
“上次说,给我绣几条新手绢,这么些天了,我还没见着呢!”
风荷从椅子上站起,几步走到桌旁,拉开抽屉,取出一叠手绢说:
“你自己看吧。我早绣好了,你不来取,还要我巴巴地送到你手中吗?”
十二块白色麻纱手绢,角上用十二种不同的配线法,将 “令超”英文读音的几个字母,排出十二种不同的图案,摊开在桌上一看,既雅致又新颖。
“真美!风荷,只有你能设计出这么巧妙的花样,绣得又这么精致。”令超由衷赞美。
“哼,还不是白辛苦一场。碰到个没良心的哥哥,还说我不关心他!”风荷撒娇地噘起嘴。
面前那双半遮在颤颤的长睫毛后面的眸子,睁得大大的,带着那么一种我见犹怜的神情,令超陡然心动,他不得不强制自己,转过身去,辞不达意地轻声说;
“我道歉!我……唉,你啊,你什么都不懂,真是个小女孩!”
“好吧,好吧,就算我什么都不懂!再这么老呆在家里,我就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小女孩啦!”
谁知令超这句含糊不清的话,偏偏勾起了风荷的心事,她嘟嘟嚷嚷地说着,满脸不高兴地走到沙发前坐下。
“又怎么啦,我的大小姐?”见风荷怏怏不乐,令超就 紧张了,忙陪着笑脸问。
“哥,我想去念大学,我肯定能考上一所好学校。”风 荷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
“那当然,谁不知道你聪明?妈妈不是说了么,等你在家养好身体,就让你去念大学。”
“那么,我先出去找个事儿干。”
“你啊,又犯孩于气!”令超觉得好笑,“连上大学都怕你身体吃不消,爸妈能让你出去做事?”
“我这个头疼病,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好!连沅沅姐那天都说,或许别老问在家里,反而对身体有好处。”
“你倒说说,到哪儿去做事?要不,跟我一起到爸爸银行里去?”令超不想使风荷太扫兴,随口问。
“不,我不喜欢,成天算账,更要头疼了。”
风荷沉吟了一下,好象突然有了一个好念头,眼睛灵敏地一转,脸上的阴云一扫而光,巧笑嫣然地说:
“我要去学当护士!那天在德康医院,见到好些和我年龄一般大的护士小姐,来来去去地忙着,我真羡慕!”
“哦,你想去德康医院,就是夏亦寒当院长的……”
风荷自己没觉察到,当听到夏亦寒的名字时,她那娇艳的脸颊骤然变得绯红,整个人儿竟显出令超从未见过的神采飞扬。
这时,夏亦寒的形象清晰地在令超脑中出现:气宇不凡,英朗洒脱,实在是个很难令人忘却的杰出而成熟的医生。更重要的,这是一个完全健康的年轻男人!
也许,他们明天的游龙华,并不是单纯的表示回报的礼节性行动!自己的那句玩笑话“夏医生在追你”也可能会当真?
不祥的预感从令超心头掠过,带给他推心的痛楚,一股寒意直沁脊骨,额上刹时冷汗涔涔。
他深吸一口气,幸好,心脏的痛楚过去了,总算没有发作。他慢慢站起身来,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叶伯奇夫妇正准备上床休息,叶令超敲敲门,进来了。
“爸,妈,有一件事想同你们谈。”
叶令超径直在靠窗的小沙发上落座。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的父母。
“我决定到广济医院去做心脏手术。”
语调的冷静,显示他已经过深思熟虑,拿定了主意。
“超儿,”叶太太一听,就克制不住地叫了起来,仿佛她的儿子马上就要遇到什么危险似的。
“说一下你的理由,”叶伯奇毕竞比太太沉着。
“我要做一个健全的人,否则,我宁可死!”
“超儿,不许瞎说,”叶太太急急地加以阻止。
“妈妈。只有把病根除掉,我才有生存的权利,爱的权利!”
说到这儿,令超的声音有点哽咽,他突然有点气馁似地,低声说:
“像现在这样,我只能看着别人……”
屋里静寂了一会儿。
伯奇走到儿于身边,信赖地扶着他的肩膀说:“我们尊重你的选择。如果你执意要做手术,可以到欧洲,比如说法国去,那儿条件好些。”
“不用,爸爸。夏医生说过,广济医院就能做。在这样的时刻,我希望离你们,还有风荷,能近一些。”
“可是,我怕……”叶不太忍不住抽泣起来。
“淑容!”叶伯奇略带威严地叫了一声,果然,这有效
地止住了叶太太的眼泪。她用手绢擦了擦眼睛,说:
“伯奇,我们得把夏医生请到家里来,从长计议一
下。”
“是的,这是一件大事,一切要考虑周到,”叶伯奇郑
重地说,“我会安排的,放心吧!”
