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劈啪的响遍整个小村庄,迎亲的队伍一字喜红的排开。鼓乐招摇,沾喜的村众叽喳地都挤到张家来跟着喧闹。高坐在马背上的新郎,星目顾盼,笑逐颜开,十分高兴得意。
起轿了!
鞭炮声再次爆开,喜乐跟着大作,劈哩啪啦,咚得隆咚锵,烟和雾及震耳欲聋的噪音翻天覆地的弥漫。
红轿内的二乔,掀开盖头,偷偷撩起轿帘。烟雾后人影恍惚的倒退,噪闹声也像哑了,彷似变成一出无声戏。
但这是真的了。
她就要嫁作他人妇,再也回不了头……
迎亲队伍经过陇丘下。透过一丝缝隙,陇丘上的榆树遥望中迎风招展,她彷佛可以听到依依的沙沙声。
它也在向她送行吗?
她总有那么多问也问不完的疑惑,而他那个人总是耐心的听她倾诉、回答她,甚至陪同她放纸鸢。她在轿内,不断回头又回头,帘外遥遥陇丘上,恍恍看到光藏一袭灰青僧衣飘扬清俊的身影……
啊……
她掩住脸,无声地流下泪。
当夜,迎亲队伍抵达驿站,在驿站歇了一宿。隔天,接近中午的时候,抵达了长安城。崔家位在城西的兴化里,就在城中朱雀大街西起第二条街上。迎亲队伍由城东延兴门入城,一路浩浩荡荡穿过半个长安城,热闹的到达崔家。
新郎拉着喜带在前头引路;在媒婆搀扶下,二乔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前行。跨进崔家门槛那一剎,她心中微微一酸,暗地叹息起来。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一步步的,一直被往前推,她真的再也回不了头。
拜完天地,她被带领到新房。彻底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面对完全陌生的景象;对崔家,她一无所知,甚至连此后将与她同床共眠的丈夫,她连他的长相如何都不知晓。
想到此,她不禁颤动一下。
只能交给上天了……
过了许久,崔从诫推门进房,带着微醺的醉意,步伐有些浮乱的走到床边。他定定神,望着一身喜红、身形显得娇艳的二乔。红烛昏罗帐,他的双眸也映满颤跳的红光。
「娘子……」伸手掀开了她的盖头。
二乔低着头,双目低垂,烛光映了她一脸昏红。
「娘子……」他扳起她的脸,低声呼叫,目不转睛盯着她带些倔强、柔野清艳的脸庞。这么近端详,连她睫眉的颤动都一清二楚;加上那扑鼻的清香,他的心不禁鼓动荡漾起来。
他没看走眼。惊鸿一瞥留下的印象,直教他念念不忘;贴近了,果然可人。是他中意的典型。
心中的喜爱,加上烛光晕晕昏昏的催化,他满腔的柔情黏稠起来。
二乔没动,也不显羞涩,只是眼神流露出一点的不适应。
「妳怎么了?娘子,是不是累了?」崔从诫轻轻抚摸她的脸庞,意爱亲亲又体贴。
「我──」她的心丝毫不悸动,平静无波。
原本就是陌生的人,她与他不相识,不知该说什么。
「今后妳我便是一家人了,妳是我最钟爱的妻子,我会照顾妳、爱护妳的。所以,妳不必担心,有什么话都可以跟我说。」
他笑得款款深情,简直柔情万千,二乔双目一低,避开了他的目光。
「相……嗯,」叫不出口,对这个人还是认生。「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妳尽管问。」笑意缱绻,低低俯视着她。
「嗯……你我素不相识,你为何……呃……为何会上门提这件亲事?」问得迟疑。
「这就非归诸缘分不可,我们这是天注定。」崔从诫脸上的笑意更浓。他的笑多是在脸上,不在眉目里。「去年我与大哥从洛阳返回长安途中,路过富平,碰巧经过你们那小村,更巧的是遇见妳。记得吗?妳从那陇丘上下来,我上前欲同妳借问话,慢了一步,给错过了。」
不,不记得了,而且,她全然没印象。她抬眼望了望他,又低下头。
「可是,你一点都不了解我……」他其实根本不了解她是怎样的人,怎么那么轻易就下注了这门亲?
