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世纪第一、二个十年之际,上海这颗“东方明珠“的地位正在扶摇上升。它像一块巨大的威力无比的磁石,吸引着东南数省乃至全国各地希望寻觅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的人们。时代的风,也吹到了江苏北部的一个向来闭塞的小乡村。宁静的生活之湖,便泛起了层层的涟漪……
夜来下过一场小雨。此刻而脚虽停,天却墨黑。
季文玉踩着潮湿的泥地走近自家那间小小的草房。
她轻轻推开虚掩着的门,但那已破损不堪的笨重木门仍然发出了“吱吜吱吜”的呻吟。
还好,娘和哥哥还没有睡,文玉想。因为她已听到母亲纺纱摇动的“咯吱——咯吱”声,和哥哥文良搓草绳的沙沙声。
“娘,你们还不歇歇?”文玉边说边从钉在墙上的一块搁板上摸到打火石,要去点燃油灯。只听母亲说:
“不用点了,省省油吧!玉儿,我们是在等你呐。你疯到哪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文玉听话地放回了火石,蹲到母亲的纺车前,帮母亲整理那些待纺的棉条。
“娘,我在菊仙姐姐家,听她说上海的新鲜事儿呢!她说……”文玉的口气充满了兴奋。
“昨天听了一晚上,还没听够?”
一个低沉而有点暗哑的声音,说话的是文玉的哥哥文良。
“啊呀,菊他姐姐说啦,大上海那些新奇事,就是再讲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哩!”文玉转过脸来,对着手不停搓的文良,撤桥地叫道,“不信你也去听听,可好听呢!”
屋里黑黑的,文良看不清文玉的脸容和表情,但文玉撒娇时那可爱的模样,早已活生生地刻在他的脑子里了。那黑黑的眼珠灵活地一转,纤巧的唇微微噘起,眉头一皱,丹凤跟上那一对直插鬓边的修长的眉毛好像要飞起来一般……文良不禁怜爱地抿嘴一笑。
“娘,菊他姐说,她帮佣的那户人家,原先侍候太太的丫头结婚走了。太太让她这次回家时看看,有合适的,就领一个去。娘,我想跟菊仙姐去……”
文良一惊,扔掉绳头,几乎从条凳上跳起。幸而,这时
母亲已开口反对:
“不行。玉儿,你人太小,上海那种地方,你怎么能
去!”
“十七岁了,还小啊!”文玉嘟起嘴巴,“再说,有菊仙姐呢,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啊,别以为上海什么都好,”母亲轻轻叹一口气,“出去做佣人,是很苦的。你这丫头,在家又娇惯了,能受得了人家的气?”
“娘,菊仙姐说,那户人家只有老爷太太两个人,没多少事。她在那儿三年了,做得可好呢。要不,她怎么这次回来卖家里那块宅基地呢?她准备在那家长做下去。”
“菊仙命苦,早早守寡,儿子也没能保住,出疹子死了。唉。她在这儿无根无绊了,你可不同……”
“这我晓得。我不过想出去见见世面,赚点钱,顶多一、两年就回来的嘛,”文玉一边帮母亲摇着纺车,一边又低声哀求道:“娘,菊仙姐这次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以后,我上哪儿找这么个好机会呀……娘,你就答应我吧!”
纺车咯吱咯吱,母亲沉思不语。对于这宝贝女儿,她从来百依百顺。女儿想离开这个穷村庄,去大上海看看,赚点儿花粉钱,她能理解。她也听说过方圆左近有不少人到上海去,都赚了大钱,何况菊仙是个信得过的稳重人。只是……她望了望埋头不语只顾干活的文良,他究竟会怎么想呢?
季文良并不是她的亲儿子。那年安徽发大水,文良全家就死了,剩下他跟着逃难的人群来到苏北。文玉爹把他从河滩边领回来的时候。这个十岁的孩子已饿得皮包骨头,几乎半死了。文玉爹给他改名叫季文良,做了自己的养子。十多年来,文良早把这儿看成了自己的家。特别是在养父病逝后,他义不容辞地用自己的双肩担起了家长的责任。并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文良和比自己小七岁的季文玉已互生了爱慕之情。文玉娘有所觉察,也从心底默认了。
这一家三口跟当时多数农户一样,习惯于在黑暗中做活,交谈。虽然文玉娘没向文良问话,文良也能感到母亲的眼光这时正落在自己身上,而且一定满含着询问的神色.但是,当着母亲的面,又一向木讷的他,说什么好呢?他只能更深地埋下头,用更大的劲搓着草绳。
夜深人静,季文良在自己那傍着草屋搭出的半间披屋里,辗转难眠。
门外,响起了文玉轻轻地呼唤。
“哥,你睡了吗?”
文良跳下木板床,打开门。
文玉刚跨进门里,就被文良那有力的双臂紧紧抱住了。
“小玉,哦,我的好妹妹,你不要走,不要……”
仿佛怕文玉马上会化成一缕轻烟飘走似的,文良把她抱得那么紧。他把脸深埋在文玉的头发里,恳求着。
文玉贴着文良的身子,温柔地用自己的手摩挲着他的脸和脖颈,一声不吭。好一会儿,她才从文良的拥抱中挣出身子,拉着文良一起在床沿上坐下.
“文良哥,妹妹今天求你来了,”文玉那一双动人的眸子,借着窗外的一点微光,灼灼地凝注在文良脸上,文良只觉得一颗心咚咚地猛跳不停。
“小玉,你就是要哥上刀山,跳火海,就是要哥死……”
“谁要你死!”文玉用手堵住文良的口,小嘴一噘:
“今天,只要你答应妹妹一件事,就算是你真心待我好!”
文良的心往下一沉,他预感到了什么,但仍诚挚地问:
“你说,什么事?”
“刚才,我好说歹说,娘总算同意我跟菊仙姐去上海
了。只是,她说,还得你点个头才行。”
“不,我不点头。这事,我不答应!”文良急急地说。一边就抓紧了文玉的手。
“你!”文玉生气地叫了一声,狠狠地挣开文良的手。一跺脚,从床边站起,背过身去,拿后脑勺对着文良。
文良知道,文玉生气了。他忙走上前去,带着乞求的口吻央求道:
“文玉,你听我说,我……”
“不听,不听,”文玉用双手捂住耳朵。“你要不答应我去上海,我从此再不理你!”