“谢谢你们答应我的要求。如果万幸手术成功,那么,我还有一个要求……”说到这儿,令超停顿了一下。
“你说,令超。我和你爸一定会同意的。”叶太太抢先表示了态度。
叶令超把目光转向他的父亲。
“说吧,令超,把心里的话说出未,”叶伯奇向他点点头。
“如果我成了一个健康人,我要……”
令起又顿住了。
他的父母耐心地等待着,室内空气像凝住了一样。
“是关于风荷……”令超终于打破了沉默,“难道你们看不出来,我对风荷……”
“你是一个最好的哥哥,”伯奇急忙说,希望儿子能证 实这一点。
“是的,在她的身世没有揭开之前,我将永远是她踏实 的哥哥,可是……”
“你要我们揭开她的身世?”
“如果我手术成功,我恳求你们这样做!”
“为什么?”
“我不愿永远做她的哥哥,我要娶她!”令超终于费劲地吐出这四个宇。
伯奇呆住了,惊愕地瞪着儿子。而叶太太只觉得心都被撕裂了。平时,令超对风荷百依百顺,她只当他们兄妹感情好,万万没想到令超会有这个心思。儿子爱风荷,这无可指责,但是,一旦风荷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我们还能保住这个宝贝女儿吗?然而,如果硬瞒下去,儿子又会怎样呢?
叶伯奇总算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缓缓地说:“超儿,你说出了自己的心思。可是,这事不那么简单,让我们大家都冷静地好好想一想,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遗憾。”
“我同意,爸爸,”令超爽快地赞成,“不过,我要你们知道,我是为了风荷,甘愿去冒死在手术台上的风险的。”
昨夜刚刚下过一场雨,早晨的空气清新得令人陶醉。
夏亦寒、叶风荷两辆自行车轻快地并排骑在通向郊区的马路上。
刚刚骑出去不远,亦寒就对风荷说:
“风荷,今天,我还有一个特别精采的节目……”
“什么节目?亦寒,快告诉我,”风荷快乐地打断亦寒的话。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相互直呼对方的名字了。
“暂时保密,到时候自然晓得。”亦寒显然是在故弄玄虚了。
“真坏!”风荷那娇嫩欲滴的红唇微微嘟起,于是,这一声抱怨也就变成了撒娇。
夏亦寒正侧着脸打量着风荷,他的心族不觉飘摇起来。哦,风荷,你实在美得令人目眩!
风荷因为今天要长途骑车,所以没有穿裙于,一条裁剪合体的淡绿色长裤,一件鹅黄色绸衬衫,外罩像蝴蝶翅膀那样轻灵而鲜艳的小坎肩儿,把她的体态身姿衬托得更加挺拔俏丽,真如一株亭亭玉立的风中莲荷。不,莲荷虽美,也没有她的灵气和神韵。
久住繁华市区的人,一旦离开喧嚣嘈杂的市声,到了近郊农村,就像乌儿脱出了樊笼,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他们只觉得满眼碧绿、金黄,扑面而来的是沁人心脾的乡土气息。 可以用“惊喜”二宇来形容风荷的神态和表情。无论是路旁一畦绿油油的青菜,还是人家篱笆前一群咕咕叫着的鸡雏,无论是远处田间农夫所唱的嘶哑山歌,还是路上合群搭伙去赶集的农妇村姑们的笑语,都会使她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
她的全身心浸透在这些年未从未有过的欢乐之中,纵情饱览着自然景色。她也不时回过头来,瞟一眼紧跟在她身边的亦寒,送给他一个甜美的笑。那双妙目显得那样明亮媚丽,仿佛在说:哦,谢谢你,亦寒!
这哪里像几天前亦寒赶去为之诊病的姑娘呢?那天,风荷莫名其妙地害怕,神思恍惚,使亦寒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在这姑娘心灵深处。似乎有一个敏感而脆弱的区域,但亦寒还无法找到通向这一区域的线索。看她今天的样子,如此单纯,如此明净,整个人就像一块点尘未染的水晶,这才是风荷的真面目。也许那一天,只是她遇到了偶然的梦魇。
快乐的路程永远短促,他们很快到了龙华镇。高高矗立的龙华宝塔已经近在咫尺。
这是一个规模不大,却颇有名气的江南小镇。它的名气来自于每年三月遍野烂漫的桃花,来自龙华寺法会的庄严隆重和那古塔的高峻玲珑。
不过,现在不是桃红柳绿的季节,亦寒和风荷也不是为寻春而来。他们推着自行车,在镇内的石板路上走过,随意地看着两旁的小店铺和各色各样叫卖看的地摊。
他们完全没有料到,在今天这个游人稀少的日子里,他们俩——一个身着雪白西装、英俊潇洒的青年男子和一个明眸皓齿、风神秀绝的少女,那样情意绵绵地相跟着——倒真正成了龙华镇上的一景。他们有说有笑,一路走去,并不知道在他们身后有多少惊羡的目光和啧啧的赞叹在追随着。
“小姐,不抽个签吗?菩萨保佑你上上大吉!”
