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一九XX年的夏天,赵如风七岁。
阳光亮晃晃的清晨,翠玉牵著小女儿站在家门口。小小的如风刚刚修剪成可爱的妹妹头,身上穿著薰衣草色的圆裙,手里还抱著一颗巴掌大的皮球。
翠玉交代女儿:“娃娃!等会儿车子来接你去夏令营,你要记得——”
“记得听大哥哥和大姊姊的话,不要给人家找麻烦。”小如风嘟著嘴接话。打从一个月前跟同学报名夏令营後,妈妈就每天在耳边碎碎念著出外不要麻烦人家。一天照三餐念三遍,到今天要出发了,她都会背啦。
翠玉敲了女儿一记,“大人说话,小孩子不可以插嘴。”
“疼哪。”小如风秀气的低喊,小手压著自己的头轻轻揉著。
夏日微风轻拂她软软的发丝,她舒服的眯起眼睛。
远远的,翠玉见到游览车已驶到巷口,连忙牵起女儿的手走向车子。
将小女儿送上车子前,翠玉轻问:“娃娃,第一条规矩是什麽?”
如风蹙眉,“饭前洗手,不然会得肠病毒。”
“第二条呢?”
“走路看路,不可以掉到水沟里或是一罪近河边、湖边玩水。”
“第三条?”
“听大哥哥和大姊姊的话,就算别人欺负我,我也不可以随便打架。”
翠玉点头,将女儿送上车子。
车门一关上,小如风马上恢复灿烂的笑颜,冲向一堆等著她的同学们,小孩子闹成一团,不理会领队的大哥哥和大姊姊,方才答应母亲的戒条,更是早早扔到天边。
翠玉望著游览车驶远,许久才转身回家,走著走著,瞥见一辆没见过的一幅特轿车停在自家隔壁,她好奇一望,一名年约十一岁的小男孩正坐在後座玩著机械金刚,另外则有两名大人忙进忙出地搬著行李。
“君慕天,自己的行李自己拿。”少妇瞥见翠玉,礼貌的一笑,接著唤儿子搬运行李。
“哦,好啦。”慕天漫应一声,仍专注地玩著手上的玩具。
翠玉眉心打结的瞪著小男孩,只要见到不听话的小孩,她就忍不住想开打。
亭兰和丈夫终於搬完行李,见儿子仍没动静,她将儿子的小行李扔给丈夫,後者拿进屋子,她则踱向翠玉,“你好,我们是君家的亲戚,一个夏天都会借住这儿,请多多关照。”
翠玉微笑,“欢迎,有什麽需要帮助的,不要客气。”她瞄一眼一幅特轿车的车牌。
“你们是从台北来的?”
“对。”亭兰笑应,“我和我先生在台北教书,学校放暑假,觉得待在台北太闲了,於是带孩子来这儿度假。你呢?”
“我刚送女儿去参加夏令营。”翠玉自我介绍,“平日我会帮忙附近的邻居带孩子,赚点零用钱,老公则在区公所当公务员”
“带孩子?真的?”亭兰眼睛一亮,“我正愁找不到人治治我儿子。”
“治你儿子?”
“对呀。”亭兰暗指车上的君慕天,“瞧见了吧?他才十一岁,已经被他爷爷、奶奶宠得无法无天了,完全不将我跟他爸的话听进耳里,气死我了。”
喔!真令人心痒!遇上欠管教的小孩,翠玉跃跃欲试。“没问题,如果你跟你老公要出去玩,我免费帮你带孩子。”
“真的?!”亭兰惊喜的握住翠玉的手。“其实我想跟老公四处走走,但这孩子老吵著要跟,偏偏跟出去後又不听话,教人玩得不痛快,我还在伤脑筋呢,担心这个暑假都得被绑在这儿出不了门。”
“瞧我的吧。”翠玉摆出两肋插刀、义不容辞的姿势,“你们打算几时出门?”
“最快下星期!”亭兰兴奋极了,“待会我去跟我老公报告这个好消息。不过,有件事我得先问问。”
“什麽事?”
“你确定你真的……管得动他?这个小霸王,不好带喔!”
“你去附近打听看看,只要小孩交给我,没人不放心的。”
“成交!”亭兰激动的握住翠玉的手。“晚上来我家吃饭!”
“没问题!”