文良自从来到季家,认了这个妹妹,就从来没有违拗过她。这几年更是如此。可今晚这事不同一般啊。
“文玉,”文良硬把文玉的双手拉下,他的声音都颤抖了,“你这一走,我怎么办?我们俩的事……”
“哈。原来你担心这个!”文玉刚才还满脸气恼,这时一下子笑开了,“你啊!我又不是走开一辈子,过一、两年就回来的么。”
“文玉,明天我就去和娘说,我要娶你,我们今年就办喜事……”
“我不么,我还小。再说,家里穷得这样,你拿什么娶我呀?”文玉不满地说,“反正,你不让我去上海走一趟,我不会死心塌地嫁给你。”
文良深深叹一口气,不知再说什么好,默默地在床沿上坐下。
屋里静寂下来。
文玉慢慢走回到文良身边,她叫了声.“哥。”
见文良低着头,没答理,她抓住文良的手臂,轻轻地摇晃着说:
“哥,你从来最疼我,你就答应了吧。出去过这一回,我也死心了。以后我就跟着你,守在这地方过一辈子。再说,我想挣些钱回来办嫁妆。我们总不能这么一身破衣烂袋就成亲吧。”
文良抬起头来,猛地捏住文玉的手,急切地问:
“你真的一、两年就回来?一回来我们就结婚?”
文玉点点头。
文良一把搂过她,让自己的头紧贴在她胸前,喃喃地说:
“小玉,你这一走,我会想死你的,我舍不得你走……”
他那抑制不住的泪水很快弄湿了文玉的衣襟。
文玉轻轻地抬起他的头,俯下身子,把脸凑近他,柔媚而又坚定地说:
“文良哥,我的好哥哥。我赚上点儿钱就回来,今生今世我永远是你的人!”
转眼之间,季文玉来到上海夏家帮佣已经三个月了。她被派在太太房里,主要的事务是服侍多病的太太饮食起居。
夏家的情况,正如菊仙姐——她在这里被叫做季妈——所说,人口极简单,事情也不多。可是,聪明灵俐的文玉。三个月来,却已看出老爷太太之间深深的不和。
为了躲避太太严氏无休止的唠叨,老爷夏中范在晚饭摆上饭桌前,绝不走进客厅。好在祖上留下来的这里外三进、一底一楼一顶层的大宅子,地方宽敞房间多,他要找个清静些的处所并不难。太太要找他,从卧室找到大书房,从大书房找到藏书室,再从藏书室找到小书房,这就得找上一阵子呢。
这会儿,文玉秉承太太之命,去请老爷吃晚饭。根据经验,她想先到小书房试试.
她在小书房的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果然听到老爷在里面答应了一声。文玉推开门,走进来,只见夏中范正在书桌上写字。
“老爷,太太到处在找你呢,”文玉小心翼翼地说。
夏中范的眉头皱起来了,一脸厌烦的神色,连哼都没哼—声。
文玉想,老爷可真是不愿看见太太,他们这个日子怎么过法呵!
听菊仙姐说,太太比老爷大三岁,老话讲“女大三,抱金砖”。太太娘家有钱,老爷的买卖,本钱几乎全是太太陪嫁过来的。太太今年虽说才三十多岁,看看却像四十开外的人,又老又丑,成天捧着药罐子,还直嚷心口疼。嫁过来十多年也没给老爷添个孩子。文玉常想,这样的女人,要放在乡下,还不早给男人休了?可她还仗着娘家有钱,霸道得很,连老爷都怕她三分,对佣人就更不用说了。文玉初来时,对菊仙叫不惯“季妈”,就被她狠狠说过,吓得文玉从此不敢当着太太面称菊仙“姐姐”了.
文玉的同情全在老爷这一边。老爷知书达理,对下人也是温文尔雅的。又长得一表人才,白净面皮,架一付金丝边平光镜,不管穿长衫还是西服,都仪表堂堂。太太往他身边一站,两人哪能般配!特别是太太常常不顾老爷脸面,当着佣人面就对老爷又吵又嚷,文玉真为老爷抱屈。
这时,她见老爷无意起身,又叫了一声:
“太太请老爷吃晚饭呢!”
夏中范这才放下毛笔,对站立在桌前的文玉说:
“知道了,我马上就去。”
文玉刚转身要走,想起一件事。她从花布围裙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过去说:
“老爷,这是邮差刚送来的。”
夏中范接过信一看,又交还给文玉说:“这是太太的,你给她送去吧。”
“啊哟,我真笨,老是搞错。”文玉羞涩地一笑。
望着面前这个眉清目秀的丫头那粉嫩的面腮,娇羞的神情,夏中范不觉多看了她两眼。
文玉觉察到老爷的目光,更是窘迫得根紧了嘴,慢慢低下头去。
文玉转身向门口走去,只听夏中范喊道:
“你……等一等,过来。”
文玉迟疑地回到书桌前,只见夏中范拿过一张白纸,提起笔来,在上面写上两个宇,然后指着它们对文玉说;
“这个字念‘夏’,夏天的夏,是我的姓。以后,信封上有这个字的,就交给我。这是严’宇,是太太的姓。看清了吧?”
夏中范指着这两个字,认真地教文玉。
文玉仔细地看着、比较着。她觉得这两个字写得真好.怪不得客人们都称赞老爷的字呢!这字儿真像画儿一样好看。
她忽然想起哥哥文良,他也算识几个字的,可他写的那字呵,歪歪扭扭,丑死了。他也想不到教我识几个字!