一个老僧,慈眉善眼,双手合十,对正在凝望佛像的风荷说。
风荷把脸转向亦寒,亦寒的眼光里闪着鼓励的神色。
那老僧把签筒摇得哗哗响,一脸虔诚。
风荷下意识地搓搓手掌,突然,她从裤袋里掏出一小卷钞票,飞快地跑到香案面前,把它塞入挂在那儿的一个黄色布袋。然后跑过来,朝老僧抱歉地笑笑,一手提着她那顶白色宽边的遮阳帽,一手拉着亦寒绕过佛像向后殿跑去。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僧念念有词地送走他们。
“为什么不抽一根?”亦寒边走边问。
“万一抽着个下下签呢?”
“哪会呢,他那个签筒里,全是吉利话。”亦寒笑对风荷,神情分明在说:真是个幼稚的傻孩子!
“我不要听什么关于未来的吉利话,我只要能像今天这样……”
风荷粉脸一红,突然把话咽了回去。一扭头,跑进了敞开着的塔门。
他们在龙华塔内的木楼梯上快步拾级而上。一口气跑到最高层,这才喘息着伏在塔门外的木栏杆上。
他们凭栏远眺,头顶上是蓝天白云,辽阔无垠。现实纷扰的一切,都暂时地远离了,眼前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你看,帆船,帆船在走!”风荷惊喜地欢呼起来。
她的手指着前方某处。不错,远远的有一条河,河上有被风涨满的帆在行进。
“哦,真想乘上这么一条挂着帆的小船……”风荷陶醉地微微眯起双眼。
“好,我记住了,一定邀你去坐一次船。”亦寒热切地接口,“你想坐船上哪儿呢?”
“天涯海角!”风荷的话语轻得像在自语、在叹息。
整个下午。他们都在龙华寺附近的郊野漫游。
亦寒惊异地发现,风荷这个在城市里长大的女孩子,不但酷爱大自然,而且竟与大自然有一种近似心灵默契的沟能。
沿着一条小河,他们愈走愈远。河水清清,看得见成群结队在岸边觅食的穿条小鱼。
风荷不止一次停下来,蹲在岸边,细看游鱼,用手撩着水,咯咯笑着招呼亦寒快来。
如镜的水面上,映照出风荷的倩影,天上的白云,岸树的绿荫和在白云绿树间倏然来去的小鱼,成了那倩影天然的背景。亦寒在她身后,都看呆了。
忽然,就在前面不远,响起了几声“扑通”。
他们抬头一看,只见几个赤膊的小男孩争先恐后地跳入水中,像一群受惊的青蛙。
凤荷向亦寒一笑。亦寒明白,她是说:瞧,我们惊吵他们了。
于是他们不再朝前走,找了一棵大树,铺了些纸,坐在那浓密的树荫下。
水面上露出几个光光的脑袋,在朝他们笑呢。有一个调皮鬼,还用手放在嘴里,打了一个长长的唿哨。
“他们这才叫跟大自然融化合一呢!”抱膝而坐的风荷,充满了羡慕,“真想天天看到这白云、绿树和小河流水!”
亦寒两眼望着远方,远方的岸边有一丛丛芦苇在微风中摇摆欠伸。他向往地说:
“要是能到这儿来办个诊所,该有多好。”
“那,请一定要收下我,到你诊所去当个护士。”
还没容亦寒表态,三个只穿一条小裤衩,浑身淌着水的小男孩,来到他们身旁,争先恐后地问:
“先生、小姐,你们要蓬蓬吗?”
“要菱角吗?又嫩又甜!”
“荷叶要伐?”
风荷立刻被他们手中捧着的东西吸引了,多么鲜嫩的蓬莲、菱角和荷叶啊!
