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一种魔法棒,在漆暗夜里,兀自发着萤虹亮光,一旦将它抛向无边无际,在女孩即将被自插的狂潮吞没的时刻,它进爆成无数闪亮银粉,缓缓飘下……浸洒笼罩女孩全身……,让人一瞬间,由足趾、脚踝、躯干、四肢、五官,乃至于头顶、发梢——
全数脱胎换骨。
清晨时分,鸟鸣草绿,叶尖露珠挣扎着朝空中蒸发,或垂落渗入泥土。梁悯儿自然而然睁开双眼,没有选择余地的醒来。
想变得美丽……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句话变成她时刻在心底无声叨念的口头禅。
如果这世上没有能让人脱胎换骨的魔法棒……有没有一种仙丹妙药,服下之后,如自己所愿——化去体内多余油脂,身段纤长,肌肤如羊奶般香润透明,眉眼清澈灵活,鼻子小巧挺直,唇色蔷红……
梁悯儿试图扯个自嘲的浅笑,却拉不开唇角。
她翻身下床。
盛暑,白日全国各处酷热难捺,夜晚北方则风凉。昨夜睡觉时,她身上盖件薄被,今日醒来,被子踢落床下,她身上的睡衫汗湿了一半,连床榻也有些黏腻。
她换上干净的衣裳,拿着腰带,站在梳妆台前。若不扣腰带,她整个人像罩着高级帛的大圆桶;若扣上腰带,便把腰腹间的肥肉区隔成两层。
梁悯儿暗叹口气,将腰带扣上。腰间裙子的细褶被她微凸的小腹撑得开开的,她好像又胖了。
她抚着腹部在梳妆台前坐下。昨晚睡前,她明明躲在房里偷吃了一大盘糕点,现在一觉醒来,竟然又嘴饶得发酸……
是的,她又饿了。那盘糕点一夜之间不知又化为她身上哪个部位的油脂肥肉。
懒得端样镜里人儿的长像,梁悯儿随意梳了梳粗糙的发丝,便离开镜台。
梁悯儿低着头,推开门板,走出房间。
时间还早,主屋这边仍处于静态,下人们称唤的王爷、王后、少爷……依然安于睡梦中。而置身其间的梁悯儿,像是走在虚假的书画里,死寂而不自然。直到穿过重重回廊,遇见一个个早起干活的仆婢,她才觉得自己真实存在着。
但当他们恭敬地与她招呼,客套地区别彼此的阶级身分她又像个外来的介入者,与他们的世界格格不入。
两名新来的年轻小婢迎面而来,她率先扬起友善微笑,然后看着她们极其慎重地停在面前,齐声道:“二小姐,您早。”
“早。”心头有点窘,但镇静回应。
行礼过后,小婢们抬起头,等她先行离开。而梁悯儿有些话想告诉她们,却因不晓得从何开口而在原地,致使周旋在三人身旁的空气顿时有些发僵。
“嗨,早呀!二小姐。”一名待在将王府里多年,资历较深的女婢来到梁悯儿身后,咧嘴开心地笑,拍拍她的肩膀打招呼。
“早。”梁悯儿心想这女婢来得正好,或可帮她说出她想说的话。
女婢看看三人僵硬的表情,立刻了解现场情况。
“你们两个,见到二小姐时大可不用这么拘束。二小姐,我这样说对不对?”
“嗯。”梁悯几点点头。面对两名小婢扬起鼓励的微笑。
“不过碰到的若是敏少爷,就得小心应对了。”女婢严厉地加了条附注。
小婢们对视。来到北梁将王府两天,好多姊姊异口同声说海少爷不好伺候。她们不禁牢牢记住——务必小心敏少爷。
“好了,去做事吧。”女婢挥手催促二人离开。
“是。”两名小婢起步与梁悯儿错肩,缓缓走远。
梁悯儿和身旁女婢亦迈开步伐,并肩同行。
“二小姐,你一点都没变。想当初我刚来这里,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呆住了。你跟我爹娘叙述的千金小姐的样子完全一样嘛,不论外表或内……”惊觉这话说得草率、伤人,女婢赶忙捂住嘴。
见梁悯儿柔和的脸色丝毫未变,她才敢放下手,继续说:“呃,我爹娘在我临走前,一直交代我——富贵人家的少爷、小姐不好伺候——可你根本不会为难下人呀!”