「这不妨。」崔从诫再次扳起她的脸,语气十分笃定:「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了解,天长且地久。」
听他这么说,她真不知该如何了,清亮的大眼眨了眨,想回避他的眼波,脸儿被他捧着,又无从回避。
「妳也许不知道,娘子,我的二乔──来,」他端起桌上的酒,递了一杯给她,与她交杯,郑重起誓道:「可我对妳是一眼情钟。天地为证,我崔从诫在此发誓,从今而后,我一定会爱妳、怜妳;对妳的情,海枯石烂永不渝,不论如何都不会背弃誓言,而疼惜妳一生──」仰头一口喝尽杯里的酒。
誓言啊……二乔噫动一声。空望杯影怔忡。
到底是她修得不够,在佛前求了三世,我佛终是没能听到她的祈求,而无缘与光藏相聚相守……
「其实,」仗着酒意,崔从诫又娓娓说道:「那日巧遇,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妳……早在三年前,我路过富平时,便曾远远从驿道上遥见在那陇丘上放纸鸢的妳。虽然只是惊鸿一瞥,我却一直搁在心里。这一回经过那村子,我其实是刻意去寻妳的……」说他少年时情怀,竟有一丝腼腆。
二乔楞住,从怔忡中缓缓抬起头。他的眼对着她的眼,正等着她的寻觅。
他说的该是她与光藏在陇丘上放纸鸢的那一遭吧……心中蓦地一酸且叹。但,这也是有情的人了。一段模糊的往事,他竟惦记了那么久……
这便是上天的注定吗?这个人……这个人……
她望着崔从诫,久久不能言语。她只能认命吧?认命地把对光藏的情埋葬在心底最深处,然后锁了起来。
才不辜负他的一片心意。
「娘子……」崔从诫低低又呼唤。
「相公……」她喝下交杯酒,对光藏暗暗道别。
只能这样了……
☆ ☆ ☆
一想到娶张家这门亲,崔母就有一股说不出的不快,哽噎在胸臆间,闷得人气恼。依她的意思,哪家闺秀千金不好娶,偏偏儿子都不中意,挑来捡去,竟捡中一个庄稼女!
娶个士族的女儿,也不过上百万钱,而他们居然花了五十万钱聘财娶一个庄稼的女儿,怎么想都不划算!偏偏,唉,总之,偏偏儿子就是那么执拗,她磨不过他,只好答应他娶这门亲。
「娘,我都已经娶亲了,生米早煮成熟饭;再说,二乔又那么温顺可人,您就别再气了!来,我给您捶捶背。」崔从诫陪着笑,温言软语讨好他娘亲。
崔母白他一眼,气平了些,仍佯装不满道:
「你喔,就生这张嘴!我跟你爹怎么说你就是不听,任性妄为,一点都比不上你大哥、二哥那般孝顺可靠!你再这样,娘怕不给你气死!」
「不会的,娘,儿子不敢。」
「你怎么不敢了?喏,不都依你的意思娶媳妇了!还花了五十万钱的聘财呢。那些钱要买几个丫头都有了!」崔母口气悻悻的。
崔从诫连忙又陪笑道:「这件事,爹娘大德,诚儿没齿难忘。您宽心,娘,这笔钱不会白花的,二乔跟我会好好孝顺您跟爹的!」
「得了,我可不敢想,只要不惹我气受便成。」崔母道:「实在说,我是很不赞成这门亲事的,但既然你那么中意对方,我也就算了。要不然,以咱们崔家的家世,要娶哪家闺秀千金不成的?你偏生给我娶一个庄稼女!唉!」
「娘,」崔从诫不敢怠慢,殷勤的替娘亲捶背,「二乔虽然出身庄稼,不过,她的容貌、气韵及文才都不输那些千金闺秀,她可是他们那村子有名的才女!您看她每日跟您及爹请安,丝毫不敢怠慢,且知书达礼、温文大方。她会是一个贴心的媳妇的。」