“我们要,都要!”亦寒看出了风荷的喜爱,已把手里的钞票递了过去。
“不要钱的。送给你们,”那个捧着一把菱角的小男孩把菱角往亦寒手中一放,带头飞奔而去。
另两个孩子,也把东西放下,尾随着跑了。
亦寒和风荷面面相觑。
只隔了一小会,三个孩子又回来了。各人手中捧着更多的莲蓬和菱角。
“你们怎么不吃?”一个小男孩问。
风荷剥开一个莲蓬,亦寒掰开了菱角。这都是真正刚从池塘里采来的鲜货,是城里人很难尝到的,味道果然好。
“你们也吃,”风荷指指堆在地上的莲蓬和菱角。
“我们不吃,我们吃得多了!”小男孩们笑着说。
风荷想起她和亦寒带来的吃食,放在一个袋中,几乎还未怎么动用,有面包、牛肉干、巧克力糖。她掏出来放在纸上,说:“这些,请你们吃。”
三个小男孩好奇地注视着这些吃食外面花花绿绿的包装,谁也不好意思伸手。那个最小的男孩不自觉地把右手食指放进自己嘴里。
亦寒莞尔一笑,把那些吃食包了起来,然后把这个大纸包往最大的男孩手中一搁,说:“带回家去吃吧!”
三个小男孩羞怯而高兴地笑着。捧着纸包一溜烟跑了。
望着小男孩跑去的方向,一抹忧郁和惆怅掠过亦寒的面庞,眼神变得严肃起来。他想起了自己和男孩们一般年纪时的童年岁月。
半晌,一般扑鼻的清香把他从复杂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低头一望,一只长着纤纤玉指的手掌中,放着几颗硕大而肥嫩的莲子,正举在他的嘴边。
“吃吧,”风荷轻声地说,仿佛她的思绪也跟着亦寒神游了一番,带着万分的理解,她温温柔柔地凝视着夏亦寒。
舒畅的微笑从亦寒眼底唇边漾开,忧郁和惆怅刹时被驱赶得无影无踪,他握住那温软的小手,掂起一颗莲子放入口中。
直到夕阳西下,炊烟四起,亦寒和风荷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乡野,骑车回城。
郊区已经远远落在后面,脚下是笔直的柏油马路了。
风荷忍不住问:“早上你不是说还有一个精采节目吗?”
亦寒笑着说:“别急,五分钟内就可揭晓。来,这儿拐个弯。”
他们走上了一条小叉道,又拐进一条深深的小巷。
一幢黑漆大门的古旧住宅,门前一对小小的石狮子。静静地呈现在他们面前。
“到了,这就是我的精采节目!”亦寒说着跳下了自行车。
从进入这条小巷起,风荷心中就有一丝不太舒服的疑惑:这是什么地方?仿佛在哪里见过?
“这里现在成了我的私人别墅,里面有我最珍贵的收藏。我想带你参观一下。”亦寒兴冲冲地说。
“亦露,下次再进去吧,”风荷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推辞的话脱口而出。当她注意到亦寒失望的神色时,马上又解释道;“太晚回去,妈要着急了。”
亦寒看到风荷脸有倦色,不禁在心中自责:风荷这么一个娇柔的少女,怎能像你那样永不会疲倦?亦寒呵,和女孩子打交道你太没经验,太粗心了!
他把已掏出来的大门钥匙放回袋里,关切地问:
“回家还有不少路,你骑得动吗?我们去叫一辆出租车吧。”
“不用,我能骑得动,我喜欢骑车。”
他们很快退出那条巷子,骑车向市区进发。
已是万家灯火的时候了。
巳经是晚饭时分,孩子们一个也不回来,家里显得冷冷清清,季文玉心里很不痛快。
亦寒是早说好了的,今晚老同学聚会,不能回来吃饭。谁知刚才绣莲也从学院打来电话,说要准备考试,不但不回来吃饭,这两天都不回家来住了。
难道真让菊仙姐说对了?
几天前,她对文玉说起,绣莲最近心里有疙瘩,而且可能跟亦寒有关。
是啊,亦寒是不好,到龙华寺去玩,为什么不带绣莲?这两个孩子从小相处,就像自己跟文良哥一样,也算得是青梅竹马,相亲相爱,如果能终成眷属,结成百年连理,那该多好!
文玉想到这里,不禁触动了自己的终生憾事。她觉得自己对不起文良哥,耽误了文良哥,也害苦了文良哥。他至今不肯结婚,而一心一意帮夏家做事,那真正的原因,只有文玉心里清楚。
可是,文玉又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这一切呢?看来只有把这遗憾和歉疚带到坟墓去了。如果人真有下一辈子,无论如何要好好报答文良哥。
说也奇怪,想到谁,谁就来。文良提了一大篓荔枝来了,说是让文玉他们尝尝鲜。
“哥,吃晚饭了吗?”
“没呐,我紧赶慢赶,就是想赶上你们的晚饭呀。亦寒,绣莲他们呢?”