她皱了皱鼻,“反倒是敏少爷……”险险咬到舌头,“哎,我今天舌头怎么了。”她敲敲额额,要自己脑脑筋醒点。
面对的虽然是府里最亲切的二小姐,也不该胡乱说话、抱怨。
粱悯儿瞧着这名女婢。她今天盘在头顶的小髻尾部是铜质的大红花,和她清秀的五官不太搭调;不过眶眼飞扬的自信神情依然十分引人。而这股自信及飞扬的神采,正是粱悯儿最缺乏的。
“我的意思是,”女婢嘟嘟嘴,“二小姐,就善良可爱了,可是偶尔你也该端端小姐架子,免得一些不懂事的顽劣下人不把你放在眼里。不过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拥护者,不会让人欺负你的。”总算说对话。
“谢谢。”梁悯儿道。
“别道谢,我会不好意思。”她笑着耸耸双肩,在转角处停步, “你要去厨房对不对?我得去花园,我该分手了。”,转身要走时,突然想到:“对了,二小姐,你今天动不动厨具?手艺实在太好了,连李大娘都自欺不如,更别说我们了,根本学不来你教我一些诀窍。”两掌对合,满怀期待地看着梁悯儿,“所以,能不能请你作一点,给我们解解……”
“没问题。”
“哇!”女婢高兴地跳着跑开,“万岁!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踅向花园之际,回头朝犹停宁原地的梁悯儿猛挥双手道别。
梁悯儿从没有高喊“万岁!今天又是美好一天!”的雀跃经验,也不明白那名女婢为何那么开朗、活泼,为何还有那么耀眼的精力跳跃、喜悦?
是她太不不知足了吗?堂堂北梁将王爷的义女呀!
没错。她不是将王爷的亲生女儿,自然没有所谓的千金小姐的外表与内在。她住进北梁将王府已十年,人们或许已遗忘她低贱的平民身分,但她没忘、不敢忘,就算想忘也忘不了。
方才那名女婢还说她善良可爱。梁悯儿摇头,其实她一点也不。若她真善良她会诚心接受对方的赞美,而不是暗自质疑对方口是心非,怀疑对方就是那种不把她放在眼里的顽劣下人。
梁悯儿表面上善良体贴、好说话,其实多心、善猜忌。
越清楚自己体内流着和双亲相同的叛逆、邪恶的血液,越常提醒自己,此刻的平和生活,是一场梦。一场她已经作厂好久好久的梦,久得她不想再压抑自己,宁可醒来面对现实。
真的想醒来吗?她扣心自问。腹部突兀的一声空鸣却提醒她那不是重点,重点是——她快饿扁了。
她走进厨房。早晨厨房的事大概忙得差不多了,里头不见仆婢踪影,只有专责早膳的李大娘在。
“大娘早。”
“你来啦!”李大娘搅弄锅里的浓汤,听到她的声音,回过头,以北方人特有的爽朗嗓音道:“我还在想你怎么还没出现呢!”
梁悯儿见水盆边有蔬菜待洗,拉高衣袖,“我来帮忙。”
“别了!今儿个你就别动手!”李大娘放下汤勺,掀开蒸宠盖子,热暖的白雾登时大刺刺喷呼出来。她挑了三个包子放人盘中,“来,大娘特地为你准备的。呼……瞧!
热腾腾的,这三个,芋头馁儿包得最扎实,坐下吃吧!”
大娘将盘子阁在四方桌上,随即旋身回到料理台前。
梁悯儿坐在桌前,柔顺的眸光于对准盘中又绵又软的包子后,漾出饥民似的!
梁悯儿险些噎着。李大娘不过说了两三句话,已经有一个包子滑入她喉咙;第二个包子——
则凑在她红得大大的嘴边,一半陷入她牙关内;第三个包子也未安然躺在盘中,被她猴急的左手握着,怕被人抢走般守紧紧。
若是众目睽睽,她吃东西的样子还会稍节制;如果没人注意,就不自觉狼吞虎咽。没有办法,她对食物毫无抵抗力,而且,她真的饿。
李大娘的话使她警觉自己这摸样经抢食的饥民还难看。遂把左手的包子放回盘中,两手一起接着一个包子,斯文地撕下一小块,放入嘴里,细嚼慢咽。
“唉,不知敏少爷在想什么,居然限制你早上只能喝碗粥,中午半碗白饭、两口莱、一颗苹果,晚上同中午一样,还说能不吃的话最好不吃。唉,真照他所说的做,不饿出病才怪。”李大娘忍不住又提起梁敏要梁悯儿节食的不合理要求。“女孩儿就该白白胖胖,像你这样,多好!