崔母却又白个眼,不以为然。
「女人家学男子舞文弄墨成何体统,能多生养子嗣,在家教子才是正经紧要。
我也不奢想她跟我多贴心,只要她伶俐些,早日给崔家生几个胖娃儿,我也就不会再多说什么。要不然,那几十万钱的聘财都白花了!」
「这自然。」崔从诫连忙接口,道:「要是她不能替儿子生个一儿半女的,别说娘,连我也不能容她的。」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可别忘了!」
「当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儿子再愚钝,也明白事情的轻重。」
「那就好。」崔母满意地点头。
谈话间,一名小婢端了杯茶进花厅。
「夫人,您的茶。」态度还有一点怯生生。
「这是谁?面生得很,我没见过。新来的丫头吗?」崔从诫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名丫鬟。
那名小婢约莫十一、二岁,稚气未脱,但身形已极成熟,凸凹有致,十分鲜嫩可口。难能可贵的是,虽然长得丰润圆满,却一点都不显肥钝,而且腰肢相当细,一把就能拧断似,掐得出水。
「嗯,十余日前才从牙婆子那儿买来的,叫春荷。」
「这样呀……」崔从诫对小婢咧嘴一笑,笑得瞳眼生波光。
小婢心儿一慌,红晕飞上腮旁,连忙低下头,快步走出花厅,不敢再多瞧。
没想到丫鬟里头也会有那等姿色的。那些丫鬟要不就粗肥健壮得像条牛,要不便笨拙粗俗不堪一探。这回,倒真是买了个好货色。
「从诫,」崔母呷口茶,说道:「『顺益行』欠了笔货款,赶明儿你跟从朴跑一趟。」
「是的,娘。」崔从诫回过神,连忙答应。
心思却浮动起来。他只盼天快黑,好将二乔抱在怀,嗅闻她身上的馨香。
☆ ☆ ☆
平卢、河北一带盛传,淮西节度使吴少阳已经卒逝,少阳儿子吴元济却匿不发丧,自为「留后」;淮西各州现下由吴元济带领军务,与朝廷的关系不睦,可能一触即发。而淄青方镇与淮西方面一向交好,很有可能被卷入淮西和朝廷的纷争中。
众说纷云,淄青的百姓议论纷纷,胡想瞎猜,臆测种种的可能。或说朝廷也许会出兵讨藩镇,或谓淮西可能举兵抗朝廷,充满浮动的气氛。
不过,这些都只是传闻而已;而且,只在州县大城中流传。远在泰山山脚下的泰安──这个只上百户人家的小村庄,倒是山中无日月,日子一片宁静太平。所烦所忧所恼的,不外都是日常一些芝麻琐碎的事情。
「光藏师父!」村子外千福寺,小和尚悟真跌跌撞撞的跑进厢房,一边叫嚷道:「您快出来!光藏师父!又……又来了!」
厢房内静坐冥思的光藏,缓缓睁开眼睛。清俊雍容的面貌态度依然和从前一样,然而,清明如水的双眸似乎隐隐烙着一丝哀伤,掩在沉静的笑容背后,总让人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愁郁,多添几分吸引人的气韵。
「什么事这么吵吵闹闹、慌慌张张的?」住持师父出现在悟真的身后。「是你,悟真。我不是交代过了,没事别跑来打扰光藏师父清修?」
「是,师父。」悟真缩了缩脖子,支支吾吾道:「可是……呃……那个……又来了!一大堆的,我应付不来。只好来找光藏师父喽!」
「什么又来了?」住持师父瞪瞪眼,不晓得悟真没头没脑的在说些什么。