“他们都有事,不回来。菊仙姐,他大舅来了,开饭吧。”文玉一面回答文良,一面向厨房招呼。
饭桌上,文良见文玉情绪不佳,忍不住关切地问长问短。
“文玉是在为孩子们操心哪,”菊仙对文良说.
“怎么?出什么事了?是亦寒还是绣莲?”文良一连三个问号,他一直很关心这两个孩子。
“就是他们两个的事呀,唉——”文玉接过话头,把自己的想法、目前两人的状况,以及菊仙的观察都叙述了一遍。
文良慢慢地喝着一杯黄酒,耐心地听着。
他没有儿子,这辈子也不打算再结婚,亦寒从小在他身边长大。因此在他感情深处,实际上把亦寒当作了儿子一般。他爱亦寒,一心一意希望他出人头地,家庭幸福。亦寒在事业上一帆风顺,他深感欣慰。亦寒和绣莲两小无猜,情投意合,他相信他们会成为美满的一对。他不止一次想过:但愿他们别像自己和文玉这样不幸。
所以,今天当他听到亦寒和绣莲之间生了隔阂,确实有点吃惊。
“菊仙姐,你是说,亦寒在外边有了人?”他问。
“这个么,我也说不清,”菊仙犹豫了一下,“我听绣莲讲过一次。”
“绣莲知道?”
菊仙点点头:“她说,她在医院看到过那个姑娘。”
“前几天,亦寒又跟那姑娘到龙华去玩了一整天,”文玉接口说,“还是绣莲给他们准备的吃食!”
文良默默不语,心想:好一个贤惠豁达的女子!
他问文玉:“你没跟亦寒谈谈?”
“你看,他忙得很,”文玉叹口气,“再说,就是问他,他会说吗?”
她很知道自己的儿子,有主意,有心劲,任何事儿不到有绝对把握,他是不会讲的。
“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宇?家境如何?”
文玉摇摇头,菊仙也摇头。是啊,她们知道得太少了。
“好像听绣莲说,这姑娘姓叶,名字就不清楚了。”菊仙说得很没有把握。
“好吧,你们不要着急,过几天我跟亦寒谈谈,”文良安慰文玉。他想,这事儿得让手下人去摸摸情况。
“是啊。你是他大舅,你的话,他会听的,”文玉说着又给文良把酒斟满了。
“绣莲那头,文玉,你也跟她说说,别让她冷了心。她可是个好姑娘。”
“是啊,是啊,跟了我们那么多年,又知根知底的。”文玉边说边频频点头。
在夏亦寒热心安排下,叶令超定于今日住进广济医院特等病房。
在昨天的电话里,亦寒答应叶伯奇,今天到叶家来,和他们一起送令超去医院,再把令超的病况向主刀医生介绍一下。
刚过九点,亦寒走进叶家的客厅。他马上注意到风荷没在,这使他不免有点失望。
叶伯奇夫妇热情接待他。令超和他说,自己昨晚睡得不错,自我感觉一切良好。
佣人送上刚泡好的热茶。
正在这时,客厅通花园的纱门推开了,凤荷飘然而至。
夏亦寒只觉得这一瞬间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进来。他自己都不明白,平日不为一切所动的冷静到哪里去了?竟会如此兴奋激动!
风荷穿了件深色长袖衬衫,下身是浅黄底色的薄呢长裙,上面织着深咖啡、玫瑰红、墨绿等搭配和谐的五彩图案。那柔软而有光泽的黑发用玫瑰红的丝带松松地绾在脑后,手中捧着一大束鲜花。
她的出现,仿佛给客厅带来了一阵令人心旷神怡的清风,每个人的脸上都不由自主现出欢欣的微笑。
叶令超已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迎了上去,以略带责备的口吻说:
”看你,让阿英去摘么!早晨园子里湿气重。”
“哟,不说声谢谢反倒凶我!这是准备插在你病房里的。”看看,为了这些花,人家的新鞋子都踩脏了。”
风荷娇娇嗔地说,一边提起裙子,露出脚上那双浅黄色的 轻便皮鞋。鞋尖上果真沾着点泥土。
“罚你,给我擦干净!”