还有,敏少爷那个样儿太瘦弱了,饭吃得比谁少,熬补品他也不喝,怎么和别家的公子比呵……”
“和别家的公子比?”梁悯儿转头看着李大娘的背影。
“是呀!”她放下锅勺,跑来粱悯儿身后饶舌,“哪,昨儿个我们在商量,今年咱们北梁热闹得紧呀!过不到半个月,府里有五爷为小姐你举办的生日宴会,之后又有什么几年一度的年轻贵族们的英难比试大会啦,小姐千金们的佳人膺选啦,今年全在我们这儿举行,哎哟,热闹得紧唷!”拍了下掌、甩了甩袖,“我们可有的忙了。”锅汤大沸,她回头调整火苗。
梁悯儿暗暗拧起眉宇,“大娘的意思是,希望敏……哥哥参加英雄大会?”
“敏少爷要参加呀?”蹲着身子的李大娘混淆了情况,兴致勃勃地反问:“我们怎么没听说?”
梁悯儿莫可奈何地摇头,“没有,敏哥哥应该不会参加。”如何参加?大娘口中的敏少爷、她口中的敏哥哥,其实是个女的!
“我想也是。”大娘点点头,煞有其事地思忖道:“敏少爷身子骨太弱了。天天跟王爷吵着要上山拜师学艺,我们也觉得该让他出去磨练磨练。”
她还是没搞清楚状况。梁悯儿眼神透露嘲弄,嘲弄这荒廖垢一切。大家都忘了吗?梁梁,北梁将王爷的亲生子女、少爷、哥哥……
王爷商请许多知名大夫有治梁敏,大夫们却对这种情况说不出个所以然。数年前曾有个京城来的御医,说这是天神开的玩笑,给了梁敏千金娇躯,却在她胸口镶上一颗男人的心……就让王爷顺她心意,别再为了这事搞得家庭失和。之后,王爷未再延请各地名医,将王府内于是默认梁敏病态的性别颠错。
世事容易积非成是。久而久之,除了梁悯儿不怕挨骂,常常硬着头皮对梁敏叫敏儿妹妹,其他人似乎认定粱敏是个如假包换的男儿身。
这真的太荒谬了。今日希望梁敏上山习武,健强体魄,然后回来参加英雄大会……再然后,要她娶妻生子?
梁悯儿不明白,当初李大娘看着梁敏出生,如今怎能唤她敏少爷唤得如此顺口?
因为时间可以淡化一切不合理的现象,加上人类是这么这么容易屈服于习惯的动物,所以梁悯儿冒牌千金的身分也轻易犹可?
梁悯儿难得食不知味。悄悄解决三个包子,一名中年男子出现,跨人厨房口。
“翟大伯早。”梁悯儿道。
“二小姐,你还在,太好了。”翟大伯来到她身旁,眼尖的李大娘跟着递上一个圆碗。翟大伯扭开皮壶瓶盖,羊童运来一大桶羊奶,我记得你爱喝,起忙带一壶过来。
呵!还热呼、冒着烟的!
“谢谢。”
这世上多少人流落街头、不得温饱?她得此际遇,该知足、该惜福,否则,会遭报应的。
“二小姐,你今天下不下厨?上回你煎了两块饼给我带回去,我家小孙女天天吵着还要。”瞿大伯道。
“好啊!你急不急着走?急的话,我马上弄给你。”
“不急。今天开始府里上上下下全心为月底的宴会准备,王爷要我问大娘和总管需要什么东西,我好安排街上店家配合。”瞿大伯摸摸秃着的下巴,“二小姐,届时你露不露你的好手艺?你要不要先跟我指定材料?”期待地问。
不待梁悯儿回答,李大娘便插嘴:“你别忘了,这宴会二小姐是主角,怎么还能劳她动手?”
“我哪有忘?王爷请四方英杰,重新为二小姐选个好夫婿嘛!二小姐烹煮的手艺这么好,理当乘机露一手!”
