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又是一声重重的叹息,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重物倒在桌上的声音。
不用回头看都知道,会发出这种噪音的只有韩蓁。
叶苗转过头,推了推韩蓁,「我说小妹妹呀,妳到底怎么了?开学以后就成天唉声叹气的,让人听了都难过啊。」
叶苗小学念了两年便到日本念书,大学才回台湾就读。
因为她到了日本后又重新从小学一年级念起,因此她比班上大部份的同学都大了两岁,常常小妹小弟的叫,虽然她看起来相当年轻可爱,一点也不像二十出头,反而像个高中生。
而最令韩蓁感到不可思议的,就是叶苗居然已经结婚了!
才二十岁出头哪!
「怎么啦?为情所苦啊?」
韩蓁摇摇头,但楞了一下后,又点点头。
原来这就是「为情所苦」啊?
离开「焦面包屋」以后,她的人生似乎失去了重心,每天晃来晃去,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这样说也许有些夸张,而且她才大一,更应该多花些心思在课业上,而不是天天念着没有好吃的面包可以吃吧?
直到离开了那里,韩蓁才知道安佑亲手做出来的面包有多好吃。
外头的面包,尤其是便利商店那种包装鲜亮的面包,不但是冷的,连吃进去,心里也是冷的,完全感受不到一点暖意。
那些面包都是机器做的,没有爱、没有温暖、也没有让人感动的味道。
但即使不吃面包,改吃其它的食物,她的心思总是不知不觉地飞回安佑做过的面包上头。
然后就想到他的身影。
那总是专心看着烤箱里面包的背影。
为什么他做出来的面包总是那么好吃?
是因为用心吧?
可是,他又是对谁用着这样的心?
是为了客人?
是为了她?
还是为了焦小晴?
韩蓁苦笑出声,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当然是为了焦小晴。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心里就一阵嫉妒,然后一阵心酸,因为她知道自己就连嫉妒的本钱都没有。
叶苗拎着有些失魂落魄的她来到学校餐厅。「小妹妹,吃点东西吧?看看妳瘦得这副模样,让人看了很心疼喔。」
韩蓁嘟起嘴。
心疼又不是他心疼。
但她还是乖乖跟着进去,随便拿了些东西来吃。
吃着吃着,她突然问:「叶苗,妳……妳爱妳老公吗?」
「当然!」叶苗霎时间变回情窦初开的怀春少女,忍不住双手捧颊,只差眼里没飘出粉红色的爱心。「我爱他,我简直爱死他了!我从小就爱他!而且我会一直爱他到老!」
韩蓁眨眨眼。
还真是毫不遮掩的爱情宣言啊!
她只是随口问问而已,没想到叶苗会这么认真。
不过对于叶苗与她老公的好奇心,倒是多少冲淡了一些自己心灵深处的那种沮丧,于是她又问:
「妳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十岁。」
「十岁?哇!妳老公有恋童癖啊?还是他在搞光源氏计划,从小就栽培妳做他未来老婆?」
「才不是哩!」叶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是我自己死缠烂打追着他不放的!」
「妳倒追他?」
「有什么不对吗?」叶苗还很得意。「我心里就只有他,不追他追谁?我的第一次也是给了他!想当年我在日本念高中的时候,年纪已经比人家大了两岁,加上还是个处女,在学校里简直像古董一样老气,可是我就是不想随随便便把自己的初夜给那些小毛头嘛!」想起以前的高中岁月,叶苗有些激动,连喝了好几大口汤。
「那……那妳是怎么遇上妳老公的?」
叶苗突然盯着她瞧,瞧了好久,瞧到韩蓁都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妳干嘛一直盯着我看?」她摸摸脸,脸上干干净净的,应该没什么饭粒菜渣吧?