「就是那个嘛!那些女信众,一大群的!」悟真比手划脚,也不知带几分夸张。「她们都是来找光藏师父看病的。」
「去告诉她们,光藏师父不在。」
「可是……我已经说了,光藏师父在厢房……」
「你这呆瓜!」住持师父气得吹胡瞪眼。「我交代过多少次了!你怎么还是听不懂──」
悟真缩着头,乖乖等着挨骂。师父是交代了没错,可是,他就是应付不来那些女人。自从光藏到他们这个小寺院挂单以来,清俊的外表、沉稳雍容的举止神态,甜蜜引蜂似,突然一堆人便涌到寺里来。加上光藏颇懂一些医理,义务帮村民看治一些小病,因此,这些日子来,总有一堆人借口看病或送菜送果,就为了多看光藏一眼,把小小的千福寺挤个水泄不通。那些人当中,又有一大半是妇女,他一个小和尚,几曾见过那等阵仗,每每总是招架不住。
「没关系的,住持师父。」光藏起身,挂着一抹淡然浅笑。「悟真,麻烦你去告诉大家,说我一会就出去。」
「是,光藏师父,」悟真大声应话,怕师父再责骂,一溜烟跑走。
住持师父摇头道:「光藏师父,你这又何必?你明知道那些人不过慕你的名,没几个认真,你何必让他们打扰你的清修?」
受胡风影响,风气开放,这些妇女也不懂害臊。光藏人品清俊风流,容易教人情钟中意,他们也不管他出家的身分,对他表情示意,大胆又直接。沾了光藏的光,千福寺因此得了不少好处,但住持师父对此却有些过意不去,交代寺僧没事不准打扰光藏,偏偏──
「即便如此,倘若有人真有病痛,置之不理的话,那就不好了。」光藏脸上一片光坦,充满了然且包容。
他的心已如止水,不会再因任何骚动而起波澜──应该是这样吧?啊!是的。自从他亲手将胡笳及、埋葬起来以后……
「光藏师父!」出到殿中,一堆信众看到他,马上就围了过来。
「光藏师父,我送来新鲜的青菜,请你收着。」
「我头疼,光藏师父,请你替我看看!」
「光藏师父,这是刚煮熟的山药,滋味挺好,你尝尝……」
「光藏师父!」
一堆人七嘴八舌且动手动脚,趁机拉光藏一下,或摸他一把,甚至伸手来揽。光藏虽然疲于应付,而且不习惯,仍然耐着性子,好脾气的说道:
「各位施主──各位的好意光藏不胜感激,多谢了。请各位别急,一个一个来。」走到悟真准备好的桌子后坐下。
三年了。三年来,遇人无数,这般与女信众面对,他总是一心无波,不会有太大变化的沉静表情。再也不会有人鲁莽、唐突却又郑重地问他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也再也不会有人不由分说地拉他去看猪仔、放纸鸢,像他一意忘却的那个人一样……
「光藏师父。」悟真喊他一声。
他定定神,望着眼前容貌秀丽、眉梢带几分明媚的少妇问道:
「请问施主,妳觉得哪里不适?」
那少妇眨眨眼,眼见生水,滴溜地转了一转,道:「我全身都疼,都不舒服,光藏师父。」
「这样啊……」光藏沉吟一下,拨看她的眼皮,又把她的腕脉,说道:「施主,妳的脉相平稳正常,眼色也明亮有神,我瞧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怎么会!」少妇愁眉一勾,抓住他的手偎在她胸口,嗲声道:「我胸口疼,光藏师父,你摸摸看!」
四周哗地嘈杂起来。悟真替光藏胀红脸,唷喂叫了一声。
「妳身体强健无恙,施主,大可不必担忧。」光藏不动声色,若无其事的收回手,表情仍然沉静从容。
少妇倾身过去,还不肯死心。「光藏师父,我──」
