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庚寅年,暮春三月。
这一年,光藏二十岁了。依照礼制,该是行冠礼的时候,但他是佛门修行人,因此,不遵循于此法。只是,那清俊的容貌、颀长英挺的身材,加予那沉静雍容的风度,分明是一翩翩伟男子;若不是那一身僧衣及光明如镜的头顶,真要让人以为是哪家人品风流的公子。
佛门中无日月。五年、五十年或五百年无甚差别。形色有形,终究是空,会崩坏,他不会太在意。
尽管如此,他却仍改不了吹胡笳的习惯。只是,近两年,每每吹起「僧伽」,他心中就觉得烦躁不宁,一颗心安定不下,起伏得没缘由。
他望着手中胡笳,低低发怔。睹物竟思起人──
那一抹微云似青淡的身影……
「光藏。」净澄老和尚走来,见他在发呆,唤了一声。
光藏震了一下,如梦初醒,慌乱收起胡笳。
「师父!」他匆忙望了净澄一眼,满脸愧色,低下头去。
「没关系,你不必如此慌张。」净澄并不加以苛责。
光藏更加惭愧,更垂低着头,不敢多言。
「抬起头来,光藏。」净澄道。
光藏这才抬起头,仍不敢注视净澄。
净澄总似掩覆在眼皮下的眼神清澈,也看得透彻。问道:
「你心里可是有什么事啊,光藏?」
「不……没有……」光藏连忙否认,却更加不敢面对他师父。
「没有就好。」净澄也不追问,亦不说破,只是说道:「光藏啊,你看那鸟在空中飞,鱼在水中游,无所窒碍,多欢喜自在。」
「是的,师父。」听似无着意,但光藏知道师父有心的开导。说道:「师父,有一件事──」
他顿一下,望着净澄不慌不忙的眼神。
「我想到天竺取经。」他觉得该是时候了。「太宗皇帝时,玄奘大师赴天竺取经,译经无数;玄宗皇帝在位,扬州鉴真大师则渡海弘法东瀛。两位高僧,一生都有志于业,我该当效法才是。」
净澄听了,仍一副不慌不急,不时微笑颔首。却说道:
「你有这个心,自是很好。不过啊,光藏,你准备好了吗?心里身外全都准备好了吗?」
什么意思?
「别急,光藏。」净澄瞇眼笑道:「涅盘之境,凡圣同泯。等你真的全准备好了,那么不管扬州、天竺或者东瀛,皆是风景,皆在佛心。」
「师父……」光藏愣讷,一时难语。
这道理太深。他觉得该是时候,但为什么净澄师父却问他是否真的全准备好了?
他暗暗叹口气。他一切,全逃不过师父心中眼。
「师父!」
檐下,通往僧院的长廊,掌理本宁寺大小事务、众寺僧师兄的觉行和尚,撩着僧衣的下襬,急急走过去。
「是你啊,觉行。有什么事吗?看你这么急。」净澄年纪大,在佛门日子久,凡事看得透彻,态度总显得从容。
「您还说!」觉行有些气急败坏。「我们话才说到一半,我不过转个身交代慧行一些事情,回过身您就不见了。」
「原来你找我是为那事啊。不急,我正在跟光藏说话呢。」
「光藏?」觉行这才注意到光藏,立即皱眉,道:「你又在这里打混偷懒了是不?光藏,我问你,缸里的水添满了吗?厨房里的柴薪备齐了吗?」
「我这就去。」觉行一向对师弟们严苛,或者说他责任心太重,反正遇上他一定不轻松。光藏总是尽可能回避。
「等等啊,光藏,我话还没说完呢。」净澄从从容容,从袖中取出一张药签。「这是要给薛老太大的,是新药方。你跑一趟送去给她。」
「是的,师父。」光藏接过药签,合掌施个礼。「那我走了,师父,师兄。」不疾不徐地走开。