「小妹妹……」
「不要老叫我小妹妹啦!我只比妳小两岁而已。」她不服气地嘟起嘴。
「蓁蓁,妳谈恋爱了吧?而且还是第一次,对不对?」
韩蓁眨眨眼。
是吗?这是真的吗?她谈恋爱了?
和谁?
脑海里马上自动地浮现出那个人高大的背影,韩蓁又楞了一下。
不会吧?是他?
可是……她喜欢的不是安轩吗?
而且安佑已经有了未婚妻了,再加上「那件事」,她和他,又怎么可能?
看着她楞楞地不说话,叶苗举起手来在她面前晃了晃。
没反应。
「蓁蓁?」
还是没反应。
「小--妹--妹--」她特地拉长了语调。
对方还是没反应。
嗯,问题好像很严重,看来小妹妹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爱上别人,便已经害起相思病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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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实在没有心情上课,也不想被叶苗一天到晚「小妹妹」地叫个不停,这天下午,她干脆逃课,一个人坐捷运到淡水去看看海。
台北很闷热,可是愈接近淡水,气候便渐渐凉爽起来,最后在终点站下车的时候,天空已经变成了灰色,还飘起细细的雨丝。
这个时候,他在做些什么呢?
韩蓁的眼神有些失落,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
找些什么?她也不知道,只是想找一些温暖熟悉的感觉吧。
因为不是假日,淡水的人潮有些稀少,她一个人慢慢在海岸边的走道踱步,任由细细的雨丝打在身上、脸上。
好像有些冷。
不由自主地,又想起那个总是飘着甜甜面包香的温暖地方。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又上了开往八里的渡船。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离开了那里,心就好像也留在那里一样,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
好像只有回到那里,才能找到她的心。
这是不是就是恋爱?
她不懂,因为她没谈过恋爱,可是心里那种矛盾又心疼的感觉,和从前看过的小说里描述的,似乎有些相近。
可是人家不都说,恋爱是甜甜蜜蜜的吗?
她一个人坐在沙滩上,手里无意识地挖着松软的沙地,脸上的神情忽忧忽喜,想着所有与安佑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想到她偷吃的时候,脸上便出现笑容。
想到偷吃被发现,以为自己要被赶走的时候,脸上便露出遗憾又害怕的神情。
想到安佑的背影,脸上便出现--
恋爱的神情。
但是她自己并没有发觉。
想得入了神,直到雨丝渐渐消失,太阳光又露了出来,刺痛了她的眼,这才回过神来。
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本能地、欣喜地回过头,却在见到一个身影娇小的女孩后,很诚实地又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她是怎么了?
他怎么可能会在这种地方出现?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有理智了?
「在等人?」女孩子问她。
那是个脸颊丰腴的女孩,长得很普通,却给人一种亲切的感受。
女孩手里拿着一本素描簿,背上还背着画架和一箱作画工具。
韩蓁狐疑地看了一眼她的装扮,然后摇摇头。
「在想人?」
韩蓁迟疑了一下,因为下讨厌这个女孩,所以她点了点头。
「想情人?」她又问。
韩蓁一张小脸突然红了起来,但脸上随即又是难掩的失落神情。
「我说对了吧?」女孩子笑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很可爱,脸蛋圆圆的,好像是已经认识很久的朋友一样。
「妳……」韩蓁嗫嚅着,「妳怎么知道?」
「我已经观察妳很久了喔。」
「观察我?」
「是啊!」她随手拿出素描簿打开,里头竟然有好几页都是韩蓁的侧脸素描,「我本来想画妳,因为妳坐在沙滩上的模样很漂亮、很忧郁,可是我每次差不多要打好一张草稿的时候,妳脸上的神情就变了。有时候快乐、有时候伤心、有时候迷惘、有时候……却充满了谈恋爱的神情喔。」
「谈恋爱的……神情?」她不懂。
「啊,妳是第一次谈恋爱是不是?」女孩见到她的神情,心下了然。
因为她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曾经在镜子里见过这样的神情呢。
韩蓁皱皱眉。
为什么这个女孩子也这样说?