梁悯儿放下圆碗,伸舌憩憩嘴边残留的奶汁,趁着大伯、大娘又抬起杠,移步向门口。
“大男人就是这么粗神经!”李大娘叉起腰,瞪大眼,“女孩儿家容易害躁,你讲话那么大声做什么?举宴婿,活似王爷的宝贝千金嫁不出去呀?”
梁悯儿低头跨出门槛。遭人退婚、嫁不出去那是事实,只是,大家行行好,别再把这事当话题。
“哎!我又说错什么了?之前小姐的未婚没眼光,上门退了亲事,我们厌根儿没错,也不是小姐不够好,有什么好害臊的?再说女大当嫁,当众举办宴会为小姐选个夫婿,有什么不对?”
“我也没说你不对呀!我只是……”
梁悯儿离开厨房,顺利地将那些刺耳的对话切离耳膜之外。
人间事太过繁杂,若有来生,她许愿作一名带有透明的薄翅的娇精,拥有翩翩风采,轻灵身段。
梁悯儿三餐食量被梁敏限制得死紧。不过由于她和下人关系良好,每天在贫瘠的主餐外,总有人偷渡丰富的食物给她。比较起来,她现在的食量甚至比减肥前还多。
午后,她抚着吃撑了的肚子向在床上,睡意渐渐袭来。意识逐渐蒙笼之际,一名女婢敲门,通知她——将王后请来一名裁缝师傅,在前殿偏厅等着为她量身、挑选布疋的色泽质料。
虽然无奈,她还是必须下床出房。
将王后同她提过要找师傅为她缝制晚宴时穿的华服,她以两个月前换季时才订制了多件新衣为由,指出需再在衣着打扮上花心思。原以为将王后同意了她的意见,没想还是请了师傅来。一旦面对裁缝师傅,她就得面对自己夸张的身材尺寸。
随同师傅前来的伙计带着种类款式繁多的布帛,女婢们虽然无力购买,单是看看、摸摸,倒也开心得喜闹忘我。偏偏师傅老是大声念出她腰围、臀围的尺寸要伙计记下,骇人的数字令嘻笑的女婢们怔愕,场景顿时极为尴尬。
所以她不喜欢订制新服。这量种自暴自弃的心态——既然没有曼妙的体格、悦人的容貌,何需优美的华服?徒然自暴其短罢了。
梁悯儿来到前殿,讶异竟然汉有听到婢女们兴奋的嘈杂声。奇怪,往常她们一接触到娘家的衣裳饰品,总会吵闹得眼不能掀翻屋顶。
她继续前进,突然听到砰——地一声……她直觉想到梁敏发怒时的拍桌模样。
接着果真听到敏愤怒的咆哮。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这……是将王后交代的……”是裁缝师傅的声音,战战兢兢地发着抖。“要我量计敏少爷和二小姐的身材尺寸,然后……”
梁敏怎么会来这?她最厌恶一群女生聚在——起咬咬喳喳的场合。
梁悯儿快步跑到偏厅门口,竟见梁敏一脚踩在椅子上,两手粗暴地揪着裁缝师傅的衣领。
“去他娘的!你嫌嘴里牙太多是不是?”梁敏怒瞪师傅,“要不要我帮你打掉几颗?”
“敏哥哥!”梁悯儿忙唤,一边走到梁敏身旁,“你别对师傅不礼貌。”她看见在场几名女婢被梁敏发狠的模样吓得缩在墙角。
“二小姐……”裁缝师傅对梁悯儿投出来救眸光。
“你少插嘴!”梁敏率先在粱悯儿开口前堵住她的话。
两手使力令裁缝师傅透不过气,“死老头,你们坊里几十年来只作女裳,现在居然想丈量我的身材,你这什么意思?”
“我这……完全是听从将王后的指示……”他好歹是北梁都城里知名的裁缝师傅,今日却遭人威吓得抖了脚。
“你听到了,这是娘的指示。快放手,师傅的脸都青了。”梁悯儿试图扳开她的手。
“笑话!”梁敏反而更使劲,“我不勒他的脖子,难道要我去勒娘的?”
“你别这样?”梁敏推放开师傅,拿起桌上的折扇,叉腰瞪梁悯儿,“还不都是你害的!我还没找你算帐!”