“老爷,这两个字,能给我吗?我要记住它们,以后就不会把信搞错了。”文玉忽闪着两只大眼睛,急切地看着老爷。
“当然可以,就是给你写的嘛。”夏中范微微一笑,把写着字的纸递给她。
文玉把那张纸仔细叠好,放到围裙口袋中。出门去了。
夏中范呆呆地看着文玉的背影,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听人说崇明岛上有个尼姑庵,里面住持的老尼姑会给人算命、求嗣。特配一种药。吃了包生贵子。灵验得很。那庵里备有客房,求子的女人在那儿住上个十天半月,诵经服药,只要心诚。回家之后再不会肚里空空。
夏太太心动了。正好夏中范要去南京洽谈一笔生意,估计半个月才回来,她决计等夏中范走后,就带上季妈跑一趟崇明,因为那庵里只肯收住出了嫁的女人。
文玉受命和看门的阿昌伯留在家中,守着这空空的大宅子。
菊仙倒是悄悄问过文玉,要不要趁这个空儿回老家看看?如果去,她可以代为向太太求情。
文玉考虑一下,摇摇头。来回盘缠钱差不多要化去这几个月来辛苦攒下的大半工钱,回家又住不了几天。再说,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她正可天天上街去逛逛大上海哩!到上海虽说已近半年,上街却只有限的几次。上海的繁华给她的印象太深了,大街上一排排高楼大厦,叮当响着驶过的电车,商店里令人眼花缘乱的货物和变幻不定的霓虹灯,还有黄头发蓝眼珠的外国佬,特别是那些穿着高跟鞋,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女人们,样样都让她惊叹不已。那次季妈带她上街,一个时髦女郎从她身旁走过,她看呆了似地伸出舌尖,傻站了好半天。她多么渴望把这一切看个够呵,对了,听说还有个什么样的戏文和耍子都有的“大世界”……
所以,她虽然很想念母亲和文良,但终于没让菊仙姐向太太开口请假。
谁知,太太走后第三天,老爷就从南京回来了。他说,南京那边的老板,家中老太爷突然中风身亡,奔丧去了,一切要等过了“七七”忌日再说。他不能在南京白等这一、二个月,便决定先回上海。
听文玉说太太去了崇明岛,夏中范只是淡淡笑了一声。
这天的晚饭,老爷让摆在他最喜欢的那个壁炉前.虽说才十一月,老爷却兴冲冲地让阿昌伯点燃壁炉,阿昌伯走后,他又亲自动手把炉火弄得旺旺的。
文玉从没见过壁炉这玩意儿,她好奇地在旁边给老爷充当下手,一边听老爷给她讲,怎样使用一个特设的机关让壁炉通风,使火烧旺。
老爷吩咐文玉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布下一张矮桌,他自己脱掉长衫,盘腿坐在炉前的地毯上,等着文玉给他上饭莱。
文玉去开客厅的灯,被老爷制止了,他说:
“今天难得清静,我要就着壁炉的火光喝上几杯。”
文玉跑进跑出地上莱。她没注意,老爷正端着酒杯,细细打量着她呢。
上到最后一个莱,夏中范对她说:
“文玉,再去拿一副碗筷来。”
等文玉拿来碗筷,正要离开时,夏中范突然叫住她:
“别走,文玉,你来坐下,陪我喝一杯。”
他边说边用手指指那副空碗筷,意即这就是为你准备的。
这怎么可以?哪有下人跟老爷一桌吃饭的?太太知道了还不骂死!
“老爷,不,我……”文玉站在原地趑趄不前。
“来,太太又不在家,怕什么?”夏中范把自己的酒杯斟满,然后把酒杯举向文玉,“米,喝一口!”
文玉双手直摇,身于朝后退去:“我不会喝,老爷……”
夏中范把酒杯一放,板起脸,沉重地说:
“你一口一个老爷,是不是你觉得我很老。很怕人?”
“不,老爷,哦,不是老爷……”文玉不知所措了。
“既然不是,你那么怕我干吗?”夏中范站起身来,走过去把文玉拉到桌边,便叫她坐。
文玉只得半跪半坐在矮桌旁。夏中范在她面前的空碟子里挟上两块肉,说:“吃吧。”
文玉哪里肯吃。她低着头,羞红了脸,双手无意识地捻着自己的衣襟。
夏中范自己干了一杯,又把杯子斟满。他看着壁炉的火光在文玉脸上跳跃,把她青春焕发的脸映得愈加妩媚可爱。忍不住赞美道:
“文玉,你真漂亮!你今年几岁啦?”
文玉头垂得更低,心里却因为老爷的称赞而喜滋滋的。她轻声答道:“十七了。”
“在乡下有婆家了吗?”
文玉脑中闪过文良的影子,但她仍然害羞地摇了摇头。
夏中范满意地微微一笑。他见文玉还是不吃,便拿起筷子,硬塞在她手里,一边指着桌上的几个菜,说:
“这都是你的手艺吧?烧得比季妈好。你自己尝尝。”
文玉迟疑地要把筷于放回桌上,夏中范故意沉下脸说.
“你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
见文玉终于小口地吃了起来,夏中范舒心地出了一口气,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说:
“文玉,你很聪明,以后我教你识字好吗?”
“真的?老爷,你肯教我?”文玉惊喜地问。
“当然,你以后每天到我书房来,一天认两个,一年就是七百个呢!三年你就能看书看报了。”
“这可太好了,我先在这儿谢谢老爷了!”
文玉兴奋地朝夏中范作了个揖。
“不过有个条件。”
文玉听了一愣,问;“什么条件,老爷?”
“你不能怕我。在我面前老低着头,那可不行。”
原来是这样,文玉忍不住笑了,她抬起头来,大胆地直视着夏中范说:“我不怕你,老爷。”
“那就好.我就收你这个学生。”夏中范欣赏着面前这张消美的脸,爽朗地笑了起来。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挨得很近了。夏中范忽然俯身贴一近文玉,在她耳旁轻轻地说:
“文玉,我从南京给你带了样东西。”
“什么东西?给我的?”文玉稍稍朝后让了一下。
夏中范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个扁扁的小盒子,又朝文玉跟前凑了凑,打开盒盖。
“啊!”盒中是一支花样精巧的簪子,正在壁炉熊熊火光下闪烁着。
文玉不禁抬头看了夏中范一眼,那眼光里除惊奇,还有感激。
“来,我给你戴上。”夏中范取出簪子,把它插在文玉浓黑的秀发边。然后仰身朝后观赏着,轻柔地说:“文玉,这样,你更漂亮了!”
