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一年四月九日
修长苗条的金发女子忐忑不安地站在大厅桌旁,美艳惊人的绿眸盯着客厅左边那扇关着的门。她叹口气。叹气声引得窗边的表妹萝莲回过头来。
“老天,可琳,你干嘛那么不安呢?”萝莲·耶白问道,又回头去看窗外凄凉的景致。
波士顿看起来是那么僵涩——一排排街树被无情的强风吹得弯向贝肯街面的楼房。即使是四月份,波士顿也非舒适的好住处。一连数月的寒涩劲风逼得人必须常窝在房子里,这简直是给这对表姊妹敲了丧钟。即使好脾气的萝莲也已觉得沉闷不乐,更别提原就难以取悦的可琳了。
“今年根本看不出春天将至的迹象哩。”萝莲手摸着窗帘布叹道。
可琳抬起眼光,两道秀眉结成一线,“你在这时候怎么还能闲聊春天?”她斥道,眼光赶紧瞄着关着的门,然后再看向她表妹。
萝莲随着她的视线看,耸个肩,“我还以为你现在早已很习惯这种事了。去年一年中,你就经历过两次了。”
可琳急躁的脾气又要发作了,“我真不该期待你会了解!”她没好气地说,“你还有好几年才会有追求者上门来与你父亲谈亲事。到时候我们再瞧瞧你会多喜欢干等着自己的未来由男人决定而不是你。”
萝莲眼泛伤感,“我了解,可琳,我十六岁了,只比你小三岁。”
可琳立刻后悔她的厉言,冲动的她经常会为一时的气话向人道歉。
“对不起,萝莲。这次我实在是太不安了,鲁耶是我最后的希望。”
“你怎会那样说呢,琳?过去三年来,你的追求者有如过江之鲫,都是些波士顿最英俊有为的男人呐。你不知道你有多美吗?如果沙蒙姑爹拒绝鲁耶,还会有更多供你挑的人选。”
“不,不会有了。很少有人像鲁耶的。”
萝莲了然地笑着,“你是说很少有人会像鲁耶那样让你操纵在指间吧!或者是在他之前,你对查尔及威廉那样。”
“说得是。别人是办不到的。”
“鲁耶·垂顿不像以前那两个那么顺从,当你选他时,我真的很惊讶。然而,他似乎一直很如你所愿。”
“鲁耶和我之间有个谅解,他会很适合的。”
“我认为幸好你不爱他,至少你爸若拒绝他,你不会因而心碎。”
“我永远不会心碎的,”可琳笑道,“但鲁耶打算尽力表现,显然他是有点志气的。现在他应该大展身手了。”她说着,眼睛盯向关着的书房门而皱起了眉头,“面谈不应该抱这么久的。”
“我们何不到谈天室去等呢?”萝莲提议道,“这大厅风太大了。”
“你去吧,我坐不住的。而且我要鲁耶一走出来就看到他。”
可琳摇铃叫来管家,“罗克,耶白小姐要在谈天室喝茶。”
“好的,巴罗小姐,”罗克应道,“垂顿先生呢?面谈之后他会留下来吃晚饭吗,小姐?”
可琳僵住了,这提醒她屋里的管家一向是事事知晓的。她是今天早上才决定今天是鲁耶求婚的好日子——因为他父亲这几天心情很好——想不到下人都知道了。
“我会让你知道的,罗克。”她厉声遣走他。
在那一瞬间前门响了,三个人都吓了一跳。罗克要去开门,但是可琳迫切地想要有事分神而阻止他。她拉开大门,迎面而来的寒风使她打颤且把衣服吹裹在身上。
一对精明淡绿的陌生人眸子迎着她的。那人身材瘦小,手压着帽子,帽下有着红发和络腮胡,一身风衣看起来就像小说中的侦探。
“有什么事吗?”可琳问道。
奈地·道奇出于职业习惯地审视着眼前这美丽的金发女子,脑中记下金发,柳眉,翠绿美目及俏巧的鼻子,长睫毛扇着高颧骨,双唇丰润,柔媚光滑的脸蛋,组合成一张美艳绝伦的脸。
“有什么事吗?”她有点尖锐地重复。
奈地清清喉咙。她有张他不会忘记的脸,而那头金亮的秀发更是没有人能忽视的。
“这里是沙蒙·巴罗的府邸吗?”
“是的。”
奈地锐利的绿眸继续他的审视,注意到那粉颈,高耸的乳峰,衣服裹出的柳腰,而他可以想像出浑圆的臀部和修长的双腿。她看来有五尺六七,对个女孩而言是相当高的。
“先生,如果你不快点说出来意,我必须请你离开了。”可琳不耐烦了。
“对不起,小姐。我在找一位沙蒙·巴罗,他多年前去过一处太平洋中的群岛,当时叫三明治群岛,最近则叫夏威夷群岛。”
“那你是找错人了。”
“你很确定吗?小姐?那是很久以前了,十九年前。你不可能在那时候就受雇于巴罗先生,所以你不能——”
“对不起,”可琳高傲地插嘴道,“巴罗先生是我父亲。”
“真抱歉,巴罗小姐,”奈地难堪地说。这女孩的美对他有扰乱心绪的影响,“我只是以为——”
“我知道你以为什么,现在再见了!”
奈地·道奇伸手阻止她关门,“你确定知道你父亲所有的旅游吗?”