梁悯儿看着师傅跟跄倒在地上,他的伙计赶忙扶起他。
“好吧。”梁悯儿低声道:“你找我出气就好,别为难人家。”
梁敏因她的毫不反抗更加恼火。“不相干的人马上给我滚出我的视线!”
女婢们软着腿,手牵手逃出门。师傅则必须收拾展现在桌上的续罗绸缎,无法立刻离开。在梁敏喷火的目光注视下,手颤了一下,布疋滚落地面,摊开成一片。两名伙计慌张得更加笨手笨脚。
“蠢老头。”粱敏低咒,将随身摧带的习扇插入腰间,拂了下袖。“算了!”拉住粱悯儿的手,“我们走。”
梁敏拉着梁悯儿来到中庭花园。越想越气,猛然甩放梁悯儿的手,朝空大骂。
“去她的!好好的心情被搞得坏透了!”
梁悯儿不禁皱眉。梁敏拥有令人艳羡的身世、非凡的姿色气质,却也有让人无法苟同的病态性格。她不懂,像梁敏这样的天之娇女,对这世界还有什么不满?
“你答应过我,不再开口闭口都夹杂秽语。”
嗟!她竟敢教训她?梁敬旋身看着她。“你不也答应过我,要封口、不再贪吃。结果呢?连同几个混帐东西对我阳奉阴违,小心我找他们麻烦!”
连性格异于常人、不在意世俗礼教的梁敏,也在乎相貌美丑……盯着她要她减肥?
“外表真的那么重要吗?”她代表普天下没有优质美貌的女子发问。
梁敏对她的问题满不在乎地。“你什么都好,五官嘛……”捞起她的脸端详。“差强人意,还过得去。就是胖了一点。你看看,你身长矮我一大截,手腕竟比我还粗;还有,跑了两步就满身汗、满脸油……嗟!就算我是男的、我喜欢你,见你这样,我也不想亲你。”收回手,手指在衣服上抹了抹。
梁悯儿有些阴灵的面容突然想发笑。粱敏平日大摇大罢拍着胸脯,一副本公子是如假包换的大男人的模样,今天居然会说出“就算”她是男的这样的句子。
“你那么死表情?”梁敏瞪着要笑不笑的梁悯儿挺了挺缚绑得扁平的胸,“我本来就是男的!”
分明自欺欺人。但又让人不忍嘲讽她真诚的心。
梁悯儿喜欢梁敏。虽然她脾气大了点,但她的喜怒全出自真心,毫无虚假,不需揣测她是否话中有话,暗藏心机。
“总之,你这回给我好好挑个人嫁了,省得娘想到就发神经、找我麻烦。我也可以安心离开。”梁敏道。
“你真的要离开?”她最近吵着要离开家乡,上山习武。
“习武的话,跟着府里武师学就好了啊。”
梁敏寒下脸,双手环胸。
“几套三脚猫招式能对付谁?”
梁悯儿知道,梁敏见过东青将王子青孟天后,才有如此强烈的习武意愿。
“烦!若是你听我话,嫁给那家伙,今天我也不会这么烦!”
她果然也想到了青孟天。
“人家都有心上人了。”还带着心上人亲自登门请求解除双方家长订下的婚盟。
“谁管他有没有心上人。他跟你有婚约就该娶你!”
事情才没有这么简单。
“都过去了,别再提了。”
“看着你这油亮亮的脸,我也不想谈了。去把脸洗干净!还有,晚饭之前,不准吃任何东西!”