「我说觉行,」净澄道:「你对师弟们可以不必这么急躁,凡事慢慢来,可以再和缓些许。」
「那怎么行!」觉行不以为然。「该严厉的就必须不假辞色,那也是修道的一环,对他们有益处的。」
净澄不争辩。他既然把寺务交给觉行打理,相信他的能力作为,便不想干涉太多。
「师父,您将寺务交由觉行打理,觉行一直战战兢兢,不敢稍有疏忽怠慢。不过,咱们寺院的基业实在太小,无法将佛理传授太远。若能如荐福寺、慈恩寺两寺那般,引来天下信众参拜,不仅能弘扬佛法,也能提升本寺的地位。所以,我打算举行一场规模弘大的法会,散帖通告周知,让寺外大众皆能知悉本宁寺。您觉得如何?师父。」
本宁寺的信众大都是来自附近村庄的善男信女;寺院所需,也多是来自村民的贡奉。寺僧们虽不致需外出教化托钵,村民贡奉毕竟有限。荐福、慈恩是长安城内两大名寺,无人不知。觉行心高志大,处心积虑,一心想将本宁寺塑造成如两大名封那般的名剎,偏偏净澄老和尚无争无求。
「那又何必呢,觉行。」就这一点,净澄一直不是挺同意。「我跟你说过了,不必太急。像现在这般,在佛前冥思静坐,诵经研法,日子安宁幽静,何苦去惹尘埃呢。」
「话不能这么说,师父。我佛渡苍生,我要弘扬佛法,让天下信众明白佛理,就必须先让信众知悉本守才行。
「那些事,交给荐福寺和慈恩寺去做不就行了?况且,他们也做得不错。我们就不必担那分心。
「师父!」觉行气结。他想不通,提高本宁寺的知名度有什么不好的。
「唉!罢了。」净澄叹口气。「既然我把寺务交给了你,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只不过,记着我的话,一切慢慢来,不必太急躁。」
他摆摆手,转身走向殿院。
「是的,师父。我不会让您失望的!」觉行喜形于色,对着净澄的背影高声说道。
他撩起僧衣下襬,匆匆走往前殿。
☆ ☆ ☆
实在说,张大郎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个儿子能继承门户,让他能含饴弄孙。
他一个庄稼人,也不敢有太大的心求富求贵,心中搁的不过传宗接代这回事。偏偏老天爷要跟他作对,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就是没能添个一男半子的。
他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等不及大乔及笄,就赶忙为她招个赘婿,指望她生个男丁。结果,大乔跟她娘一样,一连生了三个女娃。张大郎失望之情,可想而知。
好不容易,大乔又有孕,张大郎不顾农事正忙,带着女婿和全家上本宁寺,求佛祖菩萨保佑大乔这次能顺利生个儿子,替张家传宗接代。
生儿子女儿有什么差别吗?二乔在心里嘀咕。同情地看着大腹便便的大乔,步履蹒跚的拈香祈拜。
就是有差别。她已经不会太天真,也明白,所以才只在心里咕哝。但这还算幸运,倘若大乔一无所出──她真不敢想!
不独大乔,她爹娘、姊夫及小乔,也都虔诚的拈香求拜,嘴里念念有辞地。
掩在袅袅香烟后的菩萨,宝相庄严,双目微垂,似是若有所思,散发着一股内敛沉静的气息。竟让她联想起光藏。
她心一跳!