“是的!”她斥道,且愤怒地关上门。但此时一份模糊的记忆闪人脑中,她很快地再拉开门。
“等等!”她叫住那个人,抱歉地笑笑,“现在我得向你道歉了,先生。我父亲曾经去过夏威夷群岛,小时候他告诉过我,我差点忘记了。”
奈地·道奇的眼睛亮了,“是十九年前吗?”
“是的,”她承认道,“我出生时他正在那里。你要见他吗?”
“不,谢谢你,巴罗小姐。祝你日安。”
“等等!我不明白——”她叫他,但他已急忙地走下街去了。
“莫名其妙!”她大声骂道,“无礼的小人!”
可琳狼狈地关上门,转身面对空大厅叹口气。她看着厅内昂贵的沙发,古董家具及那些家传的古画家饰。这么豪华富足有啥用,她父亲把她的钱包束得紧紧的。
可琳迈步走向关着的房门,她已受够傻等了。突然门开了,鲁耶冲了出来。看到他愤怒的表情,她不甘心地问道,“他说不?”
“他说不,”鲁耶咬着牙说,“他说绝对不!”
可琳抓住他手臂,“我搞不懂,你说了我叫你说的话吗?”
“说了。”
“而且据理以争?”
“是的,可琳,是的!”
“那为什么呢?”她困惑地问道。
“他说他看透我了,”鲁耶气急败坏地应道,“天,但愿他知道!”
“知道什么?你在说些什么?”
“那不重要,可琳。他叫人跟踪我们好几个月了,他根本就认定我是个没骨气的傻瓜。”
“鲁耶!”
“我现在不想谈它。晚上俱乐部见。”
他不多说一句地走出门去。可琳茫然地站在大厅中,她真的喜欢鲁耶。他是她目前所见过最英俊的男人,虽然是瘦了点而且有一脸令她过敏的胡髭;但是鲁耶挺顺从,对她真是言听计从。况且他们是那么相配,他的身高足以匹配她,而且他们有那么多共同的兴趣。他们尤其沉迷于可琳的一项瘾头——赌博。然而她对鲁耶并不真的根了解,他必定是很有钱,不然他不可能有财力夜夜豪赌的。他的富有显示她不必担心他追求的是她婚后可继承的财产。
这不公平!从去年,她父亲就由一位她敬爱的慈父变成一个专制的暴君,他控制着她的每个行动。
可琳一向暴躁的脾气现已升至愤怒至极了。她冲进她父亲的书房,隔着大书桌怒瞪着他。
“你到底要把我怎么样?”她大声质问,不管谁会听到。
“哎,琳,甜心,”沙蒙·巴罗以一种怀柔的声音开口说,“我知道你会生气,但其实没理由嘛。”
“没理由?”她驳道,开始在书桌前踱方步,“当你拒绝威廉时,我想也许你有个好的解释。然后当你拒绝查尔时,我以为你是谨慎。毕竟,查尔只是个银行副总裁,虽然他家有钱却比不上我们家,或我所继承的财产。”她再次面对他,“但你凭什么拒绝鲁耶呢?”
“他不是你合适的人选,琳。”
“你怎么能那样说?他是我“要”嫁的男人啊!你曾教我追求我所要的啊!”
“我应该教你有更好的判断力,”沙蒙应道,垂下了棕眸,“我给了你太多自由,将来必须要有个真正坚强的人才能控制你。”
她翠绿眸子闪烁着,“但我不要坚强的男人。我一出生就跟一个那样的人你在一起生活了。我们的意志战是很有挑战性,但我想要平静地度过馀生。”
“你是说你要随心所欲,不管你的判断正确与否?”
“我要控制我的人生!这要求过分了吗?”她质问着。
沙蒙迎上她冷硬的眼光,“女儿,去年一年来你已证明你还不够聪明得足以拥有那种控制权。”
可琳开口想反驳,但急速记起鲁耶说她父亲叫人跟踪他们了。那么他是知道她在赌博了。而她却一直费尽心力保密,以免他怀疑她大量的每月津贴用到那里去。
“我承认我的判断不一定都正确,但假以时日它会改善。”可琳心不甘情不愿地说。
“我只能祈祷那会在两年内达到。”沙蒙讽道。
可琳的怒气又上冲了,“你打算管我管到那时候吗?你是说不到那时候我不能结婚吗?”
“不,该死的!”沙蒙终于失去耐心了,“我只是试着不让你自作孽。你那么急于取得你的信托基金,根本不在乎你要嫁的是什么人。老天,可琳,你就不能再等两年吗?到时候你就会有你祖母的钱,而且不必经我同意就能结婚。”
“到时候我就不需要结婚了!”她受挫地哭着跑出书房。
沙蒙·巴罗往后靠在椅背上叹气。没人能说那个顽固的女孩不是他女儿。顽固,执拗,没耐性,而且十足的脾气暴躁,她根本就像他一样。幸好黛妮·史东遗嘱上声明她孙女在二十一岁前,若没经过父亲同意不能结婚。黛妮了解年轻人的冲动,她认为只要可琳达到二十一岁就够成熟得可以自己作决定了,但沙蒙怀疑。
那是他自己的错,他不得不承认。可琳年纪还很小时,他就允许她独立了。他任其自由发展,且不因她是女孩子而有所限制。他的家人曾一再警告他,有一天他会后侮的,而今他的确后悔了。
现在,他所能补救的是可琳仍在他控制中时,为她好好地挑选丈夫。他要见到她嫁给一个强轫的男人,而不是一些会任她继续撒野的窝囊废。但他要到那里去找一个比可琳意志力更强的人呢?而且还要在两年内找到!