难道她就真的这么明显,让人家一看就知道是第一次恋爱吗?
「我可不可以看看妳的素描?」她不客气向女孩伸出手。
女孩倒也大方,随手就将那几张画撕了下来,全数递给她,「就统统送妳吧!反正我也要收摊回去了。」
「妳是……卖画的?」
「其实也不算是吧!有时候我会用卖的,有时候我会用送的,像妳--」她对韩蓁又笑了笑,「我就用送的喽!」
「为什么?」
「嗯……」女孩歪着头想了一下,「也许是因为在妳身上,我有种熟悉的感觉吧。」
「妳认识我吗?」
「不是,」女孩又笑了起来,「是妳脸上的神情,让我觉得很熟悉。」
「妳也曾经这样过吗?」
她也曾经为了一个彷佛遥不可及、却其实近在眼前的男人这样伤神心酸吗?
「我现在就是。」女孩又笑了笑,「但是我已经看破了。我累了,不想再继续下去,所以我要离开这里。」
「妳是……」
「我不是台湾人,我是从新加坡来的,过两天我就要和哥哥去瑞士了,这几张画,大概是我在这儿画的最后几张了,能送给妳,我很高兴。」说完,也不待韩蓁继续追问,便背着画架转身离开了。
韩蓁楞楞地看着手中的铅笔素描,果真都是她的侧面。
有时眉头轻皱、有时嘴角含笑、有时眼神迷茫、有时哀伤忧虑……
这些,真的都是她吗?
她从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丰富的表情呢!
抬起头,想要向女孩道谢,却发现她已经搭上了渡船。
女孩看见了她,笑着对她挥了挥手。
韩蓁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暖流涌上,虽然和安佑给她的感觉不一样,但也着实安慰了她最近一直彷徨不安的心情。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是有这么善良体贴的好人。
即使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竟也愿意与她分享。
韩蓁突然从沙地上站起来,匆忙跑向已经准备要开的渡船。
她直直跑向脸色有些吃惊的女孩,然后从口袋掏出一把钱递过去。「给妳,买画的钱。」
「不不不,我说了送妳就是送妳的!」女孩匆忙拒绝。
「给妳,不然我不要画了。」她把钱放在女孩手心上。「谢谢妳,我知道给钱也许很庸俗,可是妳要离开台湾了,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妳了,这些钱妳拿去买些喜欢的东西,或是再买几本素描簿吧。」
「可是我--」
「别说了。」她把女孩的手心握紧,让钱不会被码头上的强风吹走。「谢谢妳。」
女孩咬着嘴唇,眼眶儿也红了,她想要笑,嘴角却有些抽搐。「我……」
「不管怎么样,妳要幸福喔!」
船开了,韩蓁跳回码头上,对着强劲的海风对她这样喊。
女孩张口说了些什么,但是海风太强,加上渡船的吵杂引擎声,韩蓁听不见。
可是她不在意。
她只是抬高了手,对着女孩子挥了挥。
渡船在金黄色的夕阳中缓缓驶离,她好像看见女孩在抹眼泪。
韩蓁低头看着手里的画,只在最后一张画上的角落签了一个小小的名字--
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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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蓁躺在床上,四周散着今天下午从淡水带回家的那些素描。
好吧,她终于承认自己恋爱了。
而且是很糟糕地爱上大熊安佑,而不是那个阳光男安轩。
该怎么办呢?
她懊恼地抓抓自己的头发。
人家都说爱情没有道理,根本就是无理嘛!
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爱上那只一天可能说不到十句话的笨安佑?
可是蛛丝马迹又在在显示,她的确是爱上了他。
怎么会这样呢?
如果……如果她不是韩再富的女儿,如果……如果他没有那久病未醒的未婚妻,她也就不会这么烦恼了吧?