令超听话地掏出手绢,就要俯下身去。
“和你开玩笑,我可不敢劳你的大驾。”风荷咯咯一笑,避过了身子。
“风荷,夏医生来了。”叶太太提醒女儿,该和客人打个招呼。
“在哪里?”风荷忙问。眼光在这宽大的客厅一扫,看到夏亦寒正端着茶杯,站在客厅的落地长窗帘旁。
她把捧着的鲜花往令超手中一塞。轻盈地朝窗前走来。在亦寒面前停住了脚步。
风荷娇靥绯红。嘴角含春,满腔的欣喜毫不掩饰地从那 双凝注着夏亦寒的妙目中流露出来。红唇微微一动,仿佛是叫了声“亦寒”。
阿英进屋来了,告诉叶伯奇说,医院来接病人的车子已经到了。
当伯奇招呼大家出门时,叶令超突然说:“等一等!”
他走到酒柜前,拿出一杯白兰地和两个酒杯,把酒斟满
后,递过一杯给亦寒说:
“夏医生,自从听了你的劝告,我就不喝酒了。不过,
今天是个例外,我要敬你一杯,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不必谢,这都是我该做的,”亦寒举起酒杯说,“这
杯酒还是让我祝你早日去尽病根,恢复健康!”
“好!”令超与亦寒碰杯,然后一饮而尽,“请答应
我,等我顺利通过手术回家后,正式宴请你一次,你一定要
来。”
令超显得有些激动,他凝视着手中的空酒杯,半晌,又
低声地、略带颤抖地说:
“当然,如果能有那么一天……”
伯奇夫妇和风荷都有些伤感。叶太太已偷偷地在用手绢
抹眼泪了。
“叶令超先生,我坚信,最多再过二、三个月,我就能参加你的宴会了。”
夏亦寒镇定沉稳的话语,终于使客厅里的人们重新转忧为喜。令超感激地放下酒杯,伸手拍拍夏亦寒的手臂,说:
“谢谢!”
“走吧,别让车于等久了。”伯奇说着,客气地用手势后夏亦寒先行。
其余的人也跟在后面,出了客厅。
风荷几乎每天下午都要去医院看望哥哥。她去时,不是带着鲜花,就是带着水果,或者按令超要求,带去他要看的书。
这段日子,令超解除了繁忙的公事,在医院接受一系列手术前检查。
准备主刀的刘医生刚从法国留学归来,虽已成功地做过几例心脏手术,毕竟经验不足,所以,医院对令超的手术前准备工作做得特别仔细。估计一系列化验、检查做下来,总得半月之久。
等待开刀犹如是在疗养。令超最快乐的是每天和风荷相对谈笑,海阔天空,漫无涯际,这是一种真正的享受。
面对即将挨受的一刀,令超的心意很坚定。他对自己和医生都很有信心。每过一天,他就觉得向自己渴望的幸福近了一步。“哥,你真了不起!”风荷由衷地为他而自豪。
可是,这件事对于叶太太来说,就不一样了。
这些天来,她的心乱极了。虽然医生表现得很有把握,虽然丈夫百般慰解,虽然女儿天天从医院带来令超情绪安定、身体状况良好的消息,可是,要让一颗充满慈爱的母亲的心真正平静下来,这些是远远不够的。
这毕竟是开膛剖心的大手术啊。她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的儿子,怎么能让那把锋利的手术刀去切开胸膛。
夜阑人静的时候,叶大大会悲观地认为,儿子这一去,也许竞永远回不来了。接着,她便会从他呀呀学语时的模样想起,一幕幕想下去。这样,零乱的思绪和滚滚的泪流,便会伴着她直到天明。
结果,住院的儿子精神百倍,情绪昂奋,在家的母亲却头晕身软,起不来床了。
夏亦寒应召来到叶家为叶太太看病。
他仔细询问了病情又做了检查,对围在叶太太床头的叶伯奇和风荷说:
“放心吧,叶太太没有病,只是心情过于紧张。血压有些偏高。”
“上帝保佑!”风荷在心中暗叫,流露着钦佩神色的眼光却凝注在亦寒身上。
亦寒又对叶伯奇说:
“太太有点儿虚弱,要尽量让她多吃些。我再开点儿镇静药,每晚临睡前吃一片,有助于睡眠。”
“夏医生,你的诊断太对了,”伯奇说,“因为令超手术在即,淑容这几天吃不下,睡不好,还要胡思乱想,”他俯身对妻子说:“夏医生的话你总该听吧。自己的身体也要当心么!”