在半个地球远的太平洋中,有一群岛屿最近被称之为夏威夷。这些美丽的岛屿有的历史学家认为是伊甸园的遗迹——也是观光客心目中平静、安宁、轻快怡人的人间天堂。自从群岛被寇克船长发现后,根多外来者因不愿放弃这些明亮的色彩、异国花木鸟兽和怡人的海洋,已成为永久居民。
由于大量的外来居民,一八九一年的夏威夷并不怎么平静。夏威夷土着刚失去他们敬爱的国王,美利蒙阿奇,而他妹妹在哈那鲁鲁新建的爱奥拉那皇宫即位。这皇宫是世上第一楝拥有现代盥洗设备和电力照明的皇族宅邸,却很快地沦为皇族显要和外来居民对峙的场所了。在一八九一年的四月,维持欧胡平静的是夏威夷人那乐观愉悦的天性。
二十七岁的杰迪·布基出生于欧胡岛,有着欧洲及夏威夷的混合血统。然而他的夏威夷朋友信任他、爱他,而他的欧洲朋友则尊敬他以夏威夷血统为傲。不过杰迪却没有一丝夏威夷祖先遗传的天性,他不是个优闲懒散的人,他的唯一弱点是他的妹妹,梅雅。
三十一年前,杰迪的父亲若迪和其弟艾莫花了三年在欧胡建了他们的家,这岛上有着大量的外来居民,而以贸易闻名。房子盖好后,若迪决定结婚,这项婚姻却造成他们兄弟间难以愈合的决裂。艾莫激烈地反对蓝妮,因为她虽然是个美国人,但却有个夏威夷祖先。艾莫觉得他兄弟是娶了个有色人种。
艾莫·布基放弃他对新屋的所有权利,搬进城去住在兄弟合创的贷款公司附近。由于彼此的不和,若迪把公司留给艾莫,而他专注于其他投资——主要是土地。
大体而言,外国人是不准在夏威夷买土地的,但因为蓝妮及她的夏威夷远亲关系,若迪才能在欧胡岛北岸买下一大片土地。他在那儿开了一小处蔗糖农园,说不上是大型农园,却也足以算是岛上的主要工业了。
有了蔗糖园和贷款公司的利润,若迪开始涉人木工业。他起先做船只修造,然后再介人建筑业。他发了一笔小财,然而却在一八七二年生意和工业景气不佳时失掉。糖园一直亏损,最后就弃置了。在那不景气的年代只有贷款公司继续兴隆。
在这期间,若迪的婚姻破碎了。他太大的忧郁症影响了他的事业。蓝妮死后,若迪花了好长的时间才再振作起来重整事业。直到若迪·布基死于一次航海意外而把所有财产留给他两个孩子时,他的资产已经改善了。
他的儿子,杰迪,现住在布坦尼亚街的房子,这区域如今是哈那鲁鲁的部分。杰迪那小十岁的妹妹大都住在北岸的大屋,以前的甘蔗园地。
杰迪·布基是大夥公认足以胜任他父亲的地位。若迪·布基有个值得骄傲的儿子。杰迪是个绝不屈服于困难的人,不管有多艰苦都不怕。大夥尊敬他,而且有点怕他。他绝不会从一场争战中退缩下来。
在美人团体中,杰迪维护他的夏威夷血统,因为他以其为傲。而在夏威夷人中,他是个值得交的朋友。
在他母亲死后,杰迪变得沈郁易怒,那是预料中的,但却一直没褪去。杰迪心中的悲痛逐渐变成一股痛心的怨恨,这股怨恨从他母亲去世的那一天起一直啃噬着年轻的杰迪十六年了。
今天,十六年后的令天,消除他心头怨恨的方法以一封信的方式来到杰迪眼前。
在前往他叔叔的储蓄贷款公司途中,杰迪看着那封已经看了十次的信。
亲爱的布基先生:
很荣幸在接到贵函后能这么快地带给你好消息。你聘我为你找一位沙蒙·巴罗,曾在十九年前到过你那遥远的岛上,我已经找到了。
遵照你的指示,我开始在波士顿市内寻找并且毫无困难地就找到,因为他在本市是个受尊敬的名人。他住在本市后弯区贝肯街的一楝豪华楼房。他的财产源自多数投资,最着名的投资是他的造船公司,是麻塞诸萨州最大的一家。
我确信这位沙蒙·巴罗就是你所要找的。若有我能再为你服务之处,请尽管吩咐。
你的仆人
奈地·道奇
当马车停在佛特街时,杰迪把信塞人白色西装口袋中。他抬头看看那两层楼的老建筑物,那早该再油漆了,但与同排的其他建筑比起来却不会差到那里去。
艾莫·布基的办公室是在二楼,杰迪缓慢地上楼梯,有点怕面对他叔叔。他们叔侄之间根本没亲情可言,在杰迪的记忆中,他叔叔一直是家中的陌生人。虽然住的地方相距不到一英哩,他却直到七岁才见到艾莫·布基。但杰迪知道他为何不和岛上唯有的亲人相聚的原因,就是杰迪的母亲。
艾莫一直没能适应岛上的血统混杂。他是个有种族偏见的人,他不能原谅若迪娶了个有夏威夷血统的女人,即使只是一丝丝却仍留在她身上。他不喜欢蓝妮也延及他的孩子,尤其是杰迪,因为这孩子以他的血统为傲。虽然若迪和艾莫在蓝妮死后言归于好,但艾莫仍然与她的孩子毫不相关,杰迪和梅雅也对艾莫报之以憎恶。
而今,杰迪与艾莫在公司中是同等的合夥人了,他们俩都尽力维持表面和好关系。事实上,杰迪有时还以故意表现友善为乐,因为他知道这样他那怪癖的叔叔会难受不安。
艾莫的秘书对走进办公室的杰迪笑得好开心。珍·蒂儿仍未婚,最近刚从纽约来的。她对杰迪·布基有着特殊兴趣,他那粗犷黝黑的俊挺真令人心魂颠倒呐。灰蓝色眼眸与一头黑亮的头发有着惊人的对比,六尺二寸高的体格结实又矫捷。珍好嫉妒那个他经常约会的女人,台娜·卡农。好多女人都这样。台娜是杰迪青梅竹马的女友,据说他们总会结婚的。但城里的女人还不准备放弃杰迪,珍·蒂儿也是。
“布基先生,”珍叫道,蓝眸晶闪着,“好高兴见到你。”
她的兴趣明显令杰迪尴尬地笑笑,“我叔叔在吗,蒂儿小姐?”