悟真叫起来:「施主,光藏师父已经说妳没事了,妳莫再──」
「悟真,」光藏阻止悟真说下去,不想使少妇难堪。「快请下一位。」
少妇这才不情不愿的起身走开。为防再有这种混乱的事发生,悟真板着脸、鼓着腮帮,横站在中间,一副严阵以待。光藏微微一笑,暗暗松口气。
耗费了大半天,总算才把所有的人都送走。悟真伸个懒腰,嚷嚷道:
「哇!累死我了!总算都走了。」
「谢谢你的帮忙,悟真。」光藏起身站起来。
「哪里。」悟真不好意思的搔搔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倒是光藏师父您累不累?要不要我替你捶捶背?」
「不用了,我没事。」
倘若能够,他倒希望更累一点,麻痹他的思考,不会再去思量。但一闭上眼,那些纷纷乱乱就涌上心田。那帧他拚命想忘却,却越抹越清晰的淡青色身影……
「光藏师父!光藏师父在吗?」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跌跌撞撞哭喊的跑进来。喊得很急,被泪水糊得一脸麻花,又焦急又恐又慌。
光藏还不及回话,老妇一眼扫到光藏,立即噗通地跪在他面前,不断对他磕头,哭叫道:
「光藏师父!您大慈大悲!求求您救救我儿子!我儿子他……他……呜……光藏师父,请您救救他!」
「您请快起来!这位大娘。」光藏连忙扶起老妇。「有什么事慢慢说,您儿子怎么了?」
「他从屋顶上摔下来,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悟真!」光藏立刻喊道:「我过去看看,麻烦你跟住持师父说一声。还有,将我放在厢房里的药箱子随后送来给我。拜托你了!」匆匆忙忙地跟着老妇走了。
明知不该,他却几乎要庆幸,借着如此忙乱暂可摆脱那些想忘又忘却不了的苦及煎熬。他只要这样就好。这般,什么都不去想,什么也不去思量。
☆ ☆ ☆
天还没亮,二乔悄悄的起床,蹑手蹑脚的下床,怕吵醒了枕边的崔从诫,摸黑到厨房。
从进崔家大门那天起,她一直都战战兢兢,一点都不敢懈怠;天黑了才敢上床睡觉,天还没亮就赶紧起床。打扫炊煮、侍奉丈夫公婆,丝毫没敢偷懒,就怕不够伶俐。
她已嫁作人妇,更不再是小女儿了,不比从前的随意自在。甚至不再向人疑问那些稀奇古怪、想也想不透的问题,自发又自觉的认清自身的处境,而驯良安静,唯丈夫是从,步上和大乔小乔甘心的一样的路途。
虽然觉得像被无形的什么,从里到外,束缚住全身,有时甚至快透不过气,却也有一种安心的甜蜜,无可奈何中聊有些些的安慰。
日子就是这么着了吧?平顺、安稳且家常。
要不然,她也不敢去多想。
心头那时燃时灭,一不留神时便窜起的、微烧的火簇,不提防了怕要燎起一片的火原,她只好牢牢将它锁在最角落里,任烟尘去埋,逐日将它窒息。
她点着油灯,一阵摸索,很快将灶火起了起来。然后开始淘米洗菜,又忙着往灶里添柴,跟着舀水、浇水……陀螺似地旋个不停。
正忙着,身后冷不防有人蹑手蹑脚靠近,围了件长衣披在她身上,连同长衣顺势拥住她肩膊,热热的脸庞狎昵的抵在她裸凉的脖子上。
「小心别受寒了,娘子。」体贴细心的崔从诫,眷恋多情的紧贴着她,舍不得放开。
「怎么起来了?」二乔羞红脸,压低嗓音,怕惊醒屋里其它人。
崔从诫舒适地枕在她肩上,双手紧揽住她纤细的腰肢,懒声道:
「妳不在床上,被里怪凉的,教我怎生睡得安稳。」
这样啊……二乔抿嘴一笑。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你快快放手,不然要是被瞧见了就不好了。」担心地朝厨房外瞄了一眼。
「不会这么巧的,别担心。」崔从诫咬咬她的耳朵,悄声道:「不然,妳再跟我回房去。妳每天那么晚才回房,天未亮就起床,实在叫我好想!」
「别闹了,相公。」红晕飞上腮帮,羞赧的笑意噙在嘴角,生怕人听见了。柔情地拿开他紧揽的双手。「你来得正好,帮我尝尝这个。」舀了碗羹汤递给他。
崔从诫尝了尝汤,抿抿嘴,神色莫测高深。
「怎么样?」她紧张地盯着他。「滋味如何?」
「妳自个儿吃吃看便知晓。」崔从诫勾勾嘴角,将她拉到怀前。「来,我来喂妳──」又含了口汤,吮送到她嘴里。
「相公!」二乔讶呼一声,温热的汤随着那滚烫的唇舌推送,噎入她喉里。
教她羞极了,久久无法抬头。崔从诫看得得意,硬要将她的脸扳向他,噙着柔柔腻腻的笑,说道:
「妳都已经是我的人了,不必害臊。」
「可我──」要是被瞧见了,要她怎生是好。「你千万莫再胡闹了,相公。要是被瞧见就真的不好。」
「是是!我心爱的娘子。」
二乔睇他一眼,掩不住眸子里的笑意,流露出几分风情。
「现在可以说了吧,那羹汤如何?你看是否合娘的胃口?我不知娘喜爱些什么、爱尝哪些味道,正愁着呢。」
「所以就先遣我尝了,是不?」崔从诫笑道:「没关系,滋味好极了,娘一定会喜爱。」
「真的?那我就放心了。」
真的是放心了。夫妻虽恩爱,但她不谙其它人的脾性,尤其是翁姑的喜恶,百般想讨好。
「其实要讨好娘很简单,妳只要赶紧生个胖娃儿──最好是多生几个,我保证娘就一定笑得合不拢嘴,疼妳如心肝。妳看大嫂、二嫂,二嫂连生了两个女娃,而大嫂不过因为替崔家生了个壮丁,娘的心就对她多偏一些。所以喽──」崔从诫说着笑起来,笑容暧昧地缠住二乔的细腰。
二乔红脸笑了笑,竟不合时宜地想起小女儿时在李嬷嬷家看到的,那生了一窝猪仔的猪母。
「如果生不出来呢?」不禁探问。
「怎么可能,不会的。不过,妳可得小心,可别像嫂子她们那样,生完孩子像胀了风的皮糖,粗壮得像水桶,痴钝肥满,抱也抱不动。」
她睇他一眼,偏脸问道:「我懂得。但……呃,倘若我迟迟未能有消息,那……嗯,该当如何……」
「那我可就得休了妳不可。」崔从诫玩笑道。
二乔脸色白起来,惊愕地望着崔从诫。
「你说什……」
「只是玩笑话,妳千万别当真!」他连忙安抚她:「我费尽心思才娶到妳,怎舍得放开妳!妳千万别多心,娘子,嗯?一
「我以为……以为你……」心中甚委屈。
他又搂紧她的腰,存心惹她脸红,在她耳根舔咬道:
「妳以为怎么?傻瓜!我疼妳都来不及。所以喽,我们赶紧回房去行行生娃儿的要紧事吧。」
她果然又脸红了,羞臊地睇了睇他。先前的委屈搁一旁。
「不成的。你莫再瞎闹了,相公,快放开我吧。」
「是、是。」崔从诫连声称「是」,挽起袖子,体贴道:「我也来帮忙吧。」
二乔摇头。「这不太好。」
「怎么会不好!我们这叫『妇唱夫随』,夫妻同心一起洗手作羹汤。」
她不禁被惹得笑出来,随即惊醒,连忙伸手掩住口。
笑意盈盈地望着一辈子要与她为伴的这个男子。她脱下新嫁娘的嫁衫,洗手作羹汤,但丈夫蹑手蹑脚的来,体贴的为她披衣尝汤。这样的甜蜜和乐,夫复何求!