两个年纪相若的少妇谈得开心,立刻结为好友。
待在车里把玩机器人的慕天,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大难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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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星期後,同样又是送行的场面,亭兰拉著翠玉,“我把慕天交给你了。”
翠玉拍拍胸脯保证道:“等你回来,准备接收一个乖儿子吧,”
慕天百无聊赖地站在一旁等著两个女人话别,他嚼著口香糖,混世太保般的姿态望著附近广场上正在踢足球的小孩们,有些想加入。
亭兰看了儿子一眼就明白他的想法。“不要惹事。”
“我只是想踢球。”
绝对不只如此,亭兰很明白儿子的能耐。她忍不住叹息,一旁的翠玉则笑著推她上车。
“放心吧,有我在。”
“可是……”
亭兰还想说什麽,车子已发动缓缓离开。
犹见亭兰不放心的将头探出窗外,似乎想交代什麽,只是距离远了,听不清楚。
慕天等不及父母消失在视线外,转身就想冲向广场。
“等一下,没礼貌的小孩,在这儿等著你父母完全看不见了,你才可以走!”翠玉拎住他的领子,方才面对亭兰的笑容已完全不见。
“何必这麽麻烦,又不是见不著面了。”慕天瞪著眼前的阿姨,“我妈将我交给你带,可不是把我送给你当儿子,你没有权利管我。”
喔,果然是个被宠到天上去的坏小孩。
翠玉微笑的弯腰平视慕天,“大错特错,你爸妈已经将你完全交给我,不论我要打要骂,都随我高兴!而我决定,他们回来之後,会还他们一个听话且懂礼貌的好小孩。”这是威胁,也是承诺。
慕天如临大敌,他悄悄後退两三步,跟著吐了一句:“你不敢。”
“我不敢什麽?”
“你不敢打我。”
“你可以试试。”翠玉的下巴朝广场上的小孩顶了下,“瞧见那些孩子没?你去打听,方圆百里,没有任何一个小孩敢向我挑战。”
慕天白了脸,“我要告诉我爷爷、奶奶。”
“他们出国了,不是吗?”翠玉的笑容简直像巫婆似的,“这个暑假,你可以决定快乐的过完它,或是生活得如同在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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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不知死活的慕天,选择了後者。
起初,他很勇敢的挑衅翠玉的管教模式,於是,罚站、罚跑广场、罚抄写文章、罚不许看卡通、没收他的金刚战士、面壁思过,举凡一个小孩能被惩罚的项目,慕天统统尝过了。
许多个夜晚,他祈祷父母赶快回来,他要离开这个人间炼狱,但不知是不是他以前作恶多端,不孝顺父母的後果是,老天爷没听到他的祷告,亭兰和丈夫早在高雄与垦丁玩到乐不思蜀,说好暑假结束前再来接儿子。
於是慕天夜夜抱著棉被偷哭,好不容易睡著了,睡梦中都会因为梦见被翠玉惩罚而吓得醒来。
如果只是惩罚也就算了,可怕的是,翠玉还会打人。
以前慕天见母亲煮好饭菜,他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偷吃几口再说,但在翠玉这儿,他的小手才伸出去,翠玉的竹条立刻击上他的手背,屡试不爽。
後来跟附近的小孩玩熟了,大家知道他被父母托管在“虎姑婆”家,全都对慕天投以同情的眼神。
“算你倒楣,翠玉姨的女儿不在,她只好拿你开刀。”同年岁的小祺拍拍慕天的肩。
“她有女儿?”慕天讶异。
“对呀,我们都叫她‘娃娃’,长得很可爱,缺点是遗传到翠玉姨的脾气,动不动就会路见不平,跑出去跟人打架。”小祺摇摇头,“如风在外头打人,回家就被她妈打,我上次看电视,上面说这叫一报还一报。”
小祺的话听来不伦不类的,但慕天才不管这麽多,心下倒是突然有了领悟,原来这世上会打人的,不只翠玉姨一个,他得小心,以後长大追女朋友或娶老婆,切记不能找这种女生。
小祺像是看穿了慕天的想法,“其实,若不管如风的拳头,她是附近所有女生里,最可爱的!”
“再可爱,会打人就没用。”慕天只要想到翠玉的竹条,冷不防一阵微颤。
“那是你没见过如风。”
“我见到她,肯定只会跑得更远。”
小祺还想说什麽,但是,见慕天的双眸写满恐惧,话就自动转个弯。
“想开点,下星期你爸妈就回来了,不是吗?”
“我真希望是明天。”
来到广场上和其他小孩会面,大家分配好守备和投掷等工作,一场棒球赛於焉开打。
同一时刻,翠玉正和亭兰通电话。
“下星期回来吗?”翠玉笑问。
“对呀,让慕天待你家这麽久,肯定添了你不少麻烦。”
“别说客气话,只是个孩子,我还应付得来。”翠玉笑道:“其实你儿子比我女儿还好带,你儿子起先不听话,後来是愈教愈乖。我女儿相反,竹条都用上了,还是像头冲动的小蛮牛,学不来淑女的模样。”
“真的吗?我儿子变乖了?没亲眼见到,我想都不敢想。”
“那就等你回来罗。”翠玉笑得开心极了。
“如果我儿子真变乖了,那我得带什麽礼物回去,才能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别客气了。我正在帮附近几个邻居带孩子,脚边有三个娃儿得照料,不跟你多说了。”
“OK,拜。”
翠玉笑著挂上电话,不经意透过玻璃窗望向广场上的孩子们,发现他们竟玩起棒球了。
这广场说大不大,平日要打打羽球或是踢足球倒是可以,但棒球的话,很容易打破附近人家的窗户呀。
附近的孩子都知道这规矩,该不是慕天怂恿他们吧?