“在,但他现正与卡提先生面谈。那可怜的人是来和他谈贷款偿还期限延缓的,恐怕他今年的烟草收成不好。”
杰迪皱起眉头。罗利·卡提是个好人,这个瑞士人有一大群小孩和一个好心的胖太太。他们的小农场刚刚能维持他们的生活,但是那块地却是近市区的好地,杰迪知道他叔叔会很有兴趣。艾莫可能会取消抵押品赎取权的。
布基家人经营公司是互不见面的。但杰迪却把经营权全让给艾莫,因为他另有其他兴趣。反正与文莫争论得失是没好处的,因为他会说,“要嘛你就全心全意来公司上班,不然你就得听我的。”
不久,罗利·卡提就冲出文莫的办公室,双手紧握,满脸通红地冲过杰迪身边跑下楼去。杰迪咬紧牙。那可怜的人可能被毁了,而那只因为他见识太差竟跑来向艾莫·布基贷款。
但杰迪今天不能替任何人打仗。现在他需要他叔叔的合作,也许还要他的一些钱——虽然他不会开口借的。但愿罗利·卡提能在别处找到帮助。
“我直接进去,蒂儿小姐,”杰迪轻快地说,“不必通报了。”
“当然,布基先生。我肯定你叔叔会很高兴见到你的。”
杰迪不禁好笑,蒂儿小姐真是热心过度了。他真该找个晚上带她出去,让她知道取悦他是没希望的,然后她就会溜得不见人影了。那对她会是件好事的。
杰迪从容地走进他叔叔的办公室且关上门。大房间里开着两扇大窗,天花板上转着风扇,这办公室倒真是挺舒服的。艾莫喜欢展现他的财富,在办公室里也不例外。令人惊讶的是,那丝绒长沙发和厚厚的地毯竟没掩去清凉的效能。
“生意如何,叔?”杰迪开口问。艾莫那满意的狞笑是他的答案。
“好,好。而我听说你也搞得不错。”艾莫说着,指着桌前一张椅子要杰迪坐,“你标到威基基海滩新旅馆的工程呃,那是很不错的生意。我一直鼓励若迪盖旅馆,但他不肯接受挑战,较喜欢搞房子和小商店。那样是无法留名的。”
“那并非我做旅馆工程的主要原因,”杰迪应道,灰蓝眼神深不可测,“那只是可以让我的人有一段长时日的工作做。”
“当然,如果你不让他们忙的话,他们会懒散成性的。”
“不,”杰迪冷漠地说,“我刚巧没那种问题。”
“那么你是比我们其馀的人更幸运了。”艾莫嘲笑着。
杰迪不想争论。他叔叔早就自认为夏威夷人都是懒散成性。那是无稽之谈,但你无法与艾莫争辩。
“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杰迪?”艾莫问道,“有什么要事吗?”
艾莫往后靠在椅背上,他和杰迪的父亲相像得令人惊讶。艾莫今年四十七,黑蓝色的眼睛,一头棕发。他有六尺高,与若迪真是同一模子出来。
“我想去度个假,叔。”杰迫流顺地说出,“我想你会高兴知道的。”
“那并不新鲜了,”文莫温和地说,“你每年夏季都会回海边去过几个月,就跟你爸一样。不过,我也不怪你,如果我在那里也有土地,我也会这样做。六七月在这一边实在热得要命。”
“欢迎你去乡下看梅雅,叔,如果你觉得这里太热的话。但我不在,我要去美洲本土。”
艾莫有兴趣了。“美洲?呃,那就不同了。不过,奇怪,当你大学在本土冻伤脚时,你就发誓绝不回那里去了呀!”
回想起那些冬天,杰迪都苦了脸。他一直不习惯寒冷的天气,“那边也是夏季,所以不会太差。”
“我自己也一直打算要去,”文莫沈思道,“老天,我已经十五年没离开这个岛了,而那次还只是去审查一块附属担保地的出公差。如果我能找到个足以信赖的帮手,我也许可以去度个假,但那似乎是不可能的。我刚雇用的寇比也快被炒鱿鱼了。”
杰迪不想谈公司的问题。如果他叔叔知道他有多难伺候,他就会知道他怎么会解雇那么多位助手了。
“其实,叔,我这一趟不只为度假玩乐。我考虑有段时日,想在本土投资些企业。他们那里有许多不错的投资行业钢铁、木材,大银行及船坞之类。”
“但你不能兼顾到那里投资的钱啊!”艾莫脱口道。
“没错,”杰迪同意道,“但如果我投资一家已成立的公司,我就不必去兼顾了。我可以在这里坐收红利。”
一提到红利,艾莫眼睛就亮了,“你打算去美洲的那里?”