由于翟大伯上街办事,梁悯儿乘机搭他的马车出府。
翟大伯让她在闹街下车,她向街边小贩买了一袋甜点,徒步走出都城,来到一条平静阴凉的小溪流。
她跃上一颗大石块,撩起裙罢,脱去绣鞋,赤足浸入水流。
浮肿的脚板、结实的脚踝、多肉的小腿……梁敏要她每次吃东西前,想想身上多余的脚肉,自然会降低食欲。
她试过,但效果不彰。吃东西这件事,对她而言不是件欲望,是一件不得不为的事。肚子纵然再胀,只要面前还有东西,她仍能吞食下咽,非把所有能吃的全塞入腹内不可,借此寻求一种满足的感觉。
而且,她说过自己拥有叛逆的血液。梁敏言明晚饭之前不准吃东西,她却唱反调,溜出来玩水还带了甜点来野餐。
三两口解决了食物,将包装纸揉成团握在手中,她仰躺在石块上,望着晴空。
大她三岁的梁敏说要看着她嫁人后,才能心离开。另一方面,将王爷、将王后与她商变她的嫁事时,她告诉他们,长幼有序,请务必让年届二十的梁敏先嫁。
梁敏怎肯?所以,当将王爷作主,同意和东青将王的长于青孟天将婚约解除后,府里便开始为梁悯儿策划一场宴会。北梁将王认为,依梁敏那不甚正常的性情,他不敢奢望这辈子能见她有个好归宿,当然不能为了她而误了梁悯儿的终身大事。
避不掉这场旁人所说的选婿晚宴了。她想像得到宴会当晚的情况;宴会结束后,她的日子也不会有所改变。有谁会参加一场宴会,便决定娶妻呢?何况她没有第一眼就讨喜的气质相貌。除非长久相处,发觉她的个性无害,才会被许多女子逞自视为密友。
至于原先的婚约……梁敏口口声声说是梁悯儿和青孟天的事,事实上,早在北梁将认她为义女之前,婚约便存在了,女方自是梁敏才对。
梁敏的性别颠错不是一天、两天,延请大夫诊治无效,北梁将王转为祈盼男女之情引导她回复正常,对象当然寄望她的未婚夫青孟天。未料他自有中意之人,亲自登门退婚。在这之前,即使对方愿娶,梁敏也不会肯嫁。她擅自决定由梁悯儿代履婚约。青孟天为卓绝伟岸、孤傲出众的男子,怎么可能同意改娶她……
寻常男子见到她,也未必愿意亲近她。
其实她并非生来便如此臃肿。她被接来北梁将王府时才七岁,全身瘦得只见骨架。
七岁前她遭娘亲遗弃,这族亲戚轮流收留她。她的真实个性孤多疑,不会讨好人,时间一久,大家都想摆脱她这个累赘,却又不能赶她出门、落人口实,便开始给她脸色看。小孩们欺侮她,大人睁只眼,闭只眼,佯装不知;衣食方面,只喂她剩菜剩饭,让她穿破旧布衣。当时,她日日夜夜活在黑暗的饥饿中。
她的家族勉勉强强和北梁将王后的娘家点关系。一次机缘下,梁将后见到瘦弱可怜的她,带她回府认为义女。
梁悯儿至今记得,当梁将后人递上一碗冒着热烟的白饭到她面前,她宛如猫抓到老鼠、迫不及待生智活剥、狼吞虎咽,拼命地吃,直到吃坏肚子为止。
她饿怕了,更担心这一餐过后,说不定就没了下一餐……每天不停地吃、不停地吃……不胖都难。
此外,她害怕回旧日生活,逐隐藏真实的自己,努力装成善良温婉的模样,学习女红厨艺,寻求其他人的认同,以及心安。
但是她不快乐。她也知道,自己得此际遇,羡煞了多少孤儿寡女!她应该觉得幸福、觉得满卟感谢。但她挽不到自己渴求的那份踏实感,她觉得自己和这块贵族之地格格不入。有如恶梦的童年往事像条锁练,箍锁住她手脚、她的心。
遭双新丢、无人怜爱的经历,如今已恍如前世的记忆:遥远、模糊……若硬要回想,也只能想出一阵心悸……然而,现今的生活,犹如在梦中,同样没有真实感。
平躺在石块上的她叹了口气。她不知道未来又会如何,也无意猜测。
突然,平静的林边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枝头轻鸣的鸟儿纷纷振翅飞起。梁悯儿蓦然心慌,直觉不能让人见她在此。现今政局虽然安定,却不能担保一名女子落单林间溪边,遇上恶人后依然能全身而退。
马蹄声愈益逼近,梁悯儿整个人跳起,抬步回到岸边之际,竟扑通落水!喷起的溪水打大石块,梁悯儿亦全身湿透。
来不了!她抓着裙罢朝一棵可躲匿的大树奔去。
“哦!”她踩到一颗石砾,赫然发觉自己赤着脚。
“鞋子……”
她想回头拎遗忘在石块上的鞋,两匹壮硕的骏马猛然窜人眼廉,因鞍上主人拉扯住疆绳而停步、抬头嘶啼。梁悯儿只得回身躲在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