已有竟月不见光藏了。
光藏身在佛门修道,若非有事,不会任意出寺;她也不再是小女儿了,可以无视种种的顾忌规范。虽说民气风俗不严拘,男女交游自在,并没有太严厉的束缚,女儿家出外或拋头露面也不会引来太多闲语,不过,年岁既不小,到底要懂得自持。她和光藏,如此竟然竟月不曾遇上一面。
她悄悄抬头四顾。寺殿中有几个专心诵经作课的和尚,殿外还有小和尚在洒扫,就是不见光藏。
心中淡淡的失望,说不出的怅惘。
「二乔!」大乔喊她一声。她草草回头,心头闷闷的。
拈过香,留下给菩萨的贡品及奉上给寺院的贡奉一千钱,之后,寺院的知客僧领他们到殿院外专供信众歇息的亭子,并且奉上热茶,就自顾忙碌去了。
张大郎喝口茶,满足的吐口气,道:「这茶还真香。」
其实也只是寻常的茶罢了。庄稼人家,没尝过真正好的东西,倒容易满足。
「是啊。」二乔的娘附和。不管好坏,比起他们平日喝的平淡无味的开水要强多了。
大乔夫婿道:「希望菩萨佛祖保佑,让大乔这次能顺利生个男丁。」
时节正忙,但为了这事,他们不仅搁下田里的活,专程上本宁寺祈求菩萨,甚至花了两千钱买贡品,加上奉献给寺院的贡奉,所费可说不赀。一斗米也才一、二百钱,诚心可想而知。
「希望如此。」大乔伸手抚摸隆起的腹部。
她现在那种少女轻盈水灵的线条全消失了,完全是妇人厚实圆润的体态;还有那表情也是。二乔默不作声吃着茶。她也希望大乔能早早生个儿子,少受点苦。
「大乔姊的肚子那么大,脸上斑粒又多,我看肚子里一定是个壮丁。」小乔识大体,说着大家中听的话。
「但愿真如小乔说的。」张大郎说道。觑一眼二乔,把主意打到二乔身上。「这次要再不成的话,我看也给二乔招个夫婿。」
「我才不要!」二乔反射的蹙眉。怎么把主意打到她身上!
「说这什么傻诂。妳年纪也不小了,都及笄了,本来就该找个人家。」她娘道。
「是的,」大乔插嘴。「即使我这胎生了男丁,不招婿,也该找人替二乔说亲。」
「我说了我还不想嫁!家里还有小乔在,做什么尽往我身上打主意!」二乔甚是不快,口气悻悻的。
「妳胡涂了?小乔早两年就许了人,妳又不是不知道。」
小乔伶俐乖巧,长越大越是娴静,可以闷在屋子里一整天,不出屋门一步。同村的王家,看上小乔的「闷」,觉得容易调教,早两年就上门将小乔许下,打算等小乔及笄了就将她娶过门。
此外,小乔和大乔一样,长得丰乳肥臀,一副宜男宜子、能生会养的模样。王家看准这一点,更加中意小乔。即使大乔一连生了三个女娃,也丝毫没减弱他们的信心。况且,大乔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娃,就表示能生,既然能生,多生几胎就一定会得男胎。
「不管怎样,我不想那么早成亲就是。」二乔起身,不想卷进这趟浑水。
「妳要上哪去?」大乔追问道。
「我去私塾馆。你们先回去吧,不必等我。」二乔边说边走远。
「这孩子!」她娘摇摇头。
「爹,娘,」大乔道:「不管二乔怎么说,你们可别太顺着她。这可关系着她的终身大事。女儿家长大本来就该找个人家,有了人家才会安定下来。过两天,找王媒婆到家里来,给二乔说个人家。」
「这主意是好。不过,还是等妳分娩了再说吧。」大乔这胎若再生女儿,他们冀望二乔,打算给二乔招婿。
「也对。」大乔点点头。
不管二乔愿不愿意,她的终身大事她自己可作不了主。这都是命。女儿家就是要认命。
☆ ☆ ☆
说起来,薛素云的母亲的身体原本就不甚硬朗,为了薛素云的事,更是忧思成疾。虽说情况不是太严重,但一直没起色。这些年,净澄老和尚时而会开个方子给薛母,有病医病,没病就医心。
送药方的差事,自然落在光藏身上。几年下来,薛家一家与光藏就那般熟稔起来。
「又劳烦你跑一趟了,真是多谢你,光藏师父。」薛母道:「这些年一直麻烦你跟住持师父,实在真过意不去。」
「哪里。这点小事不足挂齿,您不必放在心上。」光藏谦和的施个礼。