“东岸——纽约或波士顿。”
“好选择,”艾莫若有所思地说,一只手指轻敲着桌面,“而你想带多少钱去?”
杰迪等了一下才回答,“五十万美金。”
艾莫几乎喘不过气地坐直身,“老天,小子!那几乎是你所有的全部现金哩!”
“我知道,”杰迪微微笑着说。
“一半不行吗?”
“我不是去花钱的,叔,”杰迪自信地说,“我是去赚钱的。”
“不过还是——”
杰迪举起手来,“如果你不认为我把所有现金轧进去是理智的,即使我一年内就会有优渥的回收,你自己何不也投资一点呢?嗯……就十万美金?这会安全的,因为我亲自担保。”
艾莫立下决定,“既然你担保了,我就给你一半。但你必须留下同数金额作抵押。”
“很好。”杰迪宽厚地说,心中却暗笑着。
那比他预计还多了。如今纵使所有钱在他的计画中损失了,他也不会破产,而且还可拖一二年偿还他叔叔。他知道是贪心促使艾莫帮他的,但虽说如此,他是帮上忙了。但愿他知道他帮的是什么忙!
“你多快需要这笔现金?”
“我五天后启航,星期天。”
“这么快?”
“一切都安排好了,叔。只剩赶紧回海边一趟,去与梅雅告别。”杰迪恶作剧地笑着,“我走后你会替我多照顾她吧?”
艾莫的眼睛稍微瞪大了,“她会跟你那些老亲友住一起,我想是用不到我啦。”
“呃,你知道她冬季里很喜欢到城里来,因为北岸的冬季有太多风暴了。”
艾莫变得烦躁了,“哎,杰迪,风暴要到十月或十一月才会有呐。你到底打算去多久呢?”
“我也说不定。三个月,四——谁知道。可能六个月?你不会要我草率决定投资吧?要投资得花时间细察的,必须确保我们的金钱呀。”
艾莫叹口气,杰迪很清楚他不想为梅雅负责的。他的小妹有时可是挺野的,而今她都已十八岁了,更需要密切注意。
杰迪偷笑着。他绝不会把她托付给艾莫照顾的,但让他叔叔以为他对那少女要负责却是挺令人痛快的。当然,真正保护她的人会是里欧·奈许。但何必告诉他而让他叔叔乐得轻松呢?杰迪欣赏着他叔叔脸上的惊惶失措。
***
妮琦·凯普听到马车驶离布坦尼亚街进人车道,她跑向屋前探出窗外。中午刚过,杰迪不曾这么早回来,然而他却回来了。他跳下马车,走上两旁种满花的小径。
他总是让妮琦想起她死去的丈夫帕利——高大俊美,活像个古代的战士。帕利·凯普如果生在古代,也许会是个酋长,他会站在卡美哈美哈国王的身旁,帮他统治岛民的。
帕利死了,与她阴阳乖隔。但杰迪活着,那么像帕利,骄傲,自大,强壮。他不像帕利是纯夏威夷人,但那没关系。她自己也是个“哈拔哈欧”,半白人,半夏威夷人。杰迪的心是夏威夷的,还有他的力量也是。而且他是她的,取代她失去的帕利的地位。
妮琦用手理理黑亮的长发,抚平红白花色的“姆姆”装。只愿她是穿着能裹住她圆臀且露出美腿的布裙;在乡下陪梅雅时,她都是这么穿的。但在城里,杰迫不让她穿得那么暴露,因为会有很多访客上门的。
当杰迪打开门时,妮琦已站在门边欢迎。她是个高大柔雅的女人,只比杰迪矮几寸而已。
“哈罗,热情的小花。”
妮琦笑了。杰迪只在他们独处及心情好时才那样叫她。但这并不时常,因为这年轻人总是有许多烦恼。
“你回来早了,阿力卡。”她叫他的夏威夷名。
“是啊。”他走进大客厅,把宽边草帽丢到椅子上,“替我调杯蜜酒好吗?”
她犹豫着,好奇心大起,“但你为什么这么早回来呢?”
他坐到金黄相间的长沙发上,双手交握在脑后地靠着,“甜酒先来。”
妮琦故作不在乎地耸耸肩,然后赶紧走出客厅在一分钟内就端来一杯冰甜酒。他喝了半杯,放下杯子,然后把她拉坐在腿上。
她咯咯笑地把脸埋进他颈窝搓揉,“原来这就是你回来的原因吗?你想做爱?”