文玉抬手摸了摸金簪,双目流光溢彩,心头激动万分。这可是她拥有的第一件金首饰啊。
她转过脸来,刚想说一声“谢谢”,猛地接触到夏中范。那痴迷欲醉的眼光,心口不禁一阵狂跳,脸烧得滚烫。
夏中范那英俊的脸庞渐渐向文玉贴近。她已清晰地闻到他嘴里的酒气和身上那种昂贵的香水味。就在她尚未明白该怎么做时,夏中范的嘴已经紧紧贴在了她的双唇上,接着,她的整个身子就被夏中范一把揽进怀里,一阵被电击中的酥麻感流过文玉全身,这是以往同文良亲近时,从未体验到过的。她颤抖着,闭紧眼睛。
文玉感到老爷的手在解她衣襟上的布纽扣,她霎时惊醒了,呻吟般地哼着。“不,不要……”
但夏中范把她搂得更紧了,他的嘴已经从文玉的唇下移到颈部、胸口。他已经把文玉压翻在地毯上。
不知为什么。文玉没有喊叫,没有拚命挣扎,她只是徒然地自卫着,一面听着自己一向崇拜、敬畏的老爷在耳边喃喃地说:
“哦,文玉,我的玉,跟我吧,跟我吧。给我生个儿子,你就是夏家的恩人。我要把那个不会生蛋的老鸡婆一脚蹬开,让你做我的太太……”
太太?就像大马路上那些穿绸衫、戴金链、坐包车的阔女人那样?
“你不信?我赌天发咒……”夏中范仿佛了解文玉的心思,喘咻咻地说。
文玉的意识模糊了,她全身瘫软,不再挣扎,听凭夏中范的任意摆布……
以后的十天,太太从崇明岛回来前的十天,文玉简直像在梦中度过似的。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快乐的十天,但也是仅有的快乐的十天,让她付出惨重代价的十天。 第二年夏天,一个闷热的夜晚,季文玉突然回到离别已一年多的家乡。
母亲和文良喜出望外。文玉在上海给他们的信不多,每次托人代写的书信,又总是老一套的平安家报,根本无法慰藉他们对文玉的思念和牵挂。
“玉儿,我的乖乖,你总算回来了。”正在门前大树下
就着月光纳鞋底的母亲,伏在文玉胸前,又哭又笑,双手
不断抚摸着文玉的脸颊,“快让我看看,哦,瘦了,瘦多
了!”
文良激动地在旁边搓着双手,不知说什么好。趁母亲低
头抹泪的当儿,他一把拉住文玉的手,把她往屋里拖,一面兴奋地说:
“小玉,你回家来了,真好!你来看,我把我们的柜于都打好了……”
文玉一手挽着母亲,一手被文良拉着进了屋。她已不太能习惯屋里的昏暗,用力眨了眨眼,才勉强看到屋角站着一个涂着红漆的五斗柜,似乎正面那块小小的玻璃上,还描画着五颜六色的花草,显得挺乡气的。
文良留心着文玉的神色。这柜于是靠他去年冬天打短工挣来的钱做的,专等与文玉成亲时好用。他多么希望文玉能喜欢他用辛劳和血汗换来的这个柜于。
但是文玉那漠然的表情使文良忐忑不安:看来她不大中意这个柜子?
“玉儿,这次回来,不走了吧?”母亲充满期望地问,这也是文良心里急着想问的。
文玉没有答话,她吃力地在床沿旁坐下,用手紧了紧身上的斗篷。
母亲和文良这才发现,虽然天气很热,文玉身上却还不合时宜地披着什宽大的布氅。
“傻孩子,天这么热,还不快脱了!”母亲伸手便帮文玉解斗篷的衣带,“文良,快打点水来,让你妹妹洗洗脸。”
文良欢快地答应一声,转身走了。
文玉把母亲的手轻轻拨开:“娘,我自己来。”她一边动手解斗篷,一边用极平淡的语调说:“我这次回家,是来坐月子的。”
母亲吓了一跳。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坐月子!她两眼瞪着自己的女儿,结结巴巴地问:
“你说什么,坐……坐……”
其实,问什么都是多余的了。斗篷一脱下。露出裹在花洋布衣衫下那鼓得圆圆的肚子,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妊娠已将足月,说话就该临盆了。
“你,怎么……”母亲像遭到雷击一样,愣了愣神,才手抖抖地指着文玉,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娘,老爷已收我做了二房。”
“二房?”
“是的,是的,”文玉不容母亲再问,急急地说:“太太不会生养,她很喜欢我,劝老爷收我做二房。老爷人好,我就答应了。现在我是夏家的二奶奶,不是佣人了……”
“哐咚”一声,是盛满水的木盆砸在地上的声音。
母女俩一齐朝门口看去,只见文良傻站在那里,水流了一地。
猛地,他双手捂着脸,转身冲出屋去。
文玉身子一晃,差一点晕倒在床上……
一夜功夫,季文良足足老了十岁。天快亮的时候,他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自己那半间披屋,胡子拉碴,满脸憔悴。
文玉正在屋里等着他。见他进门,文玉怯怯地叫一声
“哥”,泪珠儿就串串滚落下来。
文良先是呆了一下,随即跑到缸边舀了一瓢水咕嘟嘟直灌下去,扔掉木瓢,就拿脊背对着文玉。
“哥,我想去死……”文玉哽咽着,艰难地吐出这句话。
“你当上二奶奶了,从此荣华富贵,说什么想死!”文良声音嘶哑,头上青筋直跳,却并没有转过身来。
“那,都是我骗娘的。我不想让她老人家伤心。”
“怎么?没那么回事?那……你这肚子里……”文良转身一步冲到文玉面前。
“是老爷的。”
“这个畜牲!”文良一拳砸在小桌上,“我要去杀了他!”