心头时而仍会闪烁的那身影,想起仍微痛的……她应当要把他忘了,再不能去想。
已经是他人妇了。不思量,不能再思量。
☆ ☆ ☆
从古以来,泰山就是皇帝封禅的所在。登泰山,先要遥拜参门,在山脚下的「岱庙」因而修筑得宏敞雄伟、巍峨不凡。到泰安半月有余,光藏一直在千福寺挂单,尚未到岱庙朝拜,这时遥见庙宇的门楼瓦檐,不禁觉得一丝惭愧。
「顺吉!」老妇叫着儿子的名字。
前头一间小木屋,茅草盖顶,从屋外一眼就可以洞穿屋内的一切,空荡荡的,简直家徒四壁,穷得可以生霉。门外空地躺着一名男子,听见叫声,动了一下。
「娘,我没事──」他试着转动脖子。
「光藏师父,请您救救我儿子!」老妇急得抓住光藏的手。
光藏安抚她:「您别急,大娘。」
他先询问男子一些问题,一边察看他的伤势,再检视他的眼色及神智。原来男子想修盖屋顶,却失足跌到地上昏了过去,在老妇和光藏到达之前方才醒转。
「令公子摔断了腿骨。」光藏对老妇道:「不过,幸好,他的头没有受到太大撞击,我看他的神智及眼色都十分清醒正常,应该没什么大碍;腿骨只要静养一段时日就会愈合,您不必担心。」
「光藏师父!」悟真适巧将药箱送来。
光藏取出他屯积的草药,剁碎了敷在男子断掉的腿骨上,又找了木板将他的断腿固定好,交代道:
「这段日子,千万要好好躺着休息,让骨头愈合;我再开一些药方给你,有助于强健筋骨。」
男子却面露忧色。「我家就只有我娘跟我两个人,我不能工作,日子该怎么过!」
光藏寻思半晌,说道:「这样吧,这段期间我就留在这里,该做些什么,你尽管吩咐我。」转向悟真──「悟真,就劳烦你回去跟住持师父说明。」
「光藏师父!」
「这怎么成!光藏师父──」
悟真和老妇母子同声脱口叫出来。老妇母子愧不敢当,不敢接受。悟真更是急,像热锅上的虫蚁。
光藏只是微笑,决定了就决定了。
老妇一家种菜餬口,在屋宇后的空地辟了个菜园。他每天到菜园翻耕,挑肥施种;又到村井打水,到野地捡拾柴薪,甚至攀墙爬顶及敲锤打钉修缮破屋子。
这般,过了月余。这一日,他走到山口,不经意抬头,雄伟的山势蓦然俯逼向他,引得他心念突然一阵骚动,怔忡起来。
想也没想便怔怔上山了。山路险阻而且陡峭难行,走了约莫两个多时辰,好不容易他总算到达山顶。先代皇帝曾在这里设坛祭天,台上有个方石,色泽清湛,像似长天整个被融括在那里头。他怔怔望着,见石如望青天,心头那抹淡青色的身影恍恍在石中浮现,彷佛低低在向他叩问……
啊……
苍天啊苍天!
拚命想忘却,却怎么也忘不了。如今,他和她隔了千里遥──
她,可好?
当年,他再也不行了,渡不过去,日日受相思的苦及煎熬,哀求净澄师父让他离开。陷入情执的心,无以赴天竺取经,他只好自我流放,如游魂飘摇。出了长安城后,三年来他毫无目的地一路经过洛阳、郑州、汴州、魏州、博州,然后到了幽州、沧州,而后来到了泰山的山脚──
结果,还是忘不了。
但他和她,就像那天边星,长空云,看似那么近,却永远也触摸不着,相聚不了。
而今她是否已嫁作他人妇,把一切都忘了?
这样也罢。最好是这样。最好从今不再去思量。
心中千万事,都付天涯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