杰迪满足地叹口气,且隔着薄棉布捧住她丰满的乳房。他离开这段期间会想念妮琦,她是个完美的情妇,毫不索求,就等着他需要她。她从不抱怨,除非他把她留在乡下陪他妹妹。
她是他的厨娘、管家兼远亲阿琦拉·卡姆所领养的女儿。阿琦拉不仅带大妮琦,梅雅一出生也是由她抚养。妮琦是梅雅最亲密的朋友,因为只比她大一岁而且同在一个环境长大,但妮琦也是为布基家做事。
如果她不是个寡妇,杰迪是不会碰她。她很年轻就结婚,却只持续了三个月。她有个女儿,而小娜妮需要一个父亲。杰迪有一天必须替妮琦另外找个丈夫的,把她占为己有是很自私。
他曾考虑过娶她且领养娜妮,这两岁的小女孩已经叫他爸爸了。但妮琦太爱帕利·凯普了。帕利总是存在,即使他已经去世。而杰迪绝不娶一个有过初恋的女人,他知道那对婚姻会有多大伤害,他从他父母的婚姻中学到教训。
杰迪轻柔地吻着妮琦的双唇,然后更坚决了。他抱起她上楼到她房间,放下她,把她身上唯一的衣物姆姆装脱下且丢到床脚边。她躺下且邀请地伸展着,黑眸半闭而双唇微张着。
杰迪迅速地脱掉自己的衣服,爬上她那张窄床。当双唇索求着她的时,双手抚上她平滑的肌肤,滑过丰圆的乳峰,直下她纤细的腰部。她是那么结实,在海中嬉戏训练出来,他不必担心粗壮的手会伤到她。她跟他可算旗鼓相当。而此刻她欢迎他,张开双腿等待他。
她轻易地包容他的,杰迪持续着直到她达到高潮才让自己发泄瘫在她身上。
“你现在需要洗个澡。”她摸着他汗湿的背说道。
杰迪只是哼一声,翻身让她起来。这房间热得受不了。午后的阳光由敞开的窗户射过来,而且一丝风也没有。他应带她到后面那些空着的房间,那边早上有阳光而下午会凉快一点。
妮琦从没问起他为何不带她到他的房间,就在她对面而已。他庆幸不必解释他需要完全的隐私。他无法面对的是在完事后要求一个女人离开他的床,但他想独处的需要很快就逼他这么做。在事后脱身离开对他而言是容易多了。
当妮琦去放洗澡水时,杰迪想他要独处的欲望是否与曾使他夜晚哭叫的恶梦有关。很可能的。他不想与任何人分担那些记忆犹新的回忆。
他心想那些所认识的女人并不会把他视为固定的爱人。他只在需要时才找她们,而他从不迷恋任何女人。他小心地选择,不与处女有牵连,而且为了健康不涉足妓女户。寡妇是他的第一选择,然后是熟识者放荡的女儿自己找上门。没有比卖弄风情更能激怒杰迪,也没有比让她们尝到戏弄杰迪·布基的苦头更使他痛快。他自认为幸运,因为没有一个女人能掌握他。他知道爱对男人有啥影响,知道它具有多大的毁灭性。
他有一天可能会娶台娜·卡农——他们从未谈过,但杰迪认为她在等着他。现在他们是朋友,不是情侣,而杰迪希望他也许会找到一个比台娜更热情点的女人。她二十五岁,美丽,平静且不摆架子。她并未恋爱过,杰迪很肯定这一点,所有他才考虑娶台娜做他太太。
里欧,杰迪和台娜小时候经常是三人同行,一起在北海岸长大。这两个朋友总是知道如何消除杰迪的低气压。但是娶台娜?他会下定决心吗?那就会像是娶个圣女,而他不确定他能否受得了。他从未出于超乎友情的情绪拥抱她,他如何能与她做爱呢?但她可能就是他所需的。与台娜在一起绝不会有任何争吵,除非他自找。
妮琦回到房内,“水好了,大老爷。”
她还是处于愉快情绪中,所以他问,“你要一起来吗?”
她点点头且开始拉他起床,但没等他坐直就放开他,“你为什么这么早回来呢,阿力卡?除非在乡下,我从未在这时候见到你的。”
杰迪起身打了她屁股,“等我们洗完澡就得收拾行李了。”
她眼神一亮,“我们要回家?”
“你要回家,你来哈那鲁鲁买点东西一待就三个月。等你回家后,看你怎么解释?”
“阿琦拉知道,她很高兴我照顾你。”
杰迪呼声,“梅雅不知道。”
“梅雅是我的朋友,她不会把我想坏的。”妮琦笑着说。
“无论如何,我不要她知道。”杰迪皱着眉头说,“你明白吗,妮琦?”
她点点头,但她再次警告他。“你总是宠着梅雅。你不让她长大。”当杰迪的眼睛变成两道冷光时,她赶紧说,“但我了解。来吧。”
杰迪的情绪变了,“没时间游戏了,妮琦。明天一早我们就走,我得在星期五赶回哈那鲁鲁。星期天我启程到本土去。”
“像你上大学那样?”
“不,这是生意。”
“多久?你会错过夕阳海岸的夏季吗?”
“是的,但我会设法在圣诞节前回来。”
妮琦转身掩饰失望之情,“那是一段很长的时间。”
杰迫走向她且轻吻她,“在我离开时,你应该开始找个新丈夫了,娜妮需要一个爸爸。”
她笑了,“你什么时候结婚?我没看到你跑向礼堂啊!”
“总有一天,我会的。”
“和卡农小姐,我喜欢她,我不介意和她分享你。”
杰迪疲倦地叹口气而拉她一起走向浴室,“记住我所说的话,开始找个丈夫。”
***
奈地·道奇的办公室位于波士顿市的南区,几乎不像个办公室,只是酒馆楼上的一个小房间罢了。里头有张杂乱的桌于,两张椅子和一座档案柜挤在一起。当杰迪在那头红发对面坐下时,他开始怀疑他是否来对了,这跟他所预期的完全是两回事啊!
奈地欣赏地看了杰迪昂贵的西装,一身劲道,而且他注意到那双灰蓝色眸子有一丝无情。这是个能取得所欲的人,而不管他要什么,奈地希望能从中得利。
“坦白地说,布基先生,我原以为不会再有你的消息,更没想到会见到你。你的事一定很重要,才会让你远从夏威夷来到此地。”
杰迪决定开门见山,如果这人能达成他所要的,那他并不在意付出高额的费用。
“我打算在波士顿做的事对我非常重要,”杰迪环顾着室内说道,“但我不确定你办得到,道奇先生。”
“别让我办公室的大小位置耍了你,”奈地护卫地辩道,“大侦探社的花费较大而羊毛出在羊身上,我有不少的客户。”
“你单独工作吗?”
