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若潜没有送她回公寓,而是回到淡水海滨别墅。
一路上哭泣的蓝皓瑜似乎累了,任他将她侧身打横抱起,进到他的卧室里。
钟若潜小心翼翼将她移到卧室床铺上,坐在沉睡的她身旁,默默凝望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在他心中某处未愈的伤口,因她的哀痛而裂开,并开始汩汩淌血──
「皓瑜……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吼妳,不该刺激妳……但,刚才那样的状况,除了硬生生把妳抓上车,还有什么方法?」他双手握着她冰凉的玉掌,低头轻轻吻着、诚心告解。
就算让她恨,他也不要让她醉醺醺回到窄仄的小公寓里,他不要她再有机会投入任何男人的怀抱里啊!
疼痛的心,逼出一层迷蒙的泪雾,他漆黑如墨的眼里,难得充满不易轻弹的男人泪……
自成年之后,再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掉泪,除了回忆故去的亲人、挚友──
此外,就是这寻觅悬念多年的小女人,她不仅是故友的托付,也是他心中真情所系,谁叫他太早爱上她,又太快速地失去了她……
现在,钟若潜寸步不离守着她,看着她,彷佛要把过去十几年的缺憾,一次补起来。
「唔……爸爸……不要走,不要留下小瑜一个人……我害怕……」
低低、幽幽的轻泣声传来,是熟睡中蓝皓瑜的呓语。
守候身旁的钟若潜连忙低头察看,温柔地抚摸她微热的额头,轻声问道:「怎么了?皓瑜……妳哪里不舒服?」
「呜……妈妈,妳不要走哇!妳走了,爸爸也走了……我怎么办?呜……我不要……我不要一个人在家……我怕……呜……我怕……」她突然痛哭起来。
「怎么了?别哭啊……」不明就里的钟若潜被她哭得心都乱了──
为什么她在浓重酒意里伤心号泣?她到底压抑了多少痛苦在心里?
「皓瑜?皓瑜……」他拍她的脸,试图叫醒她以脱离梦魇。
然而,她仍然不能停止伤心的泪水,侧过身子,紧紧地抱住了他厚实的腰腹,用尽一身力气号啕大哭:「呜……爸爸!不要跟妈妈离婚好不好?哥哥走了,大家都难过,我也难过……你们离婚……哥哥也不会回来了……你们离婚,怎么连我都不要了……呜……」
他抱着她用力哭泣而颤抖火热的身躯,他听她被父母遗弃的痛苦泣诉,钟若潜感觉自己也被一把火烧着──
那不仅是因碰触她的美好曲线而引起的爱欲之火,更旺炽烧灼的,是他对她的愧疚怜惜之情……
蓝皓瑜小脸埋在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他哭泣,他抚去她狂飙的泪水,一面听她断断续续、破碎地低诉惨痛的童年。
终于,钟若潜了解她所度过的十几年,是怎样水深火热的不堪──
从她不停止的梦呓,钟若潜联想起在追查她下落时,曾经拜访过一家她幼时的邻居。
那邻居十分感叹地说道,蓝家在长子意外过世之后,哀伤的蓝家父母无法走出丧子的痛,他们开始互相指责、互相怨怼,过度负面情绪让他们忘记了家里还有个年纪幼小的女儿!
沉浸丧子之痛的伤心夫妻根本没心思照顾女儿,只把她关在家里面自生自灭,甚至,到后来闹到要离婚,也没有一方想带走这可怜无辜的女儿……
于是,十岁的她,只好在外婆、阿姨、舅舅、姑姑……等亲戚家里轮流借住,过着四处浪迹天涯的生活,飘乎不定的流离辗转,甚至让他都百寻不着──
拼凑起这段不堪的过往,钟若潜心如刀割。
拥紧了怀中哭泣不止的她,钟若潜理解她不同常人的冷漠。
身处不能选择的生命际遇,残酷现实的磨难,把她磨成一块似被冰雪覆盖的火山──
纵使地层下是滚热的熔岩,为了求取平安生存,她仍须以冰山的外表示人。
只是,在她内心深处,是多么渴望被人爱着,更渴望有人可爱……
这夜,守护着她的钟若潜下定了决心,无论怀中这命运多舛的女孩最后爱的是谁,他要让她从今以后过着正常人该过的生活,她将不再孤单、不再有恐惧,她要的幸福,就算要他登天摘星,他也要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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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在虫鸣鸟唱,伴着隐隐的涛声中醒来──
蓝皓瑜在温暖舒适的床铺里睁开眼睛,眼前开展的景象,彷佛从一场天堂里的梦里醒来……
目光近处,卧室外连接阳台,阳台外面是一片盎然绿意从眼前开展,面积不小的中国式庭园造景──小山、飞瀑流泉、几种色彩斑烂的小鱼儿在池里悠游……
远处,辽阔湛蓝的海洋,隐隐约约,彷佛还看得见点点渔帆,阳光洒在海面上,迸射耀眼晶芒,空气里漫着海水的咸味儿,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味道……
她怔忡地坐起身子,恍惚茫然间,竟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方?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是天堂吗?为什么她有睡了个十几年来不曾有过饱觉的幸福感?