“妈为哥哥住院开刀的事太操心了,”风荷轻声对亦寒说。
亦寒微微点头,对此,他是能够理解的。
“夏医生,令超开刀的事,还要你多费心啊!”叶太太这么说,既承认了亦寒刚才的诊断,又还忍不住再要叮咛几句。
“请放心,叶太太。我和广济医院保持着密切联系。他们的医德和作风都好,没有绝对把握不会轻易手术的。”
“真是麻烦你了。”叶伯奇代妻子说道。
“没什么。叶太太请安心静养,如还感到有什么不适,随时给我来电话。”夏亦寒站起身来,收拾起他的那个出诊皮包。
“夏医生,时间不早了,请留下让伯奇和风荷陪你便饭后再走。”叶太太忙从床上欠起身说道。
“不用,我该回家了。”夏亦寒提起皮包想走。
“不会让你走的,”伯奇索性上前,把亦寒手中的包拿了过去,“今天我去医院找了刘医生,关于开刀的一些具体事宜,还想和你商量一下。”
叶伯奇这么说,夏亦寒倒有些为难了。临离开医院时,给家里挂了个电话,是绣莲接的,当时说好回家吃晚饭。绣莲还兴冲冲地说,要燉一锅栗子鸡等着他。
正当他不知如何拒绝叶伯奇的这一番好意时,风荷在旁柔声说:
“留下来吧,我还有一件小礼物要送给你。”
见夏亦寒有点吃惊,并表示拒绝地在摇手,她又说: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是我自己的‘杰作’。”
叶伯奇哈哈笑了:“啊,对了,风荷,我说呢,你还没给夏医生……”
“爸,你先别说,”风荷赶紧打断他的话,又含笑对亦寒说:“请跟我来。”
没等亦寒答话,她已轻盈地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亦寒不知要上哪儿,有点犹豫地呆立着。
“去吧,夏医生,”叶太太怜爱地看着女儿的背影,轻声说:“风荷准是要你去看她的那些宝贝,只有亲密的朋友,才肯让人看呢。”
夏亦寒向叶伯奇夫妇微微一点头,跟在风荷身后走了出去。
这里叶泊奇夫妇不禁默默地相视了一眼,不用说话,他们都知道,对方跟自己在想着同一个问题:可怜的儿于,你的一番苦心,还不知将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呢!
夏亦寒跟着风荷走上二楼她的卧室。
这是他第一次踏进风荷的卧室,也是他除了绣莲闺房外,唯一踏进过的少女卧室。
风荷打开电灯,这一下,连一向沉稳持重的亦寒,也忍不住“啊”地叫了一声。
满房间的娃娃,有布做的,有木雕的,有草编的,有赛珞璐的,大的半人高,小的像大拇指,既有黑发黑眼的中国男孩女孩,也有金发碧眼的外国小伙小妞。
亦寒粗粗浏览一下,窗台上、装饰柜里、小书桌上,甚至沙发背上和床头,都摆满了。这儿整个就是个娃娃世界。
风荷静静地站在一边,好让亦寒带着惊讶的眼光尽情地饱览她的珍藏。
亦寒很快发现,这些娃娃们的服饰,都经过刻意地设计和缝制,几乎没有一个雷同,没有一个不独具特色。这使亦寒想起了他的辛德瑞拉,想起了风荷给她裁制的那套漂亮纱裙。他觉得,辛德瑞拉站在自己的书橱里,实在是受委屈了,她应该成为这个天地中的一员。
他一扭头,见风荷唇边挂着调皮的笑,两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自己,似乎正在欣赏他既惊讶又着迷的神情,夏亦寒故意双手一摊,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唉!”
“为什么叹气?是什么惹得你不高兴?”单纯的风荷果然中计。
“我是叹息,你为什么没去当个服装设计师,你只要把这些娃娃的衣服放大,那就是上海滩最高雅、最漂亮的童
装!”
“哦,原来如此!我真吓了一跳,以为你不喜欢他们。”
风荷拍拍胸口,两眼向上,舒了一口气。似乎夏亦寒是否喜欢她这些娃娃,关系十分重大似的。她沉吟了一下,又
说:
“我可不想当服装设计师。”
“为什么?这工作也需要天才。而你正是这方面的天才!”亦寒不禁热烈地辩论起米。
“我不能想象,我怎么能给那些陌生的、我对他们毫无感情的人去设计服装。”风荷说着,顺手抱起一个斜放在沙发扶手上的大洋娃娃,用自己的脸颊摩挲看娃娃的一头卷发,“他们却不同。”
她环视着屋里的娃娃,继续说:‘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都是我的孩子。我给他们起名宇,给他们讲故事,我把他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幸福的孩子都应该是漂漂亮亮的,不是吗?”
风荷沉浸在深深的柔情里。夏亦寒感动了,这是一个内心世界多么丰富、多么美好的姑娘呵,她的娃娃是美的,可她自己才是真善美的化身!
“你说要送我礼物,是不是要我在这许多娃娃中挑一个呢?”夏亦寒故意撩逗地说。
“不,这些娃娃我是不送的,”风荷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一面把手中的娃娃放回原处。
“那好,还是我送你一个吧!”