薛素云笑道:「坐下来歇口气吧,光藏。我去倒盅热茶给你。」
多年下来,她和光藏就算不亲也熟,加上二乔的关系,所以她在态度上,并不那么拘礼。
「是啊,快请坐!」薛母忙道:「瞧我胡涂的,都忘了给光藏师父沏壶热茶。」
「啊……那就叨扰了。」光藏原似想推辞,不知怎么缘故,却坐了下来。
薛母续道:「你们慢慢聊,我去倒茶。」
「我来就好。娘,您身子不好,还是回房歇息,别累着了。」薛素云起身说道。
「素云小姐说的是。我也不是客人,不必招呼我,您请休息吧。」光藏也起身站起来。
实在,薛母也觉得有点累,没什么元气。她欠欠身,歉然道:
「不好意思,那我就不奉陪了。素云,替娘好生招待光藏师父,可别怠慢了。」
「我会的,娘。」
薛素云扶着她娘进房里休息。不一会出来,沏了壶热茶,倒了一杯给光藏。
「多谢。」光藏接过茶,缓缓喝了一口。
他对着窗,窗子正开,院子飞落几只雀鸟,在树间叽叽吱叫。他目光逡巡,若有似无地,浮出淡淡失望。
没有。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是错过了吗?还是……
他望望薛素云,问不出口。
这些年给薛母送药签,是他能遇见到二乔的主要缘由。每当他来,她多半会在这里,但今天……
「这些天,二乔家里忙,没能过来。」薛素云闲话家常地,半解释。进私塾馆的女童日渐增多,她有时忙不过来,二乔便会过来帮忙教导女童。
原来……
光藏压下失望的心情,收回目光,撞上薛素云的眸眼。薛素云微噙着笑,正望着他。
他心慌起来,蓦然红起脸,不由得几分狼狈。
「光藏,」薛素云一副若无其事。「你跟二乔认识也有一段不短的日子,你觉得二乔如何?」
「二乔姑娘聪慧大方,而且明晓事理,无可挑剔之处。」光藏避重就轻。
「我不是问这个。你喜欢她吗?」
啊!光藏一阵困窘,吶吶地吞吐道:
「妳……怎么会突然这么问?素云小姐。这……我……」
「我没别的意思,也没有恶意。」薛素云道:「只是,我听说她家里打算找人为她说亲,像二乔这般聪颖,登门的人一定不乏其数。」
说亲?
如雷轰顶,轰隆的,震得光藏什么都听不清。
「妳是说……」问不出口,心沉甸甸。
「二乔已经及笄了,也该当成亲嫁人。」
是的了。她也都十五了……
「说的是。女大本应当婚,生儿育女,遵循妇道。」光藏微微一笑,看似他一贯的沉静,却藏了些许勉强。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光藏。」薛素云像有些失望,微微摇头。「我有个疑问,光藏,若是二乔不能嫁得她中意的人,你还认为她应该成这个亲吗?」
光藏避开薛素云的目光,回道:
「二乔姑娘的父母一定不会委屈她,会为她找个好人家的。再说,感情之事,是可慢慢培养的。」
薛素云却笑起来,笑得苦涩,竟然摇头,似有什么感触。
「感情这事,即使有约定盟誓,也是不作数的。」她猛然抬头,逼视光藏。「我问你,设若你和二乔成了亲,二乔却──却同我一般,无法受孕生子,绵延子嗣,你会怎么办?父母之命难违,传宗接代之责又大,你已经别无选择了,你会会休弃她吗?」
「素云小姐,我是出家人,出家人是不能成亲的。」光藏回避着,答得为难。
「我明白。但我是说『假如』。」
光藏不语,沉默了许久。
设若是他,他该怎么办呢?但他是不能成亲的,不会有这难题。然而,若是他们──他……与她许了盟誓约定,那他──
「设若是我,」他终于缓缓抬起头。「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都绝不会离弃她的。」
设若真有那一段姻缘,那他──与她,只盼天涯与共;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但可能吗?