昨夜,她只觉睡梦中有一堵温暖而强壮的依靠,靠着它,再不会有骇人的恶梦侵扰,握着梦里的那双手,她可以安心沉睡,不担心睡到半夜,会有人要把自己送到不知名的地方──
然而,除了这股天堂的幸福感之外,蓝皓瑜感觉脑海里一片空白,对昨日发生的事情,唯一存留的印象只是在酒吧里喝酒听歌,再来……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天啊!会是什么样的人带她来到这里?
她慌乱掀开天蚕般柔软的棉被──还好,她身上衣物完整。
再来,忐忑不安的她继续环视房间四周,简洁高格调的装潢绝非寻常百姓所能拥有,应该是个社会上流阶层──
「蓝小姐,您醒了吗?」一名穿着深色清洁员制服的欧巴桑,笑容可掏地推门进来。「呵!钟律师交代了,如果您有什么不舒服的话,告诉我一声,我马上请医生来看看──」
「钟律师?是他……」她揉了揉沉沉的太阳穴,失去的记忆一下子全回来了。
「是啊!钟律师说您是他的贵客,吩咐我一定要好好照顾您呢!」欧巴桑露出如弥勒佛般慈蔼的笑容,热情道:「您饿了吗?我准备了点热菜,您趁热吃点吧?」
饿?被这么一问,蓝皓瑜还真的觉得饿了──
一个晚上的折腾,哪有不饿的道理,她一骨碌地翻下床,决定先把肚子填饱,再来想清楚该怎么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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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例没有在早上九点钟开门营业,近中午才到店里的杨晴心知不妙──
事情大条了!
本想带蓝皓瑜一起到酒馆里喝点小酒、听歌解闷的,谁知自己居然比谁都快喝到「茫」,一玩就过了火,醺然间跟一个男人到外面寻两个人的乐子去。
等她从男人怀抱里惊醒过来时,才想到她居然把蓝皓瑜一个人留在酒馆里了!
揣着一个不安的心,杨晴先把店门打开营业,直到过了中午,见到蓝皓瑜完好无缺地走进来,她被大石压住的一颗心才终于放轻松。
「谢天谢地,我的大小姐,妳终于回来了……」
「哼!亏妳还记得有我这号人物存在?」气呼呼地瞪了她一眼,蓝皓瑜径自往摆满鲜花的水桶边整理起来。「下次再也不跟妳出门了!没见过像妳这样的,见了男人就忘了自己是谁了!」
「别这么说嘛,我也不是故意的啊,昨天,我是真的醉了……」
「少来!我差点儿给妳害死!昨天,我也醉了耶,若不是遇到──」蓝皓瑜说一半猛然噤口──
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和钟若潜的关系。甚至,连她自己都想忘记在他家过了一夜的这件事……
「谁啊?妳遇到谁了?」杨晴听出了蹊跷,张着大眼问:「昨天一整晚,连同今天半天,妳上哪儿去了?」
「我、我、我自己想办法回家去了!」蓝皓瑜低下头,有点心虚。
「自己回家?真的吗?妳喝了酒应该不会太清醒喔?可以一个人招到计程车回家?嗯,我才不信。」杨晴的眼神与口气充满不信任。
「不信?那我也没办法。」蓝皓瑜铁了心一口咬定:「总之,我现在平安出现在店里,这总是事实……快干活啦!好多花都还没弄,别闲嗑牙了。」
「可是……」杨晴张开口正要继续追问,电话铃声却在这时响起──
「喂,舞雩花寓你好──」杨晴顺手接了电话,表情却很奇怪:
「啊?钟律师?喔……您要找皓瑜啊?呃……她已经到了,您等一下──」