“你送我一个?”
“辛德瑞拉,你要吗?”
“不,不要。灰姑娘终于找到了白马王子,我不能太残酷了!”风荷脱口而出。
亦寒听得懂,白马王子当然就是指的他自己了。他真想追问一句;难道我只是那个洋娃娃的白马王子?
但这时风荷已微微红了脸,仿佛已猜到他想问的话,她急忙说:
“我该去拿给你的礼物了。”
她走向靠窗放着的小书桌,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大大的夹子,走到亦寒身边。
“打开看看,”她把夹子递给亦寒。
亦寒坐到沙发上,翻开夹子。一声赞叹禁不住冲口而出:
“嗬,真美!”
几张黑色的剪影艺术地插放在浅粉色的硬纸底页上。亦寒很容易就辨认出,那个戴眼镜方方额头的是叶伯奇,那个线条优美柔和的女人是叶太太。还有叶令超,微仰着头,略显瘦削的脸上,最能凸现他气质的,是那个稍向前翘、秀气里透出刚毅的下巴。
亦寒惊喜地问:
“这些都是你的杰作,对吗?”
风荷点点头。
哦!这是怎样一个多才多艺的姑娘!看她正亭亭玉立在自己面前,双手放在身后,微侧着头,脸上带着惶恐的笑意,仿佛是个正在接受考试的女中学生,谁知竟是这样一个美术天才!
风荷这种纯真的毫不做作的神情,使亦寒深受感动,带给他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说不清是怜爱还是仰慕。他的心儿在砰砰跳动,双眼无法离开这使他眩惑的妙人儿。
风荷被亦寒灼热的眼光看得不好意思了,玉靥一红,低下头去。
亦寒这才收回眼光,又信手翻过一页。
这一页的人都不认识,但那些轮廓鲜明、神采奕奕的侧影,竟都或多或少透露出各人的性格特征,有的高傲,有的庄重,有的似在浅笑,有的似在沉思。最有意思的是一位叼着烟斗的老者,微微昂着头,两眼朝天,望着袅袅上升的香烟,仿佛正陶醉在诗的幻想之中。
“这是……”亦寒指着他问。
“这是我的国文老师,他是一个作家。”风荷介绍道。
亦寒忍不住一把抓住风荷的手,盯着她的脸看,像在寻找着什么。
风荷那细细的整齐的牙齿轻咬着自己的红唇,娇声说:
“你怎么不看册子?在看什么呀?”
“风荷,风荷,你就是一本奇妙无比的画册。每翻开一页,就有光采夺目的东西令我迷惑,每‘读’一页,就能发现一个全新的你!我真不懂,你怎么会有那么敏锐的观察力,那么聪慧的头脑,那么灵巧的双手,那么特殊的悟性!”
夏亦寒由衷而倾心地说着,他的语言闸门被风荷作品的巨大魅力所开启,赞叹的话喷薄而出,大有一发而不可收拾之势。
谁不爱听别人的赞美!何况是一个年轻的姑娘,更何况赞美她的,是自己衷心爱慕着的青年男子!
风荷几乎要被欣喜和满足的狂潮吞噬了。
她的脸由鲜红而变得发烫,她的呼吸加快而至于微微喘息。她悄悄抽回了自己的手。
“为什么没有你自己的?”亦寒望着风荷的眼睛问,
“我多想要一张你自己的剪影!”
这后一句话,亦寒说得很轻,但却字字打进了风荷的心中。
风荷几乎要被这片柔情所融化,她神思如醉,用梦幻般的声音说:
“你再往下翻。”
亦寒又翻开了下一页,蓦地,他如遭电殛一般,整个身心为之震撼。
左右两边浅粉色底页上,插放着十几帧人像剪影,它们无一例外地全是夏亦寒的像……
亦寒看得呆了,心扉之间掠过一阵快乐的颤傈。
“你可以挑一张,这就是我给你的礼物。”
但亦寒并未抽动任何一张,只是轻柔地问:
“为什么……你要剪……这么多?”
风荷的秀目中像盛了酒似地流出醉意,用梦幻般的声音诉说着:
“我剪了一张又一张,可怎么剪也不满意。我的手不听话,总也剪不出我心中的你……”
亦寒被她那娇美甜脆的声音催眠了。他慢慢放下纸夹,站起身来。一股无比强劲的力量促使他勇敢地伸出了双手,把风荷拥进了自己怀中。他呻吟般地轻唤着:
“风荷……哦,风荷……”
风荷酣醉在他的浓情蜜意里,她飘飘欲仙,站立不稳,
倚在他宽阔的胸怀中,慢慢闭起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