曾几何时,他心中竟起这般的妄念?
我佛啊……一切是不可说。
☆ ☆ ☆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遶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这是青莲居士李太白的诗句。前两、三年,二乔与其它女童,尚念得滋滋有味;然而,现在她也和大乔一样,解开了女儿的双髻,绾起一头乌亮的秀发。
右阶上覆满了青苔,路滑,稍一不留神便容易滑绊着脚。她稍稍撩起裙襬,踩得小心翼翼。
离开本宁寺之前,她刻意绕往厢院,逗留了一会。但她还是没能见到光藏;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在寺里。
这般,又一次错过……
唉!
她轻声一叹,缓缓拾级而下。石阶下,一个灰青色的身影却正缓缓拾级而上。她目光低俯,他抬头仰视,目光不意相遇──
「光──」她怔住。哎!巧合吗?
他亦怔愣住,没意料到。
「光藏!」她脱口喊出来。身子刚动,脚下蓦地一滑,往阶下摔去。
「当心!」光藏不及思索,一个箭步飞奔上前接抱住她。
等两人站稳时,二乔脸上一团红晕,光藏更是尴尬得不敢直视二乔。
「方才多谢了。」走下石阶,二乔才轻声道谢。
「哪里。」光藏答个礼。
便不再言语。两人间的气氛变得生疏沉默。
隔片刻,二乔抬头偷觑他一眼,随即又垂低头。光藏的神态如常的雍和沉静,丝毫没有异常之处。那么,是她喽。心头不安的怦跳,没缘由的羞赧及欣喜,都只是她自己意识得太过。
她看他,是没她那种怦跳及不安的,不禁有些失意,再想及她爹娘要找人为她说亲的事,脸上顿时失了光采。她勉强振作,抬起了头──
「你怎么会在这里?」光藏亦转头,两人同声出口。
这巧合,让她不禁噗哧笑出来。眼波轻微流转,流泄出他熟悉的那股童稚不拘的女儿态。
他心下这才暗暗松口气。乍相遇,她散发出的那种女子的妩媚韵致,教他不禁一呆,不敢凝视。近两年,每回遇见,他每见她多添一分妩媚清丽,不再是那个疑问处处的小女童。他内心开始变得不宁,既期盼又害怕,既不安且忐忑。
「我陪我爹娘他们到寺里上香。」二乔笑道。
光藏点个头,亦笑道:「我送药签给薛老太太,正要回寺呢。」
「幸好在这里遇上了你。我还道这回又错过了呢。」
是啊,幸好。光藏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不知不觉走到了陇丘,丘上几名小儿在放纸鸢。二乔显得沉默,光藏见她眉间微蹙,觉得奇怪。先前她还有说有笑,怎么一下子的工夫就掩上一层阴霾。
「妳有心事?」他探问道。
二乔「嗯」一声,咬咬唇,欲言又止,有些烦躁。还是老实说道:
「我爹娘说要找人替我说亲。」
「这样啊。」有些庆幸他已经先从薛素云那儿得知,这会才不致于太错愕。「这是喜事,妳应当高兴。」
「高兴?」她睁大眼睛,瞪着他。
明知不该,他心中竟有一丝期盼,盼她能像小女儿时那般,说他说的全是混帐话──
「算了,不说这个了。」但她没有,只是别开脸,转开话题,道:「瞧!小童们放纸鸢,好象挺好玩的。」
小儿们放纸鸢放不高,正觉得没啥趣味,有两个竟丢下纸鸢跑了。二乔走过去,捡起纸鸢,递给光藏;捡起另外一只,笑道:
「我们也来放纸鸢吧,看谁的飞得高!」
「这不太好吧……」他一个出家人,怎么好意思。
「不碍事的。」她欣然笑起来,笑得嫣然。