“需要时我有帮手。”奈地微笑地往后靠,“从你那谨慎的表情可看出你对我怀疑,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的客户还没有一个失望过。无论我是调查公司的财务,找寻失踪人口,或跟踪红杏出墙的太太,我都能圆满交差,我甚至还帮忙破了几桩谋杀案呐。”
杰迫不为所动,“我不只需要情报,道奇先生,还需要宣传。”
“我有几个表亲和几个朋友服务于报社。”
“我必须在短期内全市闻名——大约一个月内。”
“没问题,布基先生。”
“很好,那么我就冒险雇用你,道奇先生,但我可不喜欢到最后失望。”
多么明显的威胁,奈地不觉背脊一凉了。
“我对你是如何找上我觉得很好奇,布基先生,你以前来过波士顿吗?”
杰迪有点放松了,“不。我是从一位我的大学同学那里得知的。他在校内说到一个好笑的故事,说他祖父雇用侦探社跟踪他祖母,怀疑七十二岁的她有外遇。”
奈地笑了,解除了紧张的情绪,“那老头我还记得很清楚,那是我接到最荒唐的案子了。”
“我也是这么想。但我从未忘记你的名字,”杰迪坦承道,“即使在当时,我就知道有一天我会需要你。”
“那么,布基先生,我确定我们会完成你所要做到的事,只要你告诉我详情。”
杰迪的眼睛立刻闪出一丝冷光,“我要沙蒙·巴罗的情报,尤其是他的生意投资,资产极限及有多少预备金。我要知道这人的一切,他的同事及他的家人。我要知道他将来的计画,他工作的方式,他的弱点,和他的习惯。”
奈地点点头,“要得到你所要的情报可能要花两个星期左右。因为收集情报是例行公事,我看不出会有何困难。”
“好。现在有关宣传一事,你必须立刻着手进行。如我刚刚所说,我要名闻全市。我要最高金融圈的人谈论我,尤其是沙蒙·巴罗的生意圈。”
矮小的侦探拿起记事本和笔靠在桌面上,“我需要你的一些资料。”
杰迪笑了,“杰迪·布克,西岸来的百万富翁,到这里来现款投资。你需要知道就是这些。”
“我不明白。”
杰迪站起身来,“你不需要明白。我刚给你的名宇和资料是假的。我不想让人知道我真正的身世。但如果情势可以的话,我是打算投资一些钱,你可以推荐一位好律师给我。”
奈地的好奇心大起了,“你要成为一位神秘人物罗?”
“没错。”
“非常好。”奈地绕过桌子来握手,“过几天我推荐一位律师给你,我到那里去找你呢?”
“今天早上我以杰迪·布克的名字住进花园饭店了。”
***
回旅馆的路上真是愉快,杰迪让车夫在城里先逛了一圈。六月初的气温是十三度,在波士顿算是暖和,但比起夏威夷算是寒冷了。杰迪希望他不必在这里待太久,尤其别待到那酷冻的月份。
马车走进后弯区,当杰迪看到贝肯街景时,他全身都僵直了。那一排楼房中的那一楝是沙蒙·巴罗的呢?不管是那一间,杰迪都很快就会受邀前去的。他会去结交沙蒙·巴罗,然后无论用何办法,他将打击那人且毁掉他。谋杀是太便宜他了。杰迪要他生不如死地活着,要他知道为何会有此报应。
杰迪记得他第一次从他母亲口中听到沙蒙·巴罗这名字的情景。他当时七岁,生命是那么美好。他和母亲住在乡园,他父亲则在几哩外的哈耶鲁做生意,但经常回来看他们。
杰迪和里欧那时正在学习如何耕作,在甘蔗园里帮忙种植。但他们时常溜到海滩去与台娜会合,海滩是他们的游乐区,冲浪板是他们的玩具。有一天当杰迪独自溜到海滩时,他发现他母亲和一位从来未见过的高大男人手牵着手散步。那天晚上他问他母亲那个陌生白人是谁,她告诉了他。沙蒙·巴罗,一个来自波士顿的老朋友。
一星期后他父亲回来,而他生平第一次听到父母吵架。他们在屋后一处围起的天井,不知道杰迪正在不远的后庭院。
“强恩·彼西看到你抱的那个男人到底是谁?”若迪·布基劈头就问。
[强恩?”
“是的,我们的邻居!他大老远跑到哈耶鲁去告诉我他所看到的——你和另一个男人在海滩上行为不宜!”
“你没有理由生气的,”蓝妮平静地应道,“那是沙蒙·巴罗,而我们是互拥道别罢了。”
“巴罗?那个你本来要嫁的男人?那个因为家里需要钱而娶了女继承人的男人?”
“是的,我告诉过你了。”
“老天,他来这里干什么?”
有一段好长的休止,“他——他来找我的,他说他还爱我。”
有个什么在墙壁上击碎了,一个杯子或花瓶,“他还爱你!他有钱的太太怎么啦?她终于死了吗?”
“若迪,我告诉过你没啥好生气的。”蓝妮开始哭了,“现在他已经走了,回波士顿去了。”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蓝妮。他现在是自由身吗?”