杨晴以疑问、不解又带着暧昧的表情望着她,手指着话筒。
「给我!」蓝皓瑜倒是没什么犹豫地一把接过话筒。「嗯,我到店里了──」
「嗯,平安就好……妳还头痛吗?还是头晕?」话筒彼端,钟若潜压低着磁性的嗓音关怀问道:「昨晚,妳浑身烧得厉害──如果现在还不舒服的话,要记得去看医生……」
「谢谢,我没事了。」蓝皓瑜冷然,客套话说了便打算收线。「希望没打扰到你,若有失态的地方,请你多见谅──」
「皓瑜,我想……我们可不可以约个时间,一起吃顿饭,聊一聊?」
「没时间。」她拒绝丝毫不留余地。「我店里正忙,不说了──」
「等等!妳不要挂……」怕她收了线,钟若潜焦急唤住她:「我……我想──妳们有做生日宴会的布置吧?」
「嗯──」谈到生意,蓝皓瑜似乎没理由再拒绝他了。「有是有,不过最近排很满,若是数量太少的,可能就没办法。」
「一百万。这样会太少吗?下个星期天,地址跟细目我会给妳。」他简洁果断道。
「一百万?!生日宴会……」蓝皓瑜不可置信地重复低喃,不相信她耳中所听到的──
是什么样的人,办生日派对,单是场地费用就要一百万?她微蹙起眉,轻颤着嗓子回问道:「我、我们是做小生意的,请你不要乱开玩笑……」
「不。这不是玩笑,我百分之一百是认真的。」钟若潜斩钉截铁回答:「如果妳愿意接下这笔生意,我下午请秘书把正式合约书寄给妳。」
「这……」按理她是该拒绝的,蓝皓瑜很不愿意再跟他频繁接触,但是,她实在舍不得放弃这么一笔大生意啊!
她的店虽然生意还过得去,毕竟只是够生活,要是稍微几天生意淡下来,马上就面临资金困窘而拉起警报。若有一笔大订单挹注,周转上会轻松得许多啊。
「还需要考虑吗?我以为妳会乐于接下这笔单──要不,我另外找人……」
「好,我接了。」蓝皓瑜笃定答道:「赶快把合约送过来吧!」
「嗯,没问题。后天之前妳会收到。就这样,不打扰妳工作了。」钟若潜低沉嗓音消失在话筒那头。
「嘿!现在是什么情形啊?他找妳?他找妳做什么啊?」
杨晴不等她把电话挂好,急匆匆问道:「说!为什么钟若潜打电话来是找妳?我记得有官司要打的人是我耶?」
「他找我,不是为了官司的事。」不敢正视杨晴咄咄逼人的目光,蓝皓瑜拿起一只竹篮,熟练地插起花,转移了话题:「去看看仓库里还有小熊布偶吗?妳很偷懒耶!好久都没做布偶了,再下去我们很快会没东西卖了啦!」
「好啦好啦,这几天有空的话,我再赶做几个。」
杨晴仍陷在一团浓密的迷雾中,直来直往的个性让她非问清楚不可。
「ㄟ,我觉得很奇怪耶……那个钟律师,是不是之前就认识妳啊?我怎么觉得他跟妳讲话的时候,看妳的眼神,还有他的语调神态都不一样耶?」
「妳别神经了好不好?没事乱猜什么?!」蓝皓瑜有点不耐烦道。
「我哪有乱猜啊?真的啦──」杨晴继续打破沙锅问到底。「刚刚他问妳到店里了没有,那个口气……好像他是妳爸爸、还是妳老公似的,而且……哎,我好歹是个女人,第六感超准的啦!他对妳的关心远超过一个普通朋友,何况你们应该算是陌生人啊──」
杨晴专心致力地推理整件事,一双手不住地拨弄她那头削剪俏丽的短发。
「啊!昨天……妳该不是跟他在一起吧?」
说完,她整个人兴奋地跳起来,像发现新大陆抓住蓝皓瑜猛摇。「妳自己说,是不是?听他那个口气就好像知道妳今天一定会迟到!呵,难怪妳不喜欢那个小冯,原来妳的目标更大啊……」
「拜托妳不要再三八了好不好?」她沉下脸,一把推开激动的杨晴,厉声反驳道:「他只是来预订生日场地布置,其他什么都没有。」
「啊?他订花?没搞错吧?呵……现在的律师都这么有闲情逸致吗?出庭都不必准备了吗,竟有闲功夫打电话订花搞啥风花雪月的事啊?」