看她心情那么好,光藏不想破坏她的兴致。纸鸢乘着风势飞扬起来,越飞越高,变成一个小小的点。
「哇!」她一下子笑开,相当孩子气。
光藏不禁跟着笑起来。两个人的身影夹在几名小儿之中,其实并不显得突兀,只是有些突出。不过,尽管突出,那气氛却相当和谐。
「那是哪家的姑娘?」丘下,远远的驿道上一辆马车正巧经过,马车内一名年轻男子探头询问。远远望去,陇丘上的二乔身影因着光,像洒了一层金粉,面貌虽然模糊看不清,但感觉十分动人悦目。
马车内另名男子,望也不望一眼,不感兴趣道:「这种穷乡僻野,住的全是些粗鄙的人家,不就那些庄稼汉的婆娘女儿,能有什么闺秀千金。」
「可是──」
「快快把窗子关了,从诫。没什么好看的。」
年轻男子迟疑一下,关上窗子,马车一下子去远。
对那一切,二乔浑然不觉。天色渐渐在昏,小儿们一哄而散,陇丘上只剩下二乔和光藏。
那纸鸢飞得极高,几度要窜开。二乔索性放了手,任凭它随风飞走、去远。
「真好!」看那飞远的纸鸢,她竟不禁起几分羡慕。
天地是那么大,那么大……她还在想,感觉到目光,是光藏。转过头,对他笑了一下,道:
「你也把纸鸢放了吧,光藏。」
光藏跟着放手。仰头望着飞高飘远的纸鸢,悠悠说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考虑一件事,不知该不该……」
「什么事?」二乔问道。
他收回目光,觉得没有什么不可以同她说的,便老实道:「我入本宁寺已经八年,我想,该是时候了。我想效法前辈高僧玄奘大师,赴天竺取经。」
「天竺?」那么遥迢!二乔不禁轻呼一声,发着抖颤声道:「不行!我不许你去!」而且,他这一去,她怕是再也见不到他!
「二乔姑娘!」光藏低呼,且惊且讶。
「我不许你去!听到没?」二乔连喊两声,忍不住那情绪,转身背着他。
他不知所措了。没想到她会是那样的反应,他──他──唉!该怎生说?
天色更昏。她背着他,肩膀微微颤动,无声在抽泣,有些可怜。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瞧了一眼天色,不得已了。
「时候晚了,我必须回寺作晚课。二乔姑娘,我……妳……」竟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你走吧。」她也不回头。
「二乔姑娘……」他没动,就那样站着,没敢有任何越轨的举动,连拍肩安慰她也不得。她已不再是小女童。
「你为什么还不走?」她终是缓缓回过身,凝望住他,眼眶盈满泪水,一丝丝哀怨,写满那纷乱说不出的情怀──
心中事,眼中情,意中人。
他回不出话,相对无语。
礼教习俗高槛,他在槛内,她在槛外,跨不过去。
「咦?那不是光藏吗?」捡拾柴薪回寺的慧行,不巧撞见,狐疑地咕喃着。
光藏没注意到他,与二乔怔怔相望,直到天色暗了,还是没能说出任何一句话。
☆ ☆ ☆
也想不思量,免得那相思的苦及煎熬。他在佛前立了誓的,却竟起了妄念,陷入了「情执」。
「僧伽」哀凉,声声催人断肠。他再吹不下去,多少事百折千回将他缠绕。
「光藏?」觉行走过去,声音严厉,脸色也不好看。
「师兄。」光藏连忙收起胡笳,起身站起来。
「我听慧行说了,昨晚你没回来作晚课,该做的劳务也偷懒没做,溜到寺外与女信徒谈天说笑,是也不是?」