“不,他还是已婚。但如果我仍是自由身,他会离开她,不管是否不名誉。他们没有孩子,而且他家的难关已经解决了。但他不知道我已经结婚,而且有个儿子。”
若迪平静声音沙哑地问道,“他曾要求你离开我吗?”
“若迪,别讲了!”蓝妮哀求道,“那没意义了。沙蒙已经走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是吗?”
“是的,他要我跟他一起走,他说他也会收养杰迪。但你可以看到我还在这里。我对他说不!”蓝妮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他已经晚了八年!太晚了!”
那时杰迪跑到海滩去,躲避他母亲的哭叫声。他以前从未听过她哭,没听过他父亲的声音那么愤怒或那么痛苦过。
从那以后,蓝妮·巴罗就不再一样了。她以前一直是个温柔慈爱的母亲,为她的丈夫和儿子奉献她的人生。如令她是疏远,吝于施爱。她不再笑了,她开始喝酒喝得很凶,而且常常默默的饮泣。
杰迪困惑不安地过了两年,他不明白他母亲为什么不再爱他了。然后蓝妮怀孕了,若迪起初很高兴,但接着事情却更糟。蓝妮从闷闷不乐变得暴躁不堪,她不要她的新胎儿。若迪远离家里,但争吵却没停止。蓝妮甚至和警告她喝太多的阿琦拉吵架,杰迪于是尽可能地不回家。
当梅雅出生时,蓝妮根本不理她。她把婴儿丢给阿琦拉,又开始喝酒,而几乎没清醒过。杰迪终于明白他母亲为什么改变了。她还爱着沙蒙·巴罗。他偷听很多次他父母间的吵架,但有一次终于说明了一切。
那是在一大清早发生的,就在梅雅出生后,蓝妮还没有机会找到酒喝之前。杰迪还睡在床上,但他的房间就在他父母的隔壁而他们的大吵声吵醒了他。
“老天,那就去找他啊!”若迪吼道,“你已不再对我好了,对你的孩子也不好。自从巴罗那个畜生来过之后,你就不再是个太太或母亲了。没错,你又给了我一个孩子,但那是因为我强与你做爱才有的。”
“请不要管我,若迪,”蓝妮应道,“我对自己的感受没办法。”
他父亲的声音满是痛苦,“为什么,蓝妮?只告诉我为什么?我们最初的八年是很好的,我们很快乐。如果你还爱着他,我们怎么会那么快乐呢?”
“我过去是放弃他了。我以为我们永远不会有机会了,你不明白吗?我让自己忘记他。我应该等他的,没几年后他就一直想离开他太太了,但我却不知道。我早该等他的。”
“你可曾受过我,蓝妮?”
“哦,若迪。”蓝妮开始哭了,“我从没想要伤你。我是爱过你,但沙蒙·巴罗是我的初恋,而我情不自禁地还爱着他。”
“那么去找他,”若迪哽哑地说,“我会跟你离婚的。”
蓝妮笑了,但那并不是快乐的笑声,“太晚了,他回波士顿后写了一封信给我。他亲爱的太太在他离家期间生了个孩子,在他离开六个月以后。现在他不会离开她了。”
“蓝妮,蓝妮,忘了他。你做不到吗?你以前曾做过一次。再次忘了他吧。”
“这一次我知道他还要我,叫我怎能忘得了?他来这里找我就证明了,他爱我而我爱他!”
“你必须想办法,蓝妮。我们不能像这样继续下去。我无法工作了,而且这也影响到杰迪。他变得退缩且郁郁不乐。你必须戒酒,且开始再表现得像个太太和母亲才行。”
“不要管我,若迪。”
“蓝妮,求求你。”
“走开,我不要再谈了。”
接下来是沈默。杰迪也终于明白他的人生为什么一下子全变了。
梅雅一岁时,蓝妮·布基死了。
那是个暴风雨夜,杰迪至今还会有那一晚的恶梦。他父亲在哈那鲁鲁,而阿琦拉带着梅雅和两岁的妮琦去卡呼古找亲戚玩几天。十一岁的杰迪对他的母亲变得非常保护,而不肯把她单独留在家里,那天晚上就只有他们两个。
杰迪听到阳台开往海边的门开了又关上,他起床去看是不是阿琦拉回来了。当他发现没人在屋内时,他跑到母亲的房间,但发现它是空的,半瓶酒倒在床中央。
他惊慌了,因为他母亲从未在晚上离开房子的。他跑出门到海边去,一次一次地叫着“妈妈”。没有回应。他浪费时间在岸线上找,然后才看到她在海水里,她快步地走向海里。
蓝妮·布基不会游泳。这些年来虽然家后门就是海,她却未学会游泳。由于暴风雨将至,海浪好高,杰迪跳进五尺高的大浪去救她,但浪就像是神的手将她拉走了。没有月光的夜晚是太暗了,他看不见,眼中的泪水也阻碍着他;但他却一整晚待在海中,找寻、希望、祈祷着。
黎明带来暴风雨,但仍有足够的曙光透出。在离岸半哩处的冷湿沙滩上,杰迪找到了蓝妮,但她已经死了。
好几个小时后,他们才被找到——杰迪坐在沙滩上盯着海洋,他母亲的头枕在他腿上。
他不能保密她是自杀的事实,因为大家都知道她不会游泳,她连戏水都不曾下海。
杰迪在好多年后才不再自责没有能力救她。就算救了,她也还会再试的,他最后终于明白。她就是要死,是沙蒙·巴罗害她寻死的。在一切都太迟时才来找她,他等于是伸手推她下海。
他得为她的悲痛和她的死负责,而杰迪会看着他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