不成不成,她得去阻止这群孩子。才这麽想,就见一颗棒球高速朝自已飞来,匆忙间,翠玉扑身护住脚边三个不满五岁的小娃娃。
玻璃窗被棒球击碎了,碎片散落整个客厅,几片尖锐的碎片嵌入翠玉的手臂和小腿。
三个娃儿吓得放声大哭,翠玉忍住疼痛,将孩子放到安全的地方,跟著,她拔去身上的玻璃碎片,简单包扎了下,便拿起竹条冲出去。
後来的情景,教慕天往後数年中回想起来,都觉得惊心动魄、胆战心惊。
他和所有小孩不只被自家父母数落到无力,还被翠玉狠狠揍了一顿,个个哭得死去活来。
惨烈的程度,直到他跟著父母回到台北,仍不时作著恶梦。以前嚣张跋扈的性子,也转成斯文怕事,亭兰至此知道他的弱点,动不动就以“不听话就把你送到翠玉姨那儿”来要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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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令营结束,小如风回家了。她从小祺那儿得知曾有一个比她大的男孩寄住在自己家,而且被她妈妈管得死死的。
“哈哈,没种。”听完整个过程,如风抱著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什麽没种,你妈凶起来的样子,你又不是没领教过。”
“但是,我会妥协、会学乖,就是不会害怕呀。”如风娇笑倩兮,才七岁就生得玲珑剔透,迷倒附近所有小孩。
小祺望著如风的笑靥,著迷得忘了接话。
如风伸手大力拍拍小祺的背,差点把他拍到吐血。
“你说,那个男生後来怎麽样了?”
“我记得他回台北那天,哭著求他爸妈不要再带他来台南。”
“哭?天呀,男孩子怎麽可以哭呢?”如风哼了声,“将来我找的男朋友,一定不找那种爱哭的。比女生虚弱的男人,实在太不像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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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二XXX年,赵如风二十三岁,和君慕天相恋三年,有相守一生的打算。
头一次带男友回家,如风并不紧张,反而慕天深怕自己表现欠佳,万一被未来的丈母娘否决出局就糟了。
中午时分,慕天穿上最正式的西装,开车载著女友南下。
四小时後,来到台南,依著如风的指示,慕天将车子开进似曾相识的小巷弄。
夕阳下,慕天一下车就望著旁边的广场发呆。
“奇怪,我好像来过这儿。”
“你不是说你从小在台北长大?”如风穿著可爱的及膝裙,手上还拿著一包奶油乖乖,边吃边问。
“是呀,可是,我十一岁时,我爸妈带我南下,将我托给一个凶巴巴的女人管教,整整一个暑假,我被整得死去活来。”
“真的?这麽惨呀。”如风伸手拍拍男友的肩,“放心吧,现在你有了我,我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谢了。”慕天微笑,心想自己也不可能倒楣的遇上小时候的虎姑婆吧?
他的期望,在如风按了门铃,翠玉开门的那一刹那宣告破灭。
这些年,翠玉保养得宜,外貌上并没有改变太多,所以慕天立刻就认出她来,也因此,当场僵在那儿无法移动。
“妈,我回来了。”如风乖乖的打招呼,她是标准出外一条龙、回家一条虫的代表,全天下就她妈治得了她。
咦?奇怪,身旁的人怎没动静?
如风先是以肘顶顶男友,跟著不解的抬头望著他。
就见慕天颊旁已流下冷汗,整个人还微微发抖。
翠玉可没认出慕天,“女儿,他是?”
“妈,这是我男朋友,他叫君慕天。”
“君慕天?那不正是亭兰的儿子?”
“亭兰姨?妈,那你早认识慕天了?”
“岂止认识,小时候我带过他一个暑假,将他从小霸王变成谦谦君子,你亭兰姨为此非常感谢我呢!”
听到这儿,慕天真想立刻转身逃跑。天底下的女人这麽多,他谁不爱,竟爱上翠玉姨的女儿!
“慕天,你长大了,还记得我吗?”翠玉笑著问向慕天。
後者僵硬的点头,眼前的长辈是他今生最大的恶梦,怎麽可能忘得了?
“你的礼貌好像没有进步喔,见了我没打招呼——”
“翠玉姨,您好。”
“乖。”翠玉微笑。
夕阳西下,翠玉招呼一双小儿女进门,对命运的安排觉得凑巧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