摇头再摇头,杨晴还是不愿否定那份直觉。
「随便妳继续编织妳的推理小说吧──」蓝皓瑜提起刚完成的花篮成品。「我到隔壁大楼去送花,店先给妳顾。认真点,不要打混哦!」
她冷着一张脸推门离开,杨晴看着她萧索的背影,自顾自地嘀咕道:「呵呵,没关系,妳再继续死鸭子嘴硬好了!这男女感情啊,藏不久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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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弄琴弦,修长轻灵的指尖如精灵幻化,挑捻间流泄出动人的琴音……
下午,钟若潜被一股莫名的烦躁侵扰,他无法将心思专注在堆得如小山一般高的诉状卷宗里。
于是,他索性提早离开办公室,回到位居淡水滨海的别墅里。
把自己关进房间里,拿出心爱的吉他,面对眼前辽阔的海洋,唱出心中起浮的思绪……
闭上眼睛唱着,他脑海浮现她哭泣哀凄的容颜,出现她对无情命运的不甘控诉──
告诉我该怎么做吧?立齐……
他在心底呼唤逝去的故友──这么难的功课,是你故意给我的惩罚吗?
你的托付,我都记得。没想到,几年的念兹在兹,我几乎把她嵌进心里。
那份情感,本来自你,现在转换成另一种形式──不知不觉间,我爱上她了。这,该不也是你的恶作剧吧?
自你离开,我一直尽心尽力在找寻她的下落,从来没有想过放弃,可是,现在的她,不把心胸开敞,不愿好好疼惜自己,让你我看了都难过。
你教我该怎么帮她吧?如果你当真要把照顾她的责任赖给我的话──
至少,教我如何让她不再仇视我,让她了解,你的选择是你的选择,并不是我的陷害──
唉,当年你怎么不多忍一忍?若能忍下一时之快,人生不又是海阔天空?一时的冲动,一家人的颠沛流离,你看到了,于心何忍?
对着海,说出了心里的感慨,希望冥冥之中这位好友能指引他方向,毕竟,皓瑜是他唯一且疼爱的小妹妹,钟若潜相信──他不会忍心让他的妹妹带着怨恨,继续这样闭锁着过她的后半人生。
钟若潜打开阳台的落地门,他迎着呼呼作响、带咸味的海风站在阳台上,眺望远方宁静的海,心中却激起澎湃的浪……
他突然好想好想再看看她──
他想照顾她,就像那个她喝醉酒的晚上,他希望她的眼泪只在自己怀里流淌,他要保护她,让她一夜好眠不再恶梦不断……
那股强烈的想念和牵挂如巨浪拍打他的心海,钟若潜叹息着,无力消去对她的思念──
走回房间里,他打开搁置书桌上的手机,拨了电话给冯巧妙。
「喂,巧妙吗?给舞雩花寓的合约书打好了吗?」
「合约?哦,我等下马上处理。很急吗?」
「对,这份文件很急,等下我就回办公室去,妳在两个小时内把它弄好,可以吗?」
「啊?两小时……我还有别的工作很急的──」冯巧妙有些为难。
「其他先搁着,把合约弄好再说!反正,我回到办公室就要!」他不容讨价还价交代道。
「喔,我马上处理。」
钟若潜挂掉电话后立即整装再回办公室去。
他想,带着合约去见她,至少是名正言顺的吧?她总没有理由拒绝一个带着订单上门的客人。
从车库里开出他新购的保时捷,一路风驰电掣杀回市区的办公室。
在开车的途中,他恢复冷静的脑袋也不禁对自己疯狂举动感到不可思议──
毕竟,他不是十八九岁的热血少年了,但为了见佳人一面,竟可以不辞路遥的来回奔波?
这……是不是也是爱神的恶作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