真的确定自己爱上了那个人的时候,心里却又开始万般渴望能再见到他。
见到他的身影、闻到他的气味、听到他的声音。
无时无刻,都希望能被他的气息所包围。
原来,这就是爱情。
她似乎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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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了好几天,最后终于决定只是在门口看看就走,韩蓁又再次来到熟悉的地点。
但这次面包屋却没有飘出暖暖甜甜的香味,而是大门深锁。
她皱皱眉,不解。
记得以前在这里工作的时候,安佑从来没有拉下铁门公休过的啊。
还是……只是她刚巧都没遇上?
但第二天、第三天,大门依旧深锁,她开始觉得事情不对劲了。
她敲门,没人回应。
打电话,也没人接。
心里隐隐约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就在她心慌得团团转的时候,她看见了巷子口的花店。
对了,说不定雷翔会知道些什么。
于是她匆忙跑进花店,也不顾正在和女客人搭讪的雷翔,一把捉住他就问:
「阿翔,安佑出事了吗?」
「咦?是妳!妳又回来了吗?」雷翔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
正在和他说话的女孩见状,很识趣地拿着一束红色康乃馨先离去了。
「小美女,好久没看到妳,我还以为妳辞职不做了呢!」
「少贫嘴,我问你,为什么面包店好几天都没开门营业了?」
「妳不在那工作吗?妳应该知道得比我清楚啊。」
「我……」她咬咬牙,「我上个月就辞职了。」
「为什么?」雷翔不解。
「你先别问这么多了。快告诉我,安佑是不是出事了?」
「其实……也不是他出事。」雷翔的表情黯然下来。「他未婚妻走了。」
「什么?!」
韩蓁只觉眼前突然空白一片,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怎么会?!
「妳真的都不知道?」
韩蓁只是无力地摇着头,摇着摇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焦小晴走了?焦小晴走了?
那安佑怎么办?
「安佑他……他还好吗?」
「我不知道,我也好几天没看见他了。」雷翔诚实地说。
「她……焦小晴,是怎么……」她想问,却又问不出口。
「并发症。身上的褥疮引发感染,加上她久病在床,抵抗力本来就弱,感染得很快,最后没办法控制,败血症走了。」
「那……那她自始至终都没醒来过?」抬起眼,她已经是泪眼汪汪。
她不是为了焦小晴的逝去而伤心,而是为了安佑。
为了那个每天晚上都在她床畔等着她苏醒过来的那个深情男人。
雷翔摇摇头,眼神是无奈又难过。
「妳是为安佑伤心吗?」他蹲下来,将她扶了起来。
韩蓁只是楞楞的,没有响应。
「我……」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出声:「我想去找安佑,你知道他在哪吗?」
雷翔摇头。「我不知道。」
「那……」她急了,泪珠又在眼眶里打转。「那我该去哪里找他?」
「后天就是焦小晴的出殡日,也许妳可以在灵堂那儿找到他。」
「你知道灵堂在哪吗?时间呢?」像是看到一线希望,她焦急地问着。
「嗯,安轩前天就向我定了一大堆白菊花,说要送到那儿去的,如果妳想找安佑,后天就和我一起送花过去吧。」
「嗯。」她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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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她几乎无法成眠,满脑子担心的都是安佑。
她真的很怕他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一般人也许见安佑个性恬澹,因此不会为他担心,但不知怎地,她的心就是一直无法安定下来。
当一个人不懂恨的时候,能支持他的便只有爱与希望。
但是当唯一能支持他人生意义的东西消失了之后,他又该怎么办?
焦小晴走了,他唯一的幸福与希望走了,他……还有活下去的意愿吗?
「呼」的一声,她掀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
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她实在无法就这样坐视不管。
再去面包屋看看吧!
那是安佑为了焦小晴开的店,说不定他会在那儿。
一路上,她愈走愈急,最后甚至小跑步起来。
就只怕迟了、晚了,再也挽回不了什么了。