与信众来往,其实并非什么该当苛责的错失。不少僧尼道姑,时相与达官名士交游,并没有太严厉的俗众出家或男女之防。觉行自己便积极与村中富户及县城内的达官贵人交往。只是,光藏怠忽职守,没做好分内该做的工作,加上他没事老吹那个胡笳,惹得觉行很不高兴。
光藏垂着头,几分惭愧,道:「我并非有意触犯寺规。我知道错了,愿意接受师兄的惩戒。」
「既然如此,我罚你上山砍柴、劈柴、打水及洒扫等劳务一个月,且每日诵抄经文十遍,你服也不服?」
「是。师兄罚的是。」
「觉行,光藏。」净澄老和尚施施然走过来。
「师父。」
慧行把他撞见的事一五一十告诉觉行,觉行为免惊动净澄,并没有上报而自行处理。但净澄已有所闻,将慧行找去问了一清二楚。
「觉行,」净澄道:「光藏固然有不是的地方,但你也不必对他那么严厉,处罚得太严重。」
「师父!」觉行大不以为然。「光藏犯过,自当受罚。我若是轻易饶了他,底下的师弟们看了会怎么说?师父您对光藏就是太宽大了!」
「师父,师兄罚得极是。我本该受此惩戒,我这就上山砍柴去。」
净澄的宽大体谅,让光藏觉得更加惭愧。他不敢多望师父一眼,背了砍柴的用具,快步出了寺。
未时初,日头正炎,山路又不平,还不到山腰,他已经一身涔涔的汗水。像是为了惩罚自己,他一刻也没有歇息,立即动手砍伐柴木,一边且捡拾细小的树枝。
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砍拾了满满一箩筐的柴木树枝,浑身汗湿像水里捞似,他才总算坐下来歇口气。日光已不再那么毒烈,从叶间缝隙渗透下来,一点一点的,教人眼花撩乱。
他闭了闭眼,点点金光中忽而冒出几点鲜丽的红。他觉得奇怪,走近一看,原来那树结了一络络的豆筴,熟极了,豆筴饱满鼓胀而裂开,掉了一地的红豆子。
他这才发现,那是一棵相思树,满地的相思子。
他弯身捡起一颗相思子。红丽的豆子,形色竟像是一颗心。他呆怔半晌,将那颗相思子慎重地放入怀中,没想却与胡笳缠成了一曲相思。
回到寺院,光藏放下箩筐,马不停蹄地又忙着打水将厨房水缸打满;跟着,劈柴打扫,然后,作完晚课,用完膳,再诵抄十遍的经文。
这般,砍柴、劈柴、打水、洒扫等等,日复一日,很快便过了一个月。他主动要求,自愿承担大部分的劳务,如此,又过了数月。
所有一切,都为了忘却。
白天,因劳动筋骨,身体疲累,思虑变钝了,倒没有空暇想太多。然而,一到深夜,面对皎白的明月,甚至漫暗长夜,蛰伏在他心中那些纷乱的情绪便伺机蠢动起来,惹他心烦又意躁,难以成眠。
睡不着。他悄悄起身,小心不发出任何声响,穿过鼾声连连、睡得死沉的师兄弟们,独自走到殿院,跪坐在佛前。
我佛慈悲,或当明了他心中的煎熬。
但一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全是那抹淡青色的身影、她的欲言又止、相望无语的那双泪眼……
他不禁取出怀中的相思子,低头怔望许久。但觉一股热血在胸中澎湃翻搅,涌噎到喉间。他倏然站起来,狂奔出殿,一直奔到井旁,汲满冰凉的井水猛淋全身。他咬着牙,一次又一次,一桶又一桶,不断淋着冰冷的井水,只盼能停止那相思,断绝那妄念。
「唉!」院中一隅,净澄老和尚静静站在那边,将一切看在眼里,暗暗叹了口气。
听了慧行那番话后,他就觉得要糟。这些日子,他将光藏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看到他的挣扎煎熬。但这难关要靠他自己去渡过,要是渡不过去──唉!