“不,不,这只能怪我自己,”文玉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怪你自己?”文良一怔。他一把抓住文玉的手,狠命地捏着,眼看文玉疼得流出了眼泪,“这么说,是你心甘情愿的?你……”
突然,文良用力丢开文玉的手,疯狂般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像一柄尖刀直刺文玉的心脏,搅得她的心直淌血。但她并没去阻止,一直等文良笑够了,她才神色黯然,但却字字清晰地说:
“哥,我对不起你,你恨我也好,打我、骂我也好,我这一辈子,欠了你,只好来世报答。哥,除了娘,你就是我最亲的人,看在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份上,我来向你讨个主意。”
文良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脸,泪水从他那粗糙的手指缝里滚落下来。他的两条腿就像被抽去了筋,软得撑不住,不由自主地在那张吱吱直叫的小床上坐下。
文玉默默地坐到他身旁。
“哥,你听我说,这些话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讲。老爷胆小没用,斗不过太太。太太不让他收我做二房,不准我把孩子养在他家。老爷只好叫我先回乡下,生下孩子再说。如果我能生个小伙,给他夏家续了香火,不怕太太不承认我们。”
文玉的声音越说越轻,最后这几句轻得就像是在对自己低语:“真没想到,我就是这么个命!在轮船上,我真想往江里一跳了事,可是,我还想看看娘,还想看看你……”
文玉啜泣起来,她那悲伤的哭声,使文良心中一阵阵地疼。他一把捏住文玉的手臂说:
“小玉,去他的夏家老爷,去他的大上海,你再也别去那火坑了。等孩子生下,我们就结婚。”
“哥,你疯了!这怎么可以。”文玉边流泪,边摇头,
“你会被人笑话死的。”
“我不怕,只要你跟我过日子,我一定好好待你和这个孩子。”文良急切地说。
“不,文良哥,我没脸再嫁给你。我不能一辈子让人指着脊梁骨糟践……”文玉哭得更伤心了,“再说,还有娘,她怎么受得了。”
文良默默松开文玉的手臂,他不能不承认文玉的话是有道理的。半晌,他才沉重地说:
“我不能勉强你。不过,你不该老想到死,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娘也活不长。”
一提到母亲,文王心里就更难受。这一年来,娘明显地瘦弱了,苍老了。昨晚,当她看到自己的大肚子时,差一点昏过去。后来总算相信自己真的成了夏家二奶奶,却又担心起自己往后在夏家的日子来,流了半夜的眼泪,好说歹说才劝住了。如果自己真去寻死,娘可怎么活呵!
想到这里,文玉咬了咬牙,狠狠地说:
“这就是我的命,我认了。哥,你说得对,我不去死。生下孩子,我就回夏家去,我要去讨个公道,我要我该得的那个名份!”
八月十五中秋节刚过,文玉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一过满月。她就狠狠心把儿子留在母亲身边,只身回上海去了。
夏中范一听说自己得了个儿子,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他一个劲埋怨文玉,不该把儿子留在乡下。
“不是太太说过,不认这个孩子吗?你要儿子容易,得先把我的名份定下来再说。”文玉冷冷地甩出这一句。
这回夏中范不知哪来的勇气,为收文玉做二房的事,跟严氏大闹了一场。经过一个多月的冷战热吵,最后两人终于达成了一个协议:严氏同意给文玉一个姨太太的名份,如果文玉再生孩子,当然是夏家的子女。但已经生下的那个,却绝不准进夏家的门。
“谁敢担保这小杂种准是夏家的根?皇宫里还有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呢,就不兴这小贱人骗你!”她一面抽着水烟,一面拿着报纸捻子点着夏中范的鼻子说。
依文玉的意思,她绝不接受这个条件。但经不住夏中范软哄硬求,菊仙也劝她:
“事已至此,只好先走这一步了。你有了这个名份,总比现在这样不明不白的好。孩子的事,以后再慢慢说,这么个活人儿一天天长大,太太不认账也不行啊!”
文玉只得点头。于是夏中范叫人在距夏宅不远的徐家汇赁了几间房子,要文玉到乡下去把母亲、哥哥和孩子一起接来。他告诉文玉,已经给季文良在自己的一个店铺安排了个事做,以后,他们就可好好在上海生活了。
这回,文玉真是凤风光光回乡搬家去了。可是文良不愿走。母亲对文玉说,既然文良不去,她也不想离开乡下,直急得文玉要对他们下跪。
文良又一次心软了。他从来没有违拗过这个妹妹的任何一个意愿,这次也以他的让步告终。
但文玉的另一个建议却被他断然拒绝。原来,文玉这次带了些钱回家,说要帮哥哥娶门亲,一起到上海去。她才一提这话头,文良就眼睛一瞪,额上青筋乱跳,嘴角直抽,气得说不出话来。吓得文玉再也不敢提这档子事了。
文玉当然不知道,文良之所以最后同意去上海,实在也有他的想法。虽然今生只能与文玉兄妹相称,但能常常见到她,也就满足了。何况,他已离不开文玉那活泼可爱的孩子。在心底里,这孩子不是他季文良的外甥,而就像是他的儿子。
他们刚刚搬进新居,夏中范就赶来了。他是来看儿子一的。抱着那已经半岁,会笑,会呀呀叫的胖小子,夏中范竟然热泪盈眶。
他给儿子取名亦寒,并对文玉母亲和季文良说;“生活费我每月让文玉送来,只要你们照顾好亦寒就行。”
相信多子多福的夏中范很想让文玉再为他生几个孩于。可不知为什么,这以后文玉虽也怀过几次,但都流产了。结果几年过去,夏府并未有添丁之喜。
每次文玉小产,严氏就冷笑不止。喜形于色。季妈把一切看在眼里,她有点怀疑是太太暗中捣鬼,在文玉吃的东西里下了什么药。那年太太在尼姑庵里服药念经白白折腾半个月,孩子没怀上,但关于怀孕、流产这方面的事儿和偏方奇药倒听得不少。可是,也没有抓到什么证据。
夏中范起初还沉得住气,好言安慰文玉,可是一连几回功败垂成,也弄得他伤心失望起来。眼看亦寒成为他的独苗,当然也就愈加喜欢和金贵。他几次想把亦寒接进府来,无奈太太严氏死死咬住当初的协议,无论如何不肯松口。
文玉的痛苦可想而知。每次怀孕,她就感到有了希望,于是处处小心在意,盼着足月临盆。可是,谁知天不从人愿,一再流产不但弄得她身体虚弱,而且心情坏透。暗地不知流过多少泪。她觉得对不起夏中范,又想念小亦寒,曾几次要求搬到徐家汇去跟儿子同住。但夏中范不答应,她母亲也不愿意,说:“这算怎么回事,就好像玉儿被夏家赶出来似的。”于是文玉只得留在夏家,每天忍受着严氏的横眉竖目和冷嘲热讽。
一转眼,亦寒已经七岁了。
这一年早些时候,夏中范的一位叔伯大哥过世,按照排行和本族的规矩,一整套祭祀祖先用的礼器使移交到了夏中范手中,以后每年岁末祭祖的仪式就由夏中范主持。到那一天,夏氏在上海的所有同宗兄弟,都将携全家老少前来参加祭祖之仪。保存祭器,既是一种义务,更是一种荣誉,表明了在本族中的地位和威望,所以夏中范对此十分看重。
一过腊月十五,季妈就领着两个女佣;在太太指挥下忙开了。文玉不懂那些规矩,插不上手。
临到祭祖的正日,夏中范起个大早,亲自检查一遍,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他很是满意。
吃过早饭,他踱到文玉房里,兴冲冲地说.
“文玉,你去打个电话,让文良把亦寒带来。今晚祭祖,亦寒要在祖宗像前磕头的。”
文玉没有马上答应。她想起,夏中范三十五岁生日那天,她依了他的话,特意去把儿子接来给爹爹拜寿。就在文玉牵着小亦寒的手,要给高坐在堂上的老爷太太磕头时,严氏竟当着满座宾客,冷笑一声,说:“我没那么大福份,”然后拂袖而去。闹得复中范和她都尴尬万分。
自此以后,文玉就再没让亦寒来过夏府。孩子一天天大了,懂事了,她不忍心让天真的孩子受这种委屈。想到这儿,她对夏中范说:
“我看算了吧,免得又弄出什么事儿来。”
“她敢!”夏中范知道她的意思,把眼一瞪,朝意想中严氏所在的方向一扭头,理直气壮地说:“今天是我夏家祭祖,亦寒是我这一支的长子,怎么能不来?她又不是不懂家规家法,我倒要看看,她今天敢不敢胡闹!”
文玉在心中轻叹一声,老爷啊老爷,这些年来,我还没摸透你的脾性吗?背着太太,你说话尽可气壮如牛,可一到太太面前,就像挨针扎了的皮球,泄了气。哪一次闹事,不是你让步,陪罪收场呵!早先我受了委屈还对你说说,现在连说都懒得说,你还没觉察出来吗?
不过,文玉觉得夏中范待她还不坏,不想让他难堪,所以,今天见他又摆出一副大丈夫气概,她只是苦笑摇头,并不说什么。
夏中范见文玉不动身于,忍不住去推她:
“文玉、快去打电话,让亦寒早些来。你给他换换衣服,我还要教教他晚上该行的礼节。今天可得让我们的儿子在众人面前给我长长脸。”
文玉不忍拂夏中范的心意,勉强答应了一声,说等会儿就去打电话。
夏中范这才得意洋洋地走出房门。他心里清楚,论长相、论灵性,亦寒都是他们夏家下一代中最出色的。他早想有个机会让亦寒亮亮相,杀杀那几个嘴尖傲气的堂弟媳的威风了。
快吃中饭的时候,文良带着亦寒来了。文玉和夏中范正在客厅,季妈闻声也急急从厨房跑了来,一见亦寒,就高兴地嚷道:
“哟;小少爷又长高了!”
七岁的亦寒确实长得比同年龄的孩子高。此刻,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衣裤,神清气朗地站在客厅中间,见到这几个大人,既有礼貌,又不胆怯地—一招呼着。
夏中范乐得心花怒放,弯下腰牵住亦寒的手,喜孜孜地说:
“亦寒,爹爹上礼拜教你念的那首唐诗,还记得吗?”
“记得,我会背了。我还会默写呢!”
“真是好孩子!”夏中范高兴地一把抱起儿子,在小脸蛋上亲了好几下,才又把他放下来。
“季妈,是谁来了,吵吵嚷嚷的!”
客厅门口响起严氏冷冷的话语声。
谁都没注意严氏是何时下楼来的。这时,只见她故意把头昂得高高地走了进来,似乎客厅里除了季妈外,谁都不存在。她不和任何人打招呼,两眼直直地瞪着季妈。
“太太,这是小少……”季妈“小少爷”三字没来得及吐出口,一看太太脸色不对,赶忙改口道:“这是亦寒呀,太太,你看,他又长高不少了呢。”
季妈一边说一边推了推亦寒:“亦寒,快叫大妈妈。”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严氏突然大喝一声,硬生生把亦寒已到了舌尖的那声“大妈妈”吓了回去。
“季妈,我不是关照过,今天家里祭祖,事儿忙,东西也摊得多,除了请来的客人,谁都不准进客厅来,你的脑子哪儿去了?”
“不关季妈的事,文良和亦寒是我叫他们来的,”夏中范皱起眉头,沉着脸说。
“哦。原来是这样。”太太严氏故意拖长语调:“他们来干什么?”
“今天祭祖,亦寒是我儿子,他当然应该在场。”夏中范口气很硬。
太太微微一怔。她用眼角扫了一下亦寒,孩子那酷似中范的长方脸形、白净面皮、饱满的额头、浓黑的头发和那一双象极了他母亲的大眼睛,配合得是那么和谐,自然天成。醋意和妒火顿时在她心中升起,只见她头一仰,发出一阵子干笑:
“哈哈,中范,别肉麻了!这是你的儿子?你要是会生儿子,这几年怎不见生出半个?”
说着,突然把脸一变,冲着文玉喊道:
“哪来的杂种,竟敢冒充夏家的后代!”
“你!”客厅里除亦寒和季妈外,另三个人几乎同时发一出这个字。
但还没容他们说出一句话,严氏已扭着腰肢,快步走出客厅去了。
门外随即传来她提高了的嗓音:
“季妈,仔细看好那些祭器,这都是很值钱的。要是有哪个穷疯了的偷了一件半件去,看我不找你算账!”
文玉愤怒、委屈得浑身发颤,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她紧捏着拳头,瞪着夏中范。她倒要看看,她和儿子受到这种凌辱,夏中范准备怎么办!
夏中范又能怎么办呢,他也气得直抖,就凭严氏刚才那番话,他真想狠狠抽她几嘴巴!可惜的是,他从来没有学会过打人。即使在自己儿子面前丢了脸,他也只能悲愤地长叹一声,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文良两只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如果不是拼命抑制,他那粗大的拳头早揍在那满嘴喷粪的雌老虎脸上了。他看看文玉,文玉双泪直流,他心疼得犹如刀绞。他又看看夏中范,那副狗熊样子让他咬牙切齿、不屑一顾。
客厅里,只有七岁的夏亦寒头脑最清醒。他抓住文良的
手,镇定地说:
“舅舅,我们回家去。”
然后,不是文良领着他,而是他牵着舅舅,像个大人那
样,身板挺得直直的,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客厅。
祭祖仪式冗长而烦琐,一直闹腾到很晚。事儿一完,文玉
就回去锁上自己的房门。等夏中范送毕客人来睡觉时,她早熄了灯,而且不管他怎么敲、怎么求情,就是不放他进屋。
以后几天,她也很少搭理夏中范。夏中范自知理亏,又无可奈何,便也沉默寡言,成天紧锁着眉头。只有严氏暗中好笑,独自在心中庆祝自己的又一次胜利。
就这样僵持了一周。夏中范突然宣布,他在南洋有笔生意,要出门较长一段时间。他悄悄留下一笔钱给文玉,又去徐家汇看了看亦寒,就离开了上海。
夏中范走后,文玉的日子更难过了。严氏总是没事找事,指桑骂槐。文玉实在忍无可忍也跟她吵过几回,可是,这改变不了根本的局面,严氏总是“大”的,文玉总是“小”的。严氏唯一不争气的是她的身体,她的病愈来愈重,一天下床的时间不如在床上的时间多,有时竟一连几天不起床。可是,她躺在床上照样作威作福,许多事情不要季妈,而偏要文玉去做,摆出一一付你是“小”的,就得服侍我的架势,好象时刻在提醒文玉:别忘了你本是我的丫头!
有一次文玉回徐家汇看孩子,母亲对她说:
“玉儿,本来老爷在家,我不赞成你回来住。现在,既然老爷出门了,你就来和我们同住吧,何必天天看那女人的脸色。”
文玉这回却坚定地摇摇头,说:“娘,这些年我可算看清了太太的心思,她恨不得把我赶出夏家,恨不得我死。我偏不让她称心!现在,那儿就是我的家,我偏不走。”
看着母亲满脸忧虑的神色,她又劝慰说:
“娘,你放心,有菊仙姐在,我们俩有伴,太太也不敢拿我怎么样的。”
自从祭祖那天后,严氏也一直在心中盘算着一件事。
她是独生女,没有兄弟姐妹。母亲也已病故,如今乡下只剩老父亲一个人。她的父亲严华堂是家乡严氏家族的族长,在当地颇有势力。因此,几年前,当严氏对自己的生育能力完全绝望后,就要父亲在老家帮她物色一个本族的侄子由她领养。但严华堂来信说,这事有些麻烦,他们严氏家族男丁不旺,男孩家家金贵,很难找到合适的。
这事儿就拖下来了。祭祖那天,严氏见到夏亦寒,突然感到一种威胁已迫在眉睫。她仿佛看到自己的家产(她从来认为夏家是靠她严家才发达起来,夏家的一切都应算是她严家的)不久以后就要落到夏亦寒手中了,这是她决不允许的。看来,领养一个属于她的孩子来继承家产,已不能再拖延了。
于是,一封快信寄往苏州乡下。她再次要求父亲赶快帮她找一个严氏本家的孩子送到上海,没有男孩,女孩也行。
严家塘距苏州市大约二、三十里,村里人家大部分姓严,由此得名。据说严家祖上出过不止一个翰林,也放过道台,做过县尊,曾有过十分显赫的时期。但近年来却不可收拾地沦落了。上海、苏浙一带城市兴起,商贸发达,族中男子弃文经商的越来越多,再不把代代相传的祖上基业看重,稍有点本事,谁不想往外飞?加上江北连年逃难来的农户落地生根的倒不少。相形之下,严氏家族的势力是越来越薄弱了。
夏太太严氏的父亲严华堂从三十多岁起就继承父亲充当了族长。他眼看族中的青壮年被外边世界的繁华新颖所吸引,纷纷远去,弄得严氏家族只剩下些老少孤寡,显出一副颓败垂亡的景象,却无回天之力,其心中的痛苦可想而知。
严华堂常独自怨恨上天对严氏家族过于苛待。最要命的是族中男丁不旺。拿自己这家来说,三代单传,到了他,更是除一个独养女儿外,竟然无得子之福。
为了求得子嗣,他和他的老婆什么事儿没干过?菩萨也拜了,签也求了,多难吃的药也喝了,到头来还是膝下空空。没有办法,只好把女儿当男孩养,寄希望于未来的外孙吧。
女儿远嫁上海,他拿出不少家产作陪嫁,一手帮女婿开了几爿店。说实在的,这其实也是他的梦想。如果他不是独子,没有接替父亲做什么族长,他也早就仿效那些叔伯兄弟和本家子侄们,离开这个令他厌烦的小乡村了。
不幸的是,自己的宝贝女儿比她妈还不争气,不但连个丫头也生不出,而且竟连一次象征性的“有喜”都没有过。这成了严华堂的一块难以言传的心病,每念及此;便郁郁不乐,摇头长叹。
两年前,老婆病故,偌大一座宅子,除了一男一女两个帮佣的长工外,就只剩他孤身一人。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生活了无意趣。也曾起过到上海和女儿女婿同住的念头,又怕族里人笑话他是到女儿那儿寄居。想来想去,他只得认命,准备老死在这困了他一辈子的家乡。
这阵子严华堂的咳嗽气喘犯了,成夜不能躺卧,不能入眠,只好斜倚在床榻上呼哧呼哧喘气。那天,他让长工阿庚到十里路外小镇上请来一位当地有名的中医,吃了几副药后,这两天才觉精神稍好一些。
午饭时喝了一小碗粥,严华堂正半躺在床上养神,阿庚拿了封信进来。一看信封,就知道是女儿寄来的,他从床上爬起来,抖抖地用剪刀开了封,抽出信纸细读,原来是女儿决心领养一个孩子,要他赶快在族里物色一个,没有男孩,丫头也行。
严华堂颓然叹气,躺回床上,信纸却仍捏在手上。他微微阖上眼皮,在脑中把还留在本乡的同族,象过筛子似地一户一户过了一遍。没有啊,实在没有合适的啊!他觉得女儿给他出了个大难题。
蓦地,一个小女孩的身影在他脑海中一闪。
那是两个月前吧,本家侄儿喜官的寡妇春芹发病死了。因为是个死绝户,他以族长身分去点收房产,才知道他们留下了一个女孩,不过三岁左右,倒长得蛮讨人喜欢的。这个无根无绊的孩子,不是正合女儿的要求吗?想到这里,严华堂一挺身子,叫道:
“阿庚、阿庚!”
“老爷,有什么吩咐?”阿庚匆匆跑了进来。
“两个月前,死了的那个绣娘春芹,她那个小女孩叫什么名字?”
阿庚没想到老爷会问起她,愣了愣,才迟迟疑疑地说。
“老爷是问绣莲?”
“对,是叫绣莲,”严华堂想起来了,“她现在怎么样?记得当时是被林阿发的女人领走的。”
阿庚以为老爷关心孤女,心里很是感动,忙把他了解的情况,做了详细汇报:
“绣莲过得蛮好。春芹在世时,孩子就认了她家隔壁阿发嫂做了寄姆妈,现在林阿发家待她跟亲生囡一样。也是绣莲讨人欢喜,又聪明、又灵巧,那张小嘴可甜了,见了我……”
“别啰嗦了!”阿庚正说得起劲,突然被打断,“去,把林阿发给我叫来,”严华堂吩咐道。
阿庚奇怪老爷怎么会突然想起苦命的春芹留下的孩子,又为什么要叫林阿发来?他本想问一声,见老爷面孔铁板,终于什么也没敢问,就退出屋来,直奔村东头去了。
傍晚时分,阿发才垂头丧气地从严华堂家出来。
阿发嫂见他进门,忙问:“严老爷叫你去做啥?”
阿发叹口气,落座在板凳上。他看着绣莲和自己的儿子小牛在屋里玩得正高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这个死鬼,回来一声不响,到底怎么啦?”阿发嫂的粗嗓门响了起来。
“严老爷说,他在上海的女儿要领养绣莲。过两天,他就来领人,亲自送孩子去上海。”
“什么?”犹如晴天打了一个霹雳,阿发嫂一下子呆了,稍停,她猛地冲到阿发面前,抓住他的肩膀狠命地摇。
一面大声地喊道:“我不答应,我不给!”
她的喊声把两个正在玩耍的孩子吓呆了,他们紧紧依偎着,惊恐地看着面前这两个大人。
阿发任妻子摇撼自己,愁眉苦脸地说:
“唉,你不答应又有什么用。”
“难道你在严老爷面前已经点头了?”
阿发垂下脑袋,一声不吭。
阿发嫂愣愣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奔过去一把抱起绣莲,仿佛阿发马上就要把绣莲送走似的,一面朝指着丈夫痛骂:
“你这个该死的!你怎么这样糊涂,这样没用,你对得起春芹吗……”
阿发低着头听凭老婆叫骂,他并不怪她,只是觉得没办法而已。
阿发嫂终于骂累了,她抱着绣莲在凳子上坐下,一只手又把怯生生靠过来的儿子揽住。这才听阿发对她说:
“小牛娘,我跟你一样舍不得绣莲走。我对严老爷讲,春芹临死,把孩子托付给我们,你是孩子的寄姆妈,现在就是她的亲娘。”
“我们又没有亏待绣莲,问问绣莲,她肯走吗?”阿发嫂说着,发现绣莲在怀里依偎得更紧了。她温柔地拍拍孩子,说:“囡,不怕,寄姆妈不让你走!”
“严老爷摆了三条理由,”阿发又说起来,“第一,绣莲是他严家的人……”
“放他的屁!”阿发嫂火了,“现在来认严家的人了,春芹死了男人,自己又有病,成天绣花连眼睛都要瞎了,他严老爷除了逼债,管过这苦命的母女俩吗?”
“严老爷第二条理由就是,春芹男人欠他的债到现在都没还清。他拿出一大叠借据,说是只要绣莲到她女儿家去,他就当面把这些借据烧掉。要不然就要我们负责还债。第三,他说,这也是为绣莲好。她到上海,是去做大小姐,吃穿玩乐,享用不尽。他要我们替绣莲的将来想一想……”
阿发嫂听着听着,两眼发直了。半晌,她才“哇”地一声哭出来,她死命地搂紧绣莲,哀衷地说。
“孩子啊,我怎么舍得,怎么舍得你走啊!”
绣莲只见过寄姆妈哭过一次。那就是妈妈躺在床板上,被人抬走的那天。寄姆妈也是这么紧紧搂抱着她,一边哭着,一边告诉她,妈妈死了。三岁的绣莲不懂什么叫死,但她害怕寄姆妈这么大声地哭。今天寄姆妈是怎么了,为什么跟寄爹吵架?朦朦胧胧地,她感到好象跟自己有关。
她用自己的小手帮寄姆妈抹着眼泪,又急又怕地说:
“寄姆妈,不要哭,绣莲听话,绣莲跟小牛哥哥好好玩……”
小牛也在一旁轻轻地拽母亲的衫袖。
谁知阿发嫂却哭得更凶了。两个孩子惶惶地看着她,不知所措。
阿发走上前去,拍拍她的肩说:
“还是帮孩子收拾收拾衣服吧,过两天,严家就来领人了。”
“我不,我情愿一辈子受穷。帮绣莲还债,也不把孩子给他。”阿发嫂一扭身子,气呼呼地说。
“唉。你呀,妇人见识!还债事小,我们是孤枝无根的外姓人,住在这严家塘里,斗得过他们吗?再说呢,你也要
想开些,何必让绣莲这孩子跟着我们在乡下过穷日子呢?一
天三顿连饭也吃不饱。不如让她奔高枝去吧。她日子过好
了,她那苦命的妈在地下也就闭眼了。”
阿发嫂不再开口,只是更加用力地搂紧绣莲,嘤嘤地哭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