过两天,几个村民赴本宁寺上香;碰巧觉行带了两名师弟到村中某富户家讲经,由光藏知客奉茶。
几个村民边吃茶边聊道:「你们也听说了吧?张大郎家要办喜事喽。」
「是呀。前些日子,大乔才生下个男丁,总算有人可以继承门户;这会儿又要嫁女儿,可说是双囍临门。」
「不是说过阵子才要成亲的?怎么提早了?」
「反正亲事已经都说定了,早出嫁晚出嫁横竖都要出嫁,不如早早出嫁。再说,嫁了这个,家里头还有一个等着。我看也快了。」
啊!光藏心一紧。他们说的是二乔吗?
是吗?她的亲事终究还是定了,就要成亲嫁人了……
他的手轻轻颤抖着,村民奇怪地望他一眼。
「失陪了。」他低头退开,脚步微微踉跄,竟然绊倒。
不……不……他无声地吶喊着。
她就要嫁人了……
他一路奔到佛殿,长跪在佛前。
都怪他竟敢起妄念,如今才会受这凌迟般的煎熬。
「光藏……」净澄拍拍他。
光藏动也不动。
「我该如何是好?师父……」充满迷惘与悲恸。
净澄又拍拍他。「人世一切,皆为虚妄。想通了就没事。」
那么,情呢?
「求求您,师父,我──我已经不行了!求求您……」光藏跪在净澄面前,声音先是暗哑哽咽,然后溃决似,狂号起来。
☆ ☆ ☆
一晃眼便到中秋。扳指数来,她与光藏竟又已数月未曾相见。月到中秋分外明,却也益加扰乱原已不宁的心湖,照人难成眠。
二乔悄悄起床,窸窣地走到屋外。夜已三更,夜气寒如冰。她瑟缩一下,低下头,轻叹起来。
究竟在心烦意乱些什么?无法予人说,也说不上来。大乔前两个月不负大家的期望,平安生了个儿子,她爹娘总算安下心,找人替她说亲招婿的事才所幸搁了下来。跟着,王家提出要求,想赶在年前,早点娶小乔过门。如此一来,又一阵子好忙,大家谈论的焦点都在小乔的婚事,她暂时可松一口气。
但……惟有明月明了她的心事!
夜气更寒了。她死心想回屋里,迎面撞上一股冷风,乍听到一缕隐约的、断续的乐声。
她停住,侧耳细听。那乐声忽隐忽明,凉得要教人心碎,丝缕般从陇丘上传荡下来。是胡笳。
光藏!
二乔一颗心猛然狂跳起来。
她顾不得夜气寒飕,顾不得黑黝一片,也不管自己身上才披一件薄衣,拔腿朝陇丘跑去。越接近陇丘,胡笳声越清楚,她的心也跳得更紊乱。
「光藏!」她扯开喉咙大声喊叫起来。
笳声嘎声而止,四野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光藏!」她又喊了一声,掩不住心中的焦急期盼。
陇丘上空无一人,方才的笳声竟像是她在作梦般。
「光藏!」她不死心,跌扑在地上,朝着阒暗的四野喊着。
没有回答,甚至连回音都让沉重的黑暗吞吃掉。期盼落了空,殷切的心刺得千疮百孔。
纵使有一片心,也无可奈何。二乔慢慢起身,沿着来时路一步一步走下丘。临走时,犹留恋不舍地回头望一眼,陇丘上除了黑暗,依然是一片空。
等她的身影去远了,光藏从榆树后走出来。他一动也不动,静静地凝视着她离去的方向。黑暗无心,连思念都难。
他弯下身,跪在榆树下,铲挖了一个洞。然后,从怀中取出胡笳及那颗相思子,凝看良久。终于,下了决心似,将胡笳和相思子慎重地包好,埋葬在榆树下。
「僧伽」一曲诉情,埋了它埋了情;相思豆一颗如心,埋了它,也将心埋起来。
他双手合十,默默无语。
我佛慈悲,渡天下痴妄不醒的人。这该是最好的收拾。
别了。
他站起来,最后一次拜别,然后大步踏下陇